“还想着有下回?做什么梦呢!”
万达想要抓起签筒里的令签往下扔,被邱子晋一把夺过。
“这不能瞎玩,签子一旦扔下去,可就要上刑了。”
知道小邱一旦进入工作状态就开不得玩笑了,万达只好讪笑着收回手。
“堂下之人,你叫什么名字。跪在那边的两人,你可都认识?”
邱子晋将签筒放了回去,对着“男鬼”态度和蔼地说道。
“漂亮哥哥,我叫‘小野种’。”
“男鬼”对着邱子晋嘿嘿一笑,一转头,恶狠狠地指着两位老爷,凶神一般地嚷道,“他们都是恶人,大恶人!”
原来是个小傻子么……
杨休羡见他说话语无伦次的模样,心中判断道。
他还注意到,被这个叫做“小野种”的男人指着,丁老爷和郭员外的眼神中都是既害怕又愤恨,似乎又带着浓浓的羞耻之感。
“小……”
那三个字,邱子晋实在叫不出口。
他停了一下,指着两位老爷问道,“你可认识他们?他们都是你什么人?”
“他们……”
“小野种”张了张嘴,想要回答,却像是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难题似得。只见他满脸纠结的表情,眼珠子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实在答不上来,竟然干脆趴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这全然小孩子的举动,配上他如今成人的身材和脸庞,显得格外得诡异。
“你们两个,可认识他?”
看来在他身上是找不到突破了,邱子晋沉着脸,对着两个老爷问道。
“不认识!”
好么,两个冤家死对头,这时候回答的倒是异口同声了。
“打!”
他们这边话音刚落,那边万达可算找到机会了,学着邱子晋刚才的模样,捏了根红头签子,往地上一扔。
动作快得邱子晋根本来不及阻止,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锦衣卫们再次上堂,把两个身娇肉贵的老爷噼里啪啦一阵好打。
看着板子下去上来,地上飞溅的血丝,“小野种”也不“嘤嘤嘤”了,而是合掌哈哈大笑,要不是一旁有刘铁齿不住地按着,估计他都能乐得跳起来。
杨休羡低头看着如今堂下乱成一片的境况,又转过眼珠,看向站在一旁的“女鬼”,不由得好奇了起来。
刚才见她以披风遮面,举止有度。杨休羡推测她应该是个大户人家出身的女子。
按说这种身份的女子,见到有男人被脱了裤子挨板子,就算不能退到别处,也应该别过脑袋避嫌。
出乎他预料的是,这个“女鬼”虽然还是披着披风,却半点都没有回避的意思,全程都是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她看着锦衣卫上前,看着锦衣卫把挣扎的两个老爷架到凳子上,最后看着他们浑身是血地滚落到地上。
就在刚才锦衣卫动刑的时候,杨休羡改了站立的姿势,把“随便打”,改成了“重重打”。
接到命令的锦衣卫们挥舞着水火棍,将两位老爷打的皮开肉绽。
被棍子上的倒刺挑得飞溅起来的皮肉和血丝飞溅到了女子浅色的衣裙,甚至是鞋面上。
但是她却一点都不为所动,虽然只是一瞬间,杨休羡还是从披风的缝隙中,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快意的神情。
这个“女鬼”到底是什么人?与这两位老爷,居然有那么大的仇怨?
“本官再问你们一回,这你们到底认识不认识他?”
邱子晋一拍惊堂木,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的两位老爷顿时点头入蒜。
“他是……是,是小民的……”
丁老爷看着“小野种”,趴在地上,嘴巴张张合合,却又说不出口。
不止是他,就连郭老爷同样也地下头,不断地朝着万达和邱子晋叩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大人,还是让民女说吧。”
那“女鬼”说着,伸出两只玉手,将盖在身上的披风扯了下来,露出了真身。
“民女郭焦氏,见过诸位大人。”
随着披风缓缓地垂到地上,众人这才见到了她的全貌。
只见她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岁,瓜子脸,柳叶眉,一双杏眼似泣未泣,含仇带怨。脸颊苍白,嘴唇几乎不带半点血色。
身材也是仿佛柳条一般的瘦弱,整个人轻的如同一阵青烟。若是在夜里见到了,可能真的以为是见了鬼。
不过这还不是最吓人的,这女子最让人感到惊恐,是她居然穿着一身亡者才会穿的寿衣。
层层素色的衣领都是左衽,图案是与她这个岁数毫不相称的万寿菊和万字不到头的纹饰。
衣襟的边缘也没有缝边,而是直接露出布须来,这是让亡者安眠的意思。
她脚下踩着一双白底蓝花的绣花鞋,可能是穿的久了,看得出磨损的厉害。不过再怎么看,这也是一双寿鞋……如今,这鞋子上头还沾上了血丝,看起来更是恐怖。
这样一个浑身透着死人气息的女子,她居然有呼吸有心跳,还对着众人盈盈下拜,完全是一副大家闺秀的做派,怎么不让人大白天看的后颈发凉呢。
如果说,郭老爷在看到“小野种”后的表情,那还只是惊恐的话,那么在见到了这位自称是“郭焦氏”的女鬼后,则干脆惧怕得连呼吸都暂停了。
“你,你……你没死!”
郭老爷指着女子厉声尖叫。
万达吸了吸鼻子,突然觉得闻到了一股怪味。缠在血腥味里,格外得恶心。
他仔细一瞧,发现这个郭老爷他居然当场吓尿了。
他不但吓尿了,还怕得整个人都在发抖,一双原本还算精明的眼睛里,盛满了几乎溢出来的恐惧。
“媳妇拜见公公大人。”
焦氏女拜完了堂上的官员,又转过身去,对着郭老爷道了个万福。
“公公,原来还记得奴家啊……”
她笑着,捋了捋散落在额间的发丝,薄薄的嘴唇微微张开,冲着郭老爷一派淡然说道,“奴家可是……一天都不曾忘记过公公大人呢。”
这个女子,居然是郭员外的儿媳妇,他儿媳妇不是已经死了两年多了么?郭员外还给她请了旌表,立了贞洁牌坊。
之前出了那么多事情,不就是因为要争立贞节牌坊闹的么?怎么“节妇”压根就没死?
趴在地上的罗知县和坐在邱子晋身后的知府大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万没有想到事情居然成了这个样子。
“你说,你是郭员外的儿媳?”
虽然昨天夜里,已经听过了一遍这女子的凄惨故事。
不过为了审案,虽然残忍,邱子晋还是不得不将这焦氏的伤口再拉开一遍,让她当场指证。
“正是。”
“一派胡言!众所周知,焦氏已于两年前亡故。你说你是焦氏,有何证据?”
万达拿腔拿调跟着问道。
“老爷不必怀疑。焦氏自十六岁嫁入郭家,自从第二年婆婆过世后,就开始执掌中馈。郭家上下的仆妇们,没有不认识奴家的。大人若是不信,可以随意找个郭家年长的婆子或者内院伺候的丫头前来对峙。”
焦氏斜睨了还在发抖的郭员外一眼,不卑不亢地说道。
“我们来的路上,本官已经叫人去郭家请人来了。”
万达拍了拍手掌。
外头立刻有两个锦衣卫,将一老一少两个女子带了进来。
这两个女子,老的那个大约五十多岁,是个胖老妈子。小的那个才十七八。
她们两进了堂后,先是看到了趴在地上,惨不忍睹的郭老爷,俱是被吓了一跳。
不过,当她们在看到跪在刘铁齿身旁的焦氏女后,却做出了截然相反的表情。
那个年长的胖婆婆浑身抖得跟筛糠一样,肥壮的身躯硬是抖出了破浪效果,几乎跟郭老爷抖出了同一个波段来。
她一边抖着,一边难以置信地说着,“不可能……这不可能……少奶奶不是死了么……”
反观那个小丫头,在见到焦氏之后,虽然先是一惊,不过下一刻,却是一下扑到焦氏的怀里,哭着喊着,“少奶奶,太好了,少奶奶你没死……太好了。”
两人的举动,虽然是南辕北辙,不过有一个却是相同的——那就是她俩都认识眼前这个焦氏女,而且她就是郭家那个“应该”已经死了两年的儿媳妇。
“诸位老爷,焦氏有冤要申,请老爷做主。”
焦氏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状子递上。
杨休羡目力极佳,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上头是邱子晋的笔迹。
应该是昨天夜里小邱给她写的。
再看刚才星海一早就派人去郭家叫人,怕是今天堂上的这场戏,他们一搭一唱,早就安排好了,就等着这两个老爷,还有那个糊涂县令登台呢。
想到这里,杨休羡抬头,看了看堂上。正好万达此刻也朝他看了过来。两人交换了一个默契十足的眼神,知道“好戏”,终于要开幕了。
故事最早还要推到二十三年前说起。
那一年,徽州大水,民不聊生。歙县虽然受灾严重,就连丁家和郭家这样的巨富之家都受到了牵连。
不过好在歙县底子厚,待洪水退去后,很快就恢复了生产生活,甚至因为当时的县令手段非凡,连通常灾后的粮价费飞升都不曾发生。
于是周围的灾民纷至沓来,近的有同属于徽州的休宁、祁门县,远的有江西,甚至淮北地区的难民。
有一对从淮北来的老夫妻,带着一个年纪轻轻,却有些痴呆的女儿傻妞,一路讨饭,逃难到此。
他们辗转来到歙县的时候,老夫妻中的公公已经病死了。年过五旬的老妈妈,带着她痴痴傻傻的女儿,身上连收敛尸身的钱都没有,更别说安葬丈夫了。
孤儿寡母,无以为生,那婆婆就想着把女儿卖到大户人家做丫头。一来女儿之后有条生路,二来她得了钱,也能安葬丈夫。
她女儿虽然痴傻,有些粗手粗脚。不过好歹听话,天生有一把大力气,做杂事的话还是绰绰有余的。
听说此地以丁家和郭家两家为首,是当地知名的富豪之家,家中仆人成群,不缺多一个人吃饭。
老婆婆就想着去找个人牙子来,想办法将女儿卖进去。
那时候,正巧郭家正在寻人搭建土地庙,郭老爷亲自带人,去牙行选工人。
无巧不巧,遇上了准备卖女儿的老婆婆。
要说这买丫头的事情,本来不该是做爷们的亲自过问的。但就是这么鬼使神差的,郭老爷看中了还算有些姿色,尤其是眼睛长得格外漂亮的傻妞。
听说郭家要买自己的女儿回去做使唤丫头,伺候家里的老太太,以后再也吃穿不愁。老婆婆没有多想,就盖了手印,将女儿卖给了郭老爷。
临走的时候,得了五两银子和两身新衣服的婆婆,还对着郭老爷千恩万谢,说他是大善人,以后一定好人有好报,这才依依不舍地挥别了女儿,准备回乡安葬老伴儿。
她哪里知道,从此就将女儿推入了火坑。
这郭老爷是个惧内的人,郭夫人家世显赫,哥哥是有官身的,所以郭夫人从来都在郭家横着走。郭老爷自打成亲以来,莫说纳妾了,连个通房丫头都不敢有。
他买下傻妞,就是看中她痴痴傻傻,什么都不懂,也不会反抗。
他先将傻妞送到乡下住了一段时间,等土地庙造好之后,就将她接了回来,安置在里头生活。
那土地庙只有初一十五才会偶然有人来上香,平日里压根人迹罕至。
郭老爷又吩咐她,若是看到有人来,就跑到树林里藏起来。傻妞很听他的话,所以他这个“小老婆”在那里住了几个月都没有人发现。
除了一个人。
就是因为母亲的贞洁牌坊竖在土地庙后面,偶然在思想母亲的时候,会来此地悼念她的丁老爷。
他一开始只是奇怪为什么每次来都不见到守庙人,后来发现住在庙里的人似乎是个女人。因为庙里除了被褥之外,还有镜子,梳子等女子使用的东西。
于是丁老爷一连几天守株待兔,终于被他发现了郭老爷在这里养“外室”的事实。
傻妞的悲剧并没有因此停止,反而因为多了一个知情人的缘故,陷入了更深的地狱……虽然她本人可能毫无知觉。
虽然家中妻妾成群,不过因为有“贞洁”的丁老太珠玉在前,丁家的女人都是循规蹈矩的贤良女子,丁老爷从来没有遇见傻妞这样充满“野性”的女人。
于是,丁老爷也情不自禁地对傻妞下了手。
几乎不用什么代价,一把糖果,两个蜜饯就能换来短暂的欢愉。
纸是包不住火的,很快郭老爷也知道了傻妞和丁老爷的关系。不过他并没有愤怒,也不觉得这算什么大事。
毕竟在他的眼里,这个小傻妞连个“人”都算不上,不过是一个能睡的玩意儿罢了。
刚巧,丁老爷也是这么想的。
两个邪恶的男人达成了共识似得,两人会在有空的时候,交错着前来与傻妞见面。只要带上一点好吃的,一块好看的布料,都能让傻妞高兴很久。
他们就在神龛里供着的神仙的见证下,在自己母亲用一生的寂寞挣来的“贞洁牌坊”的见证下,肆意玩弄这个无知的可怜女孩。
直到她,怀孕了。
谁也不知道,这是谁的孩子。
两个男人再一次达成了共识——打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