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他一直在想。
为什么不给他一个痛快,为什么连死遁的路都堵住了。
本以为梦中的一切已经足够残忍,足够让他渐渐麻木,却在今天猝然相逢时,被扒开所有伪装。
他不能死,因为还有人需要他。
从前想要的那么多,想要拥抱,想要亲吻,想要形影不离,想要白头偕老,现在全都不敢再存什么希望。
沉舟等了他许久,他都没有追上去,还有什么资格求人回头。
现在只想要这个人好好活着。
柳重明低着头坐了许久,才摸索着探入怀中,又从腰带里取了小小的刻刀。
屋里光线并不好,他却像是浑然不知,缩在昏暗中一点点刻着。
那是一块软玉,夹了几缕翠色的草花,被粗粗雕琢成一个玉环的样子。
他发疯一样在地上找过了。
摔得粉碎的玉佩合不完全,再也拼不上了。
那个带着脆响的玉铃,也不知去向,哪怕他翻遍了所有的铺子,也找不出跟那块玉一样的颜色,也再雕不出一样声响的玉铃。
可他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在摸索雕刻玉佩的时候,才能让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一堵宫墙,与曲沉舟早晚会再相见,是预料之中的事。
相见已让人神魂不宁,而令他震惊得差点失态的……却是曲沉舟对他说的话。
“唯有王爷赠与的腰牌,我甚为珍重,还望世子能交还给我。”
沉舟的确给他看过宁王的玉佩。
宁王当时明显也没什么诚心,与其说是信物,不如说是随手摸的一块玉牌,既无纹饰也无姓名。
别说用这玉牌做点什么,就算是卖钱也不值多少钱。
曲沉舟自然瞧不上这东西,早拿来玩打水漂,沉在池塘底了,哪来什么“甚为珍重”?
柳重明的呼吸沉重起来,不得不停下手中刻刀。
虽然前世的许多细节已经模模糊糊,可他们相处两世,有一桩事已经在脑中根深蒂固——沉舟是言灵者,说不得谎话。
只有这一句……
他按着狂跳的心脏,反复琢磨这句话,越来越确定了,这几句话是曲沉舟专门说给他听的。
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如今的曲沉舟已经摆脱了言灵者的桎梏。
他没有欣喜若狂,只有无法发泄的苦涩。
若是从前,他必然猜不到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在想起了许多过往之后,曲沉舟对他说过的那句话变得愈发清晰起来——我曾在机缘巧合下,得到了一种常人无法想象的力量。
两世里,沉舟身上出现了两次非同寻常的变化,他唯一能想到的起因,便是朔夜。
曲沉舟从前那么平静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他如今无法翻越的坎。
“愿为世子赴汤蹈火,百死不悔。”
从过去到现在,他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是沉舟用自己的血肉铺成的。
他居然还曾羡慕过景臣有江行之,却没有看到身边,那个为他遍体鳞伤的人。
那块粗糙的玉从手中坠落到地上,一道雪似的裂纹贯穿蔓延。
柳重明抱着头,不敢让自己也这般裂开。
“世子。”有人隔着一扇门,在外面回廊里叫他。
他要回去了,回到无法逃避的现实。
“世子,”门外是林管事的声音:“南边来消息,说您要找的人,找到了一个。”
头脑中的一团混沌渐渐沉淀下去。
他的确该回去了。
金平庄的罪生子被屠戮殆尽后,只剩下三个人仍被养着,那是皇上聊以续命的最大精神支柱。
寻找其他三十五名的责任,只有他可以担得起。
幸好这一次,于德喜已不可能逐一追根溯源来验视,一切都不过是他一句话而已。
天南地北,他只需为皇上吊着根希望的线,去找那些初生就被遗弃的婴孩就好了。
是了,他还有正经事要做,还有路要走,还有人……不可辜负。
柳重明抹了一把脸,长长出一口气,起身打开了门。
悬在门里的什么东西被撞了一下,发出叮的一声响,那是从前挂在纱笼里的铃铛。
柳重明抬头看了一眼,关门离去时,像是仍能听得到。
铃铛的脆响如涟漪般,在朦朦胧胧中向四周扩开,曲沉舟慢慢睁开眼。
外面天色仍是黑的。
头顶并没有铃铛,只是他的恍惚中的幻听。
在那个悬挂着铃铛的纱笼里住得久了。
他在观星阁里从来睡不安稳,只有闭上眼,想象着自己仍在纱笼里,才能勉强睡上片刻。
映在窗纸上的光亮从灰色转为暖红,有宫人准时端着铜盆守在门外。
盥洗一如往常,管事公公领着人进来布膳时,他才抬头看了看。
又是这个人,他从前就认得,石公公。
皇后终归还是不想容他,也许是因为唐家做过的龌龊事,也许是因为宁王对他的爱慕,也许是因为他的存在,挑战了皇后的尊严。
曲沉舟抿抿嘴,低头喝了口汤,没有去碰旁边的参粥——皇后的老把戏,怎么用都不腻烦呢。
他既然已不是被随意揉捏的人,这个宫中也一样不同于前。
不能再在这里常住下去了。
第162章 玄芒
同往常一样,皇上仍在清心居召曲沉舟过去卜卦。
宫中行走坐卧都有规矩,他走得一板一眼,却步伐很慢,见领路的管事公公回头,似有催促之意,歉然道:“石公公,抱歉,陈嬷嬷管得严格。”
他声音温和小心,像随时可能受到惊吓的小兽,看得石公公也忍不住笑起来。
“曲司天在宫里的时间还短,学不来规矩也是情有可原。皇上又对您恩宠有加,曲司天不必拘着这么多。”
像是没听到这话里怂恿他放肆的意思,曲沉舟仔细地数着步子,没走多远便累得站了站。
“石公公,”他谨慎地轻声问:“我之前的那些司天官……都去哪里了?”
石公公笑着看他半晌,才说:“曲司天不用怕,既然有皇上给您撑腰,您也断不会像他们一样,死无全尸。”
曲沉舟不再说话,看看时辰,不敢再耽搁,一路赶往清心居。
屋里安静,于德喜侍立在侧,正伺候虞帝看着信笺。
不用抬头看过去,他也知道,那是前几日给娘娘们卜卦的花草笺,一式两份,是他亲笔书写,一份在娘娘们手里,一份送到皇上这里。
曲沉舟垂手站在珠帘边,听着花草笺被轻轻翻动的声音,过了许久才有一声招呼。
“过来。”
他轻手轻脚过去,在阶前跪下。
虞帝这才抬眼看,笑道:“叫你过来看笺呢,怎么这动不动就跪的毛病还改不过来?亏得陈嬷嬷说你规矩学得快。”
“是。”曲沉舟站起身:“臣谨记。”
这些日子,虞帝也知道他谨慎话少的习惯,见多了这个年纪毛毛躁躁的孩子,倒是喜欢这般聪明的,知道什么时候安静闭嘴。
“清如的卦,‘云遮月’是什么意思?”
“皇上恕罪,”曲沉舟的声音轻轻的:“臣想不出什么头绪。”
“这卦的时间倒巧,应在孩子身上。清如虽不说什么,朕能看出她担心又委屈,连着传太医过去,也是吓到她了。”
“臣……臣稍后就去娘娘宫中请罪……”
虞帝摆手:“哪就怪到你头上?如果真是有个什么万一,你这算提前示警了,清如倒还该谢你。”
“臣不敢……”
虞帝看着他,又拾起一份,掸了掸花草笺,似笑非笑:“三月桃离枝,沉舟啊。”
曲沉舟忙挺直身体,拱手道:“皇上吩咐。”
“你知不知道,明妃的儿子,是哪个?”
“是……齐王爷。”
虞帝点头:“朕这么久都没琢磨明白的事,倒是让你给拿了主意,你好大的胆子。”
曲沉舟双膝一软,嗵地重跪倒在阶下,额头紧紧贴在手背上,止不住地微微打颤。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嗯?”虞帝放下信笺,俯视着他:“你为什么求朕饶命?可知你身犯何罪?”
曲沉舟抖了片刻,低低啜泣起来:“臣其实不知道身犯何罪……臣只会卜卦,只会说见到的卦言。是他们教我说臣知错,可是臣不知道,只是看皇上好像生气了……”
“他们是谁?”
“陈嬷嬷说,皇上如果生气了……”不问还好,这一问之下,他的眼泪滚落一颗:“如果生气了,我就该说臣知错,臣罪该万死。”
虞帝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曲沉舟哭也哭不下去。
“沉舟啊,”虞帝几乎笑出眼泪来:“朕之前还不信,这世上哪有不说谎的人,原来是朕想错了。你这孩子,实诚也实诚得可爱。”
曲沉舟茫然抬头,脸上泪痕未干。
“你还记不记得,半个月前,你为朕卜了一卦,说‘撒盐作雪金山陷’,”虞帝问他:“你知不知道应验到哪里?”
曲沉舟摇头。
虞帝也不为他解释,只说:“起来吧,朕知道你只会卜卦,也没个什么心眼。慌什么,连个‘臣’都不记得说,‘我’来‘我’去的,陈嬷嬷还是该多盯着你学规矩。”
曲沉舟没有起身,向前膝行几步,低声嗫嚅:“皇上,我……臣想求皇上一件事。”
虞帝侧目看他,冷笑一声:“朕对你宽厚,你倒会得寸进尺。”
“皇上……恕罪……”
“罢了,你说吧。”
曲沉舟叩下头,声音中带着哭腔:“臣如果哪天惹皇上不高兴了,还求皇上能给臣留个全尸。”
“你在说什么?”虞帝面色一冷:“谁跟你胡说八道了什么?”
连于德喜也看过来,问道:“曲司天这话是怎么说的?”
曲沉舟似是不敢说,也不敢不说,半晌才轻声道:“他们说,在我之前的司天官……都死无全尸,让我仔细些。”
“他们是谁?”
这次是于德喜追问,在曲沉舟身边轮值的宫人都是他安排的,如果有半点差池,他总归是逃不了责任。
“是……石公公。”
于德喜看着虞帝的眼神,转身出去,远远的似是有谁发出凄厉的惨叫声,片刻后又转回来,点了点头。
虞帝的目光在花草笺上停留片刻,忽然向曲沉舟轻啐一口。
“你给朕把腰杆挺起来!”
曲沉舟不明所以,仍是听话地挺直脊背。
“你也是朕亲封的司天官,官居二品!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什么个阿猫阿狗都欺负到你头上!别哭,万事有朕给你撑腰!”
于德喜忙上前:“皇上,曲司天毕竟年纪还小。”
虞帝当然知道,忍不住闷声叹了口气。
“朕听说,你前几天跟清如和重明都起了不愉快?”
曲沉舟刚刚挺直的肩又塌下去:“臣知错……”
“朕问你是不是,知什么错!”
“臣知道,”这次他答得上来:“臣没忍住,臣回嘴了,臣不该顶撞贵妃娘娘和世子爷。”
“站起来!挺直腰!”虞帝呵斥他:“下次再让朕见到你这样垂头丧气的,先打二十廷杖!给你长长记性!”
曲沉舟不做声地站起身,半晌听虞帝嗤笑一声。
“还‘没忍住’?你这直来直去的性子,难怪在重明那儿不讨喜。他年纪小,脾气冲,爱听好听的话,忍不了你是自然的。”
“你跟他的事,朕就当小孩子拌嘴,回头朕跟他说一说,你这边不许计较了!”
“只是对清如,你可就太放肆了。她性子柔和,也不擅与人争执,不过是爱护重明心切,才说了你一句。”
“清如虽没跟你争辩,可她这个人,总是把委屈自己忍了。她如今有了身子,更不该生闷气。”
“朕听皇后说,你嘴巴也是毒,是不是在朕面前就这般装乖卖巧,出门就仗着朕宠你,连清如也敢顶撞?该打。”
曲沉舟低着头,低弱回道:“臣不敢……只是……”
“只是什么?还学会狡辩了?”虞帝呵斥他:“朕念你年纪小,出身苦,初次犯错,就饶过你这一次。这几天去清如那边,给清如认个错,讨她个原谅。”
“是……”
曲沉舟轻声应,见虞帝靠在软枕上,半晌没再说话,正打算退出去,又见虞帝抬眼。
“于德喜,去把那个取来给他。”
于德喜躬身出去,片刻后带人端了托盘回来,缎子掀开,里面叠放着一件檀色外衫,金丝刺绣的图案交错其中。
曲沉舟心中一跳。
于德喜上前,将那件绣了金丝的袍衫在他面前展开,亲自服侍他穿上,不禁夸赞:“曲司天好看得紧,这衣裳更添姿容。”
“如何?”虞帝笑着打量他:“这衣服如何?喜欢吗?”
“好看,喜欢。”
曲沉舟捏着袖口,从前他两手染血才得来这么一件的东西,这次居然如此轻易到手。
旧物重逢,心中五味陈杂,面上却欢喜异常,低头羞涩道:“就是……有,有点长……”
虞帝又大笑起来。
“沉舟,朕已经多久没这么开心过了。衣服是有点长,本来是打算等你长大些稳重些,再赐给你的。瞧你现在可怜兮兮,先穿着吧,于德喜稍后会再给你量身做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