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多前,城里不少人还亲眼见过,世子将人捆在马后,从城外一路拖回来,想是小奴不堪折磨,趁着世子不在家的空当,又逃了一次。
进到京里时,小奴已被拖行得神志不清,世子却毫无怜惜之意,还令提前叫到别院门外的管制司对人动了烙刑。
本以为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小插曲,可没想到,过了不到半个月,小奴又一次从别院逃出来。
这一次,世子被彻底激怒,若不是殿下正好赶到,几乎将人当街打死。
多得是人亲眼见过,都不用去拿这些话问世子,宁王爷就在席间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谁也不能不信,毕竟当初是宁王爷跟七殿下一起将人救起的。
宁王爷甚至还面露懊恼之色。
谁都知道他在懊恼什么,若是当初小奴在街上死死攥住的衣角是宁王爷的,现在王爷恐怕乐得再不肯出门。
更不可能凭空多出来这么一位司天官。
知道了来龙去脉,不知多少双眼睛都等着看热闹,看看这一对旧主奴在朝中相遇,会碰出怎样的火花四溅。
可老天爷终究是个爱捉弄人的脾气,偏要把看客的胃口吊得高起来。
皇上似是格外中意这位新任的曲司天,甚至违背常例地,没有放人出宫造府,令人将宫中的文岚阁整顿一番,更名观星阁。
御笔亲提的牌匾,早早就悬挂了上去。
这天大的恩宠下是众说纷纭,半数的人都瞄着曲司天漠然冷傲的绝色面容,目光中传递着心知肚明。
连皇后也忍不住去找了皇上,据说两人在屋里闹了一场不愉快,皇后愤然离去,皇上始终没有松口放人。
直到这时,那位陆司天这才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就变成众人口中笑谈,抑或是被人私下里点拨,终于反过劲来,早朝之上指名点姓,怒斥曲司天。
这陆司天斥骂曲司天出身卑贱也就罢了,还说人满口妖言,魅惑皇上,恳求皇上立即斩除邪祟。
他一开口,明白人就看出来——陆司天完了。
要知道,一手提拔了曲司天的人,可是皇上。
皇上果然听了陆司天的话,不负众望,当即令刀斧手准备妥当,赏了陆司天个身首分家。
这点小风波里,曲司天甚至都没有亲自露过面。
越是如此,私下的揣摩更多,居然还当真有人悄悄说,曲司天别真的是个狐狸变的。
可这话,毕竟也只敢悄悄说而已。
一出大戏紧锣密鼓地敲到快年根上,精彩纷呈得令人目不暇接,却没人猜得到,后面还有的起伏呢。
果然没隔两天,唯皇后马首是瞻的文婕妤在倾莲池边与人偶遇,一句寒暄都没有,便令曲司天为她卜上一卦。
曲司天毫不留情面地一口拒绝,说皇上有令,自己只听从皇上的口谕,为人占卜,不得为旁人私下卜卦。
文婕妤往日里依仗着皇后的威风,哪受过这样的冷言冷语,当即赏了一记耳光,将人按跪在倾莲池边自省。
曲司天本就一身伤病,正在调理将养中,跪了小半个时辰,皇上匆匆赶到,恰好见到他晕倒在池边。
那整整一个下午,宫中都回响着文婕妤在廷杖下撕心裂肺的惨叫。
皇后在遍地横流的鲜血和飞溅的碎肉中,掩面回宫。
可皇后这边偃旗息鼓,曲司天却向前进了一步,随皇上出现在太极宫宫宴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曲司天身上,而曲司天那双剔透的异瞳最终凝在一名宣义郎身上。
那宣义郎很快被金吾卫拖了下去,众人的目瞪口呆中都是惊恐——那宣义郎可是唐家的人。
直到几天后,才有消息传出来。
那宣义郎袖中藏着不可告人的药,买通了出入观星阁的宫人,要把那药投在水里,伺机陷人个秽乱宫廷的罪名。
再没有人敢去直视那双妖瞳。
这一整个新年,都被笼罩在这样七上八下的忐忑中,但凡听说个边边角角的,走亲访友的席间都少不了谈论起来。
无论是空穴来风或是胡乱猜测,都给这个新年添了不少谈资。
说法千奇百怪,但唯一没有变的只有一样
——皇上同时对柳世子和曲司天恩宠有加,而这两人之间的恩怨无解,已经不止是撞出火花,怕会是一场不死不休的龙争虎斗。
远远的街道上炸出一声巨响,河水瞬间被照亮,又在星星点点的散落中暗下去。
柳重明倚在船舷上,无声地看着河面上烟花的倒影。
年复一年。
他曾经以为自己会永远这样过上元节,热热闹闹地吃酒、赏灯、游河,开始新的一年。
可是有人给了他不一样的一年,他们在屋顶上看烟花,在唇齿交濡中品赏彼此,星河浩瀚,世上仿佛只有他们两人。
自那以后,他的心就被人掏走了。
“你听说了么?”有人也过来靠着船舷,递给他一杯酒:“喝点暖暖,今年冬天真冷。”
“是好冷……”
他将酒接过去,是喜欢的梨花白,只闻一闻味道就醉得鼻子酸楚。
那人又把他留下了,独自去了他触摸不到的地方,将他们一起生活两年的地方留给他。
是好冷。
昨晚他仍然蜷缩在那人的被褥里,洗也没舍得洗,可时间久了,连仅存的一点味道也开始消散。
那么寒心的地方,沉舟被锁在那么令人寒心的地方,被他夜夜凌|辱。
曾许诺过的洞房花烛,被他变成了刺穿沉舟的毒箭。
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听说什么?”他抿了一口,茫然反问。
“沉舟……”白石岩看他的神色,小心地说出这个名字。
“说我跟他势同水火,若是有一方一朝失势,必然死无葬身之地,是么?”
白石岩不知该接什么话。
见过柳重明在自己面前崩溃痛哭的模样,本以为那已经是重明疯狂的顶峰,可之后他才发现,有把看不见的软刀子已在重明的血肉里生了根,再不可能拔除。
别院那扇门,隔开的是两个不同的柳重明,泾渭分明,那愈发冷静坚强的壳子里遮掩的是歇斯底里。
在那团被褥里找到重明的时候,他就知道了,若是没人聊一聊沉舟,重明怕是下一刻就要碎成一地残渣。
他不说话,柳重明便自言自语。
“我又梦见他了。其实……他给我留了很多想念,我两次看着他慢慢长大,能想起来的事……还是挺多的。”
白石岩只听柳重明几次说起“想起从前”,却没能听到详细,只从曲沉舟草草的讲述中也知道,那对于两人来说,都是一段惨痛至极的回忆。
“重明,”他虽知道自己的劝慰没有用,还是忍不住说:“走到这一步,也是沉舟早就打算好的,他……不会怪你。”
似是只两口酒就醉了,柳重明撑在栏杆上,一弹指将酒杯掷入水中。
“石岩,你以为的心甘情愿,其实是心有不甘。他希望我信他,可惜我没有,他就只能去铤而走险。”
他想,石岩是没有听到,沉舟被缚在刑凳上的凄声长嘶,伤痛入骨。
没有谁会心甘情愿被人伤害,没有谁会心甘情愿被人怀疑。
“你肯听他的安排,是因为其实你也知道,我并不信他。”
“他给了我很多次机会,我都错过了。他站在原地等我很久,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追上去。”
“而我以为的好,其实并不是他想要的。”
“从前和现在……我如果肯多听他说几句……”
白石岩以为他会絮叨很久,却只听到半句话,余下的只有怔怔出神。
“重明……”
柳重明如梦初醒,勾动嘴角,忽然问:“那个簪子,你给他了吗?”
“给了,宫宴上偷偷给了,他……也收了。”
白石岩的话说得吞吞吐吐,见柳重明看向自己的目光,知道在等下文,想来也知道曲沉舟的态度,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我刚转身……他就把簪子折断了……”
柳重明的目光又转回河面上,久久才叹一声。
“新的一年了,希望他能好好活着,活得比我长久。”
第160章 占卜
“瑜妃呢?”皇后在暖塌上落座,环视一圈,问道:“怎么没来?”
门外忙有宫人回话:“回娘娘,瑜妃娘娘前几日不慎受了风寒,这几日身体更是沉重,又怕给旁人过了病气,前日便向您告病了。”
皇后听身边的闵月俯身说了几句,才笑道:“我只惦记着今儿,倒是把她告假的事忘了。既是病了,就好好歇着,更何况今儿连清如也出来走走,传了病气可不好。”
柳清如坐在她下首,仍带着极淡的微笑:“谢娘娘照拂。往日里也是走动的,只是不便走远,未能时常向娘娘请安。”
她的身子已显出形来,小腹处的衣裙顶得浑圆。
“你是第一次,还是该仔细些,请安的日子今后久着呢,不急一时。多听太医的话,若是要什么,只管跟我说。”
“谢娘娘。”
柳清如就要欠身道谢,被皇后止住。
“无需多礼。”她接过手炉,吩咐道:“叫人进来吧。”
满屋妃嫔的目光都聚在了房门晃动的珠帘上。
进了宫门,除了偶尔能见自家人外,便少有机会见其他男子。
年前就听说新封的司天官在宫里住下,有了文婕妤的前车之鉴,她们再没机会跟人照面,顶多只在宫宴上远远看到一瞥。
宫里人多嘴杂,明面上不敢说什么,可私下里的话早在各宫中走了个遍。
皇上对曲司天的宠信自不必多说,那些嘴快的小宫女只脸蛋红扑扑地聊些碎碎的话。
——曲司天昨儿在学步道上站了一会儿,瞧着气色真好,哪有那么冷淡,还会对人笑呢,笑……笑得我都不好意思看他了。
——曲司天吃饭的时候你们见过没有,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还能排到我去观星阁呢。
——服侍用膳不是天天都有机会,我还见过曲司天卜卦呢!神仙儿似的,就看上那么一眼,就知道了。比以前那些装神弄鬼的神多了!
——他什么时候能那么看我一眼呢?
——别做白日梦了,看到又怎么样,还指望人家看上你这个丑丫头?
嘻嘻笑闹中,也有人撇嘴不屑——不过是个贱籍,若是从前,有人肯多看他一眼么?
当即有人牙尖嘴利地回了——贱籍怎么了,宫里除了主子们,哪个不是伺候人的,怎么就高人一等了?
沉寂的宫中有了新谈资,各宫的娘娘们自然也都听说过。自从皇上来传话,说今天让曲司天来为她们卜卦,那看热闹好奇的心思早按捺不住。
过不多时,脚步声从门外踏进来,小太监在珠帘外轻声回禀一声,便闪开身,有人在后面显出身形来,躬身拜下,正是个抽条长身体的少年模样。
“臣曲沉舟见过各位娘娘。”
“进来吧,”皇后若有所思地看了柳清如一眼,笑道:“都等着你呢,在外面怎么看。”
珠帘向两边分开,曲沉舟微低着头进了暖阁,又跪下:“见过各位娘娘。”
座中妃嫔大多与皇后年纪相当,却也有比柳清如还小些的,一见那鬓边碎发掩映下的侧脸,帕子便掩在嘴上笑起来。
皇后的目光瞥过去,看得那些不成体统的笑意都被压回去,才缓声道:“平身。”
曲沉舟站起身,轻声道:“臣今日奉皇上口谕,为各位娘娘卜卦,多有冒犯,还望娘娘见谅。”
“既然是皇上的口谕,哪还谈得上什么冒犯,”皇后向他点头:“上前罢。”
她已不是第一次见曲沉舟,从前没有听说过这双妖瞳的说法倒也罢了,无非是惊艳于这张令人移不开目光的脸。
可有了如今的说法,在与人对视的瞬间,竟有种心中一紧的不安,曾经的那些种种像是都在这双眼睛下现形,被从阴暗的角落拖到众目睽睽之下,下一刻就要被公之于众。
不等她变了脸色,曲沉舟已退一步,一旁宫人端笔墨和托盘上前,铺开花草笺。
皇后见他悬腕蘸墨,落笔极稳,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忍不住赞了一句:“曲司天写得一手好字,倒像是个世家子。”
曲沉舟手下笔锋不停,淡然应道:“娘娘谬赞。”
片刻后,花草笺被呈上来,写了两个字——凤和。
不过是普通的吉利话,倒是应景。
皇后心中的重石终于落下,一笑道:“听皇上说起,曲司天能知吉凶,怎的只用这两字来含糊本宫?”
“回娘娘,”曲沉舟垂手站在原处,答道:“臣不敢说能窥看天机,只能依着这双眼能见些卦言,若无卦言,便是和乐,不敢含糊娘娘。”
他是皇上指派信赖的,皇后不好多说,宫人便引着他去柳贵妃面前。
同样平静的对视,两人中间像是完全没有隔着什么似的。
曲沉舟再次提笔,这次花草笺上多了几个字——六月初六,云遮月。
皇后坐得近,瞟了一眼,问道:“曲司天,这卦是什么意思?”
所有目光都聚在柳清如身上,这一卦明显是应在这个胎儿身上,云遮月也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话。
别人说倒还好,这几个字从曲沉舟笔下写出,总像是带着点火|药味似的。
柳清如拈着那花草笺,浅浅一笑:“六月初六,倒是巧了,太医说,这孩子该就是六月出生的。敢问曲司天,可是有什么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