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枝上都是抽出的新芽,春意催得紧,距离梧桐花开也不会太久了。
他正驻足看得出神,耳中传来一声响,声音虽轻,在安静的内院里却格外清晰。
“二哥……”
被带进来的时候,下人就说过,世子和小曲哥都已经回来,往后面去了,只是不知道去做什么。
他自然知道这内院的布设格局,连地下也一样知道,却在门外踟蹰不敢进。
从下面传来的鞭响一声紧过一声,掺杂着唔唔的挣扎哭泣声,就算不去看,也能想到下面究竟在发生什么事。
白石磊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有心想回去搬救兵,可如今家里只有一个娘,又不能轻易动,等赶过来的话,怕是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提着食盒在门外焦灼地打转,还拿不定主要要不要踹门进去,终于听到里面的鞭响停了。
可他刚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便听到里面有人陡然高声哭叫起来。
“不要打了,求你,不要打了……”
白石磊摸了一把额头的汗,忍不住喃喃自语:“二哥怎么变成这样……”
不知等了多久,房门终于敞开,他忙迎上去,见柳重明神色自若,怀里横抱着一个人,被大氅从头裹到脚,只能看出里面的人仍在止不住地哆嗦。
“二哥。”他眼睛直往大氅上瞟,有心多说几句,又不敢在二哥面前造次,只能三心二意地招呼:“忙……忙完了?”
说完他就想抽自己嘴巴。
柳重明斜瞥一眼,身上疼得厉害,平时轻松就能抱起的人,如今抱着也有些吃力。
他不想多耗力气,径直沿着向月洞门走去:“你来干什么?让姑姑别下厨了,眼看着月份也大了,照顾好自己,沉舟不差这么两口吃的。”
“不不,”白石磊跟着他走:“不是我娘要我送的,是我哥。他说要我亲手送到你跟前,你看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
柳重明停下脚,向身侧看去,白石磊忙将食盒的盖掀开。
待看清食盒中的东西时,碗里装的东西普普通通,柳重明却只觉仿若见到毒蛇一般。
甜雪面。
他不会忘记曲沉舟之前的卦言,忙问:“石岩说什么?”
白石磊见他神色凝重,一脸纳闷:“我哥说,他今天见我娘在吃这个,说是舅母来看她的时候带来的,硬是没让我娘继续吃,让我给你送来。”
一股凉意从脊背爬上来,他想过无数次,这卦言会在哪里应验,却万没料到会应验在姑姑那里。
柳重明低头看看怀里,最能商议的人现在算是废了,在清算甜雪面之前,要把这人搞定才是要紧。
“石磊,你把食盒放去花厅,稍后我去处理,”他吩咐道:“告诉石岩,就说我知道了,会给他一个答复,让他这几天好好照看姑姑。不光是甜雪面,所有姑姑吃的用的,都要仔细!”
“啊?哦哦!”白石磊不明所以,见他说得严肃,只知道连连点头,下了台阶,转头见柳重明抱着人就要去卧房方向,忙又追上去:“二哥。”
“还有事?”
他看出柳重明的烦躁,硬着头皮举出挡箭牌:“我……我娘说,过几天还要沉舟去陪陪她,你别把人打坏了……”
在柳重明发怒前,他脚不沾地地飞逃出去。
“一个个的……”柳重明咬牙恨恨道:“都被你灌了迷魂汤!”
他恨别人,更恨自己,若是真有这说法,那喝得最多的人怕就是他自己了。
怀里的颤抖已经渐渐平息下来,他将人放在里间的床上时,曲沉舟红着眼睛从大氅中探出头来,用仍带着哭腔的声音,不知死活地问:“柳夫人送了甜雪面……”
柳重明不善的面色让他很快自觉闭了嘴,才发觉自己喉间嘶哑,虽然不能发出声音,可刚刚歇斯底里的哭叫也一时喊坏了嗓子。
他只能将半张脸藏在大氅里,抬眼能看到柳重明的后背,心中仿佛被钢针刺成筛子。
虽然没有当真打满一百多鞭,可那里伤得不轻。
柳重明舍不得打他,确实是气急了,下了狠手给他看。
而他……方寸大乱,此时清醒过来才发现,关心则乱,他不留神入了套,来不及挣脱了。
他心虚得不敢抬眼,可面前很快投下一片阴影,有人不许他做缩头乌龟,伸手把大氅扯开,不等他习惯性地蜷缩,便将他的双手压在床上,俯身下来。
起初是嘴唇上的温热,很快攻城掠地到了舌尖,曲沉舟被烫得全身都软下去,再没有半分反抗之力。
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教他专心体味辗转厮磨。
柳重明起初还生涩矜持,克制地舔咬在唇齿之间,很快像是无师自通一样,撬开牙关长驱直入,粗暴地占领他能呼吸的每一分空白。
他被这亲吻吮走了魂魄,双腿细细颤抖着,双手慌乱无措。
“这里,”柳重明在片刻间放开他,抓住他无处安放的手,搂抱在自己后背:“放在这里。”
曲沉舟低声呜咽着,想要挣扎着离开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却被硬按着不能动,又一次在令人窒息的灼烧中被搅动得没了理智。
仿佛仍然是前世一样,他身心的每一寸,都交给别人掌控。
等了十年的人终于来到面前,相思至极,是日日都会念到的缠绵。
他忍不住仰起头,竭尽所能地回应着。
回过神来时,两人都已气喘吁吁,柳重明额角上满是细汗,绯红一直爬到耳根下,嘴唇被他吮得红肿。
曲沉舟羞愤难当,恨不能当场自绝。
“世子,对不起……我……”
“你什么?”柳重明跪在床上,双膝夹着他的腰,压着他的双手,不让他挪动半分:“我受伤了,你肯为我哭是不是!为什么!”
曲沉舟将脸侧到一边,看到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红着眼圈不说话。
“你肯回吻我,是不是?为什么?”柳重明将他的脸扳回来,与自己直视:“曲沉舟,别吊得我不上不下,给我个准话儿,你讨不讨厌我?”
曲沉舟努力地想做出从前的冷漠,却在这灼热的逼视下,身不由己地摇头:“不……不讨厌……”
“那你……”柳重明的呼吸急促起来,几乎是从缝隙里挤出几个字:“你有没有喜欢我?”
曲沉舟咬牙不肯回答。
柳重明看他半晌,忽然发起狠。
“既然你没说不喜欢,我就当真!我当着我爹和姑丈的面说得明白,待大功告成时,我要娶你为世子妃!不管你应不应,我都要娶你!”
曲沉舟的鼻腔中填满酸涩,忍了许久才轻声说:“世子将来娶妻,容貌才情都是其次,最要紧的是家世高贵,性格贤良,对世子、对柳家都该大有裨益,不该意气用事。”
“我今天不想听你讲大道理,只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等到那个时候!愿不愿意等我……迎娶你?”
他仰面躺着,泪痕自眼角滚落,流向鬓边,声音中都是哽咽:“我为奴籍,无家无业……”
“我不在乎,要家业要地位,这些我都有,你想要,我就给你。”柳重明急促地回答:“等姐姐为太后,我就去求她为我们指婚,没有人敢说三道四,没有人敢嫌弃你是奴籍。”
“可是侯爷……”
“我爹我娘我姐姐我姑姑我姑丈我的叔叔伯伯们,还有清池石岩石磊,我去说服他们,不用你管!我只问你,同不同意!”
“我……”曲沉舟被逼得无路可退,只能抿着嘴唇,小声说:“我……性格不好。”
柳重明看他半晌,忽然将头抵在他的肩窝里,起初还只是闷声抖动双肩,渐渐地再也压不住笑声。
曲沉舟被笑得脸色涨红,只觉得自己刚刚的回答蠢到家了。
柳重明直到笑够了,才将头微微抬起,两人抵着额,面对面的,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你性格不好,也只有我才能忍,让我收了你,免得你去祸害别人,”他为曲沉舟擦去泪痕,轻轻理着凌乱的长发:“你总想着自己身在奴籍,那就该记得,我是你的主人,对不对?”
“我……我知道……”
“这是主人的命令,等我娶你。”
曲沉舟用手背盖住眼睛,低低道:“世子,你这是强夺豪取……”
“对,我就是要强夺豪取。你今天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我都当你点头了。”柳重明拿开他的手。
“沉舟,忘了从前那个人,我会待你更好,我会照顾你,保护你。”
“我答应你,免你孤苦,免你流离,免你无枝可依。”
“相信我,我不会食言。”
在狭窄的怀抱里,曲沉舟忽然侧身蜷缩起来,用手盖住脸,在手臂的遮掩中无声抽泣。
柳重明跪坐在床上,被这压抑的哭声搅得如在火上烤,竟也忍不住红了眼睛,侧身躺下来,慢慢将床头的锦被扯过来,盖住两人。
“沉舟,”他轻轻抚摸着散落在枕头上的发丝,低声说:“前路未卜,我不求你一直跟我走到黑,今天只想要你一个承诺。”
“将来若是事成,我愿意再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你如果执意要走,我不会拦你。”
“若是不成,我会提前为你安排去处,你一去山高水远,自此自由,没人会知道你在京中的事。”
“你放心,在成亲之前,我不会污了你。”
“将来即便你走,也是清清白白地离开,你……不要哭了,我不会强迫你。”
他的手虚悬在被沿,听着里面的声响渐渐低下去,正犹豫着要不要掀开,几根纤细的手指搭出来。
“世子……”弥漫着水汽的双眼从锦被的遮掩下看着他:“世子愿意我等多久?”
柳重明的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眼前这小狐狸怯怯的模样令人心头乱跳,被捂软的回答更是一线光亮。
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话问得有点古怪,不像是他在逼迫人,反倒像是小狐狸生怕被他随手丢掉一样。
“我不会耽误你最好的时间,”他也变得小心翼翼:“你想走的时候,我不拦你。”
曲沉舟的手揪住他的前襟,将他拉得俯下身。
“亲一下。”
他虔诚地吻下去,听到一句含含糊糊的话。
“重明……我许你,生死相随。”
第111章 珍宝
“你这边什么结果?”
哪怕公务再忙,关系到母亲,白石岩还是很快亲自跑过来一趟。
“府医看过了,乌头|碱,沉舟说的没错,”柳重明将一张纸推过去给他看:“药量很小,对姑姑来说,不会怎么伤身,顶多是嗜睡,就算是大夫来看,恐怕也瞧不出什么。”
白石岩点头,他发现之后,也将东西留了一半,让军医查看一下,甜雪面中的确混了乌头|碱,却量极小,对人的影响微乎其微。
而对于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来说,即便嗜睡,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如果不是曲沉舟的话,谁也不会发现这一点并不致命的乌头|碱,可这药量对白夫人无碍,却不代表对胎儿无碍。
他们两家亲密无间,有些话哽在喉中不吐不快,白石岩就算再粗心,察觉到乌头|碱的第一时间,心里就结了个疙瘩。
“重明,你还记不记得,我娘几年前……”
柳重明当然记得,在府医将结果写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了这一点。
几年前,那时哥哥还在,姑姑有了身孕,所有人都高兴得不得了,他们还花了许多时间去围观姑姑渐渐隆起的肚子,兴高采烈地争抢着给孩子起名。
可六个月了,那本该动起来的小人儿仍是安安静静,毫无动静,待到哥哥的噩耗传来时,姑姑突然晕倒,几天卧床,终究没能保住那个孩子。
所有人都只道是姑姑悲痛过度,那孩子运浅福薄,才没能出生,可如今想来……当时去陪伴姑姑时间最多的,就是他的母亲。
这事若是不被人发现,姑姑的这个孩子怕是又要保不住。
若不是被他们两人提前发现,叫别人牵扯出来,追根溯源到母亲身上,再牵扯起几年前的事,白柳两家势必闹到水火不容。
无论进退,这背后下毒的人都坐收其利。
柳重明只觉得一股凉意在脊背上乱窜。
“石岩,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把这件事查个明白,给你个交代。你先不要跟姑姑和姑丈提起,姑丈那个脾气,不管牵扯到谁,怕是都要闹大。”
白石岩拍拍他的肩:“见外了,我要是不相信你,也不会让石磊把这东西送来。不过既然牵扯到舅母,我劝你还是跟舅舅说一声的好。”
柳重明嗯了一声,胸中闷闷的。
曲沉舟说的对,他们一直以为白柳两家站在中立的立场上,与哪边都没有干系,却没想到,别人的手早已悄无声息地伸向他们。
白家掌兵权,若是姑姑又生下男娃,便又多了份倚仗,若是女娃,则很有可能入宫。
更别说如果姐姐有孕,生下皇子,两家配合起来,更是莫大的威胁。
虽然说是要去查一查,可他心中已有个猜测——母亲是唐家人,哪还有可能偏帮别人呢,在口脂案中,母亲的立场便清清楚楚。
现在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母亲究竟是有意还是被人利用。
“沉舟怎么说?”白石岩问他。
“什么也没说,他说卜卦之后,就不归他控制了,”柳重明向书房外面示意:“不认得人么?还要来问我,他就在院子里呢,自己去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