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沉舟抽出手,没给继续扯着,轻声回答:“世子今天去衙门里公干,允许我出来走走。”
宁王只当他是怕街上人多,给柳重明知道牵着手不好,连声应着:“走走?走走好啊,正好本王今天没事,陪你走走。”
眼看着今天去堵廖广明的打算泡汤,曲沉舟只能向旁边退一步:“王爷请。”
除了随行的管事,柳重明还指了几名暗卫跟着,只要他示意,随便一点骚动便足以让他脱身,可既然有冤大头送上门,他也不介意给宁王找点事儿干。
宁王将身后护卫随从远远地赶去后面,负手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一眼。
若是换了别人家的,他现在早就把人拉扯到僻静之处,碰上个丹琅那样欲拒还迎的,今天就能把好事办成。
可偏偏是重明家的,上次因为丹琅的事,重明虽没有明着说,可这个精明人偏在皇上面前摆出一副委屈隐忍的模样,搞得他里外又折面子又吃亏。
甚至有点后悔,早知道院子里还藏着这么个人物,当初哪还犯得着去招惹丹琅呢?
“王爷。”
他正不知该找什么话头,身后的人主动开口,喜得他立即回头:“什么事?”
曲沉舟妥帖地跟着他的步伐,小声说:“王爷给我的玉佩,我还留着。”
宁王一怔之下,很快大喜过望,就照重明那个严厉劲,如果不是小沉舟偷偷藏起来,怎么可能留得下来外人送的东西。
看来他也不是一头热乎。
“好,好,”他一迭声地忙点头,感觉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一下拉近了许多,硬拉着曲沉舟跟他并肩:“那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改天再换好的送你。”
“王爷的东西,还有不好的吗?”
最后那道上扬的尾音吊得人上下不能,慕景昭恨不能把心从嗓子里掏出来:“你还喜欢什么?”
曲沉舟用眼角瞟他,目光流转中藏着矜持又羞涩的笑:“我喜欢的可多了,王爷都要买给我么?”
宁王被这一瞟勾出两魂六魄,此时打退堂鼓的话,他也算不得什么男人了,当即豪气挥手:“买买买!”
他放了大话,曲沉舟自然更不用跟他客气。
京中繁华,再往前几条街便是鳞次栉比的铺子,曲沉舟在宫中什么没见过,专拣好的拿,首饰头面,玉器珠宝,眉头都不皱一下。
慕景昭肉疼得心揪在一起,可等见到那绯红的珊瑚串子衬在纤细白皙的手腕上,跟银白色的奴环碰出脆响,那流动的翡翠色在鬓边比划一下,桃红柳绿似的春光,又忍不住怜惜之意顿生。
“都买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猎物又贪又美,吃到嘴里指日可待。
走了半日,轿子里沉甸甸,装得满满的,眼看还要往前走,慕景昭的腿脚实在再受不得这样的折磨,正想打退堂鼓,今儿就这么散了,曲沉舟又让他瞧见了光明。
“王爷是不是累了?前面正有间茶铺,”曲沉舟用手一扯他的衣角,向前一指:“奴身上还带着些小钱,王爷不嫌弃的话,能不能请您喝杯茶?”
慕景昭的精神头回来了。
茶铺并不大,只有一层,并无厢房,里面摆了七八张桌子,如今到了将近四月的天气,人人都爱在春日里走动,单剩下一张角落里的桌子,位置并不好。
可慕景昭已经顾不上那么多,能让他歇个脚喘口气,别说是有桌椅,如果不是为了顾全体面,坐在地上也可以。
小二上了茶水点心,他牛饮了两杯,才发现曲沉舟一直捧着茶壶站在旁边,忙招呼:“小沉舟,来坐下。”
“谢王爷厚爱,”曲沉舟被拽住手腕,却摇头:“奴怎敢与王爷同坐?”
“重明教的吧,这么多规矩,来坐下,有事让他找我!”
两人一拉扯间,茶水漾出,他被烫得一缩手,茶壶摔在地上应声而碎。
“王……王爷恕罪!”
曲沉舟脸色一白,就要跪下,被慕景昭眼疾手快地扶着:“别跪别跪!地上有碎瓷!”
那边小二把地上收拾妥当,慕景昭仍不舍得松开,掌中攥着的白皙手背上一道绯红,是刚刚茶水泼过的痕迹。
“疼不疼?来人……”
曲沉舟忙拦住他,小声说:“不劳王爷费心,也没有特别烫,一会儿回去涂些药膏就好,只是……怕世子发现。”
“这个重明,也太……”
慕景昭恨恨,伸手去拿茶杯,才发现里面也只剩下小半杯,眼角飞快一瞥,见没人看向他们这边角落,那茶杯便要向曲沉舟唇边凑。
“赏你了。”
曲沉舟连一刻发怔也不曾有,浅笑着接过,半转过身,以手掩杯,仰了仰头,才垂手盖住半湿的衣袖。
“谢过王爷。”
慕景昭喜笑颜开。
曲沉舟将杯子顺势往他怀里推:“王爷收着这个,我去拿个新茶杯,再传些茶过来。”
这茶杯不过是市井里的寻常玩意,可直到马车走出好远,慕景昭仍是总忍不住掏出来看,边看边笑。
之后传的新茶是什么,都已经尝不出味道。
他不记得新茶杯到底是什么模样,只惦记着持杯的那双手,递茶过来的时候,那指尖似乎若有似乎地碰到他的脸。
外面一块招牌闪过,他喊停了马车。
沁香园的胭脂水粉一向都是受欢迎的,当初丹琅就缠着他来买过许多,眼下自然也不能少了小沉舟的。
可他刚跨过门槛,腹中突然一阵绞痛,仿佛有几百个杂耍班子同时在敲锣开场,又像是生了一处沼泽,一串串的泡泡可着劲地向上向下咕噜。
来势汹汹,让他屏住呼吸,不敢说话。
慕景昭一头冷汗,夹紧了腿,疯狂地用眼神示意守在马车边的随从过来,可腹中仿佛有个球在急速膨胀,无法忍耐。
一个屁而已。
他安慰自己,放松了腿根。
一滩黄水随着被夹得噗噗作响的热气,从裤腿一直流到了门槛上。
第113章 相思
柳重明回到侯府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
他没有惊动太多人,只让人向父亲通传,便去书房外等着。
甜雪面和府医的结果已经提前送到父亲手上,即便他不细说,父亲也大概能猜到其中的关节。
“是你娘送给莺儿的?”柳维正又确定一遍,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便坐在灯下久久沉默。
“糊涂。”过了很久,他才叹一声。
柳重明知道这是在谁说。
娘看起来张牙舞爪,但的确是糊涂。
别的不说,单就他知道的,爹已经明里暗里提醒过几次,说娘既然已经嫁给柳家,就不要与皇后走动太过,无论宁王是不是被人看好。
可每次说到这里,娘都会跟人争执起来,说她是嫁来做主母,不是卖身过来,皇后是她自幼在一起玩大的娘家人,凭什么就不行。
怎么说也是不改。
柳重明总是怀疑,爹娘到底是怎么走到一起去的,这两人身世样貌都是出挑的,性格却天差地别,毫不相容。
各寻良缘不好么,为什么非要凑在一起互相折磨,连带着他们兄弟姐妹也吃苦。
有时娘甚至会专程进宫陪皇后娘娘吃茶,比去看望姐姐还殷勤。
如果不是父亲洁身自好,连侍妾都没有,他又亲眼见着清池出生,甚至会怀疑他们四个是外面抱养的。
“前两天,你娘进宫去,皇后娘娘的确赏了些吃食,稍后我让人留心一下,有了消息会派人通知你。”
事实在面前不可否认,但柳维正心里清楚,柳夫人不该是有这等心机的人。
既然甜雪面中有乌头|碱,那别的就未必干净,也许连柳夫人自己也吃了什么。若是这样的话,柳夫人对于皇后来说,不过是个可以随时抛弃的棋子而已。
可是他的话,柳夫人从来听不进去。
“好,”柳重明定了定神,又补充道:“爹,你还记得之前,我别院那边,有个叫丹琅的么?”
柳维正点头:“知道。”
“口脂盒在宫中被发现后,皇后娘娘曾找娘去为她证明清白,指摘丹琅背后有人指使,不光故意靠近宁王,意图谋害皇后,还趁着被娘带回府中叙话的机会,对娘下毒。”
“当时我就疑惑过,娘为什么能那么正好地拿出证据。而且我事后让人询问了府中下人,在那件事前后,娘并没有派人去药铺抓药。”
想通了这个关节,全身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爹,”他追问:“你说……当时的证物,是娘自己的,还是皇后娘娘给她的?”
如果是娘自己的,那与甜雪面中的乌头|碱也必然逃不了干系。
如果是皇后娘娘给她的,那这些年来,娘在不自知中,究竟做了多少次帮凶,害过多少人?
如果是后者的话,那皇后娘娘在宫中,又做过什么?
“我想,以她的脾气,恐怕藏不住这么大的事,”柳维正将府医的那张纸丢在香炉里,看着纸张带着墨迹变黄变黑。
“你娘前几天还说,待到了春日宴,她要好好带你相看,可惜……”他看向柳重明:“她不巧生了病,不能去了。”
柳重明心中一跳,知道这是不想让娘最近再与皇后娘娘搅合在一起。
爹自然不会强硬地将娘关在家里,可安定侯毕竟是柳家唯一的主人,只需向府医吩咐一声,娘就当真只能微恙在家,出不得门。
在自己家里用上这样的手段,总是让人觉得古怪不安,可不知怎的,柳重明又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也许是因为终于断了母亲和皇后的关联,也许是因为终于可以不用在春日宴上相看陌生的姑娘。
柳维正看着儿子如释重负的模样,也没说什么,垂目看着香炉中,似是想着自己的事,片刻后才开口:“重明,你的那位小朋友,春日宴时要不要一道带来?让他为清如卜上一卦。”
“是。”
柳重明前几天去宫里见过姐姐,知道爹也同样警醒姐姐,却同样没有责备他们。
身后有了父亲,哪怕仍然不声不响,也仿佛多了最坚固的主心骨。
“爹,沉舟是不是……把他的事告诉你和姑丈了?”
即使曲沉舟没跟他提起,他也能想到。
曲沉舟本来就无法说谎,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法子能说服两位家主直面他们的处境,还有今后的事。
柳维正点头。
“您怎么看他?”
“挺有意思的小朋友,”柳维正笑一下:“你来问我,是不是想知道,对他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柳重明赧然。
夺嫡一事牵扯众多,他与曲沉舟的情爱是一回事,这成百上千人的性命又是一回事。
他不敢轻易去赌。
“人心本就难测,他心思精巧,远胜过你,看不透也是寻常。只是有时看一个人,不能只凭双眼。”
柳维正向儿子招招手,示意他走近,双指点在他的心口上。
“用这里。你要记着,有的时候,眼睛看见的未必是真实。”
柳重明捂着那个怦怦乱跳的地方,眼见着父亲熄了烛火,跟出来走在廊下,才忽然想起个问题。
“爹,方无恙的师父,是不是裴霄裴都统。”他连声问:“裴都统当年为什么挂印而去?你们就没有挽留他吗?”
他想着景臣家中的那副字,呼吸有些急促:“那间养拙酒铺是不是就是他的?他为什么肯卖给我?每年给你送酣宴酒的,是不是他?”
柳维正负手站在台阶上,良久才回答:“前尘旧事,何须再提?”
已经是前尘旧事了啊……
他看着儿子不甘离去的身影,嘴角忍不住噙着一点笑。
那养拙酒铺怎么可能是裴霄的,那么一个败家子只会把铺子喝得倒赔钱。
可那里是他们唯一的维系了,若他不用心打理,那根飘忽在空中的蛛丝……便彻底断了。
其实他们本该早就断开的。
“阿正……”
风中像是还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像是裴霄还抱着那个刚出生不到两个时辰的婴儿,轻声叫他。
平时笑起来那么爽朗吵闹的一个人,只反复地轻声叫他:“阿正。”
这是他最后一次求裴霄,而裴霄在索取最后的报酬。
世宁在看着他们,二弟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想上前看看孩子,却又不敢。
那时似乎也是初春熏风四起,他知道不应该这样,却身不由己,在两人的注视下,缓缓踮起脚。
他尝到裴霄口中的甜,裴霄尝到他眼中的涩。
圣旨如山。
“再见。”
他们说好,这是最后一次。
自此以后,一个是忠义安定侯,一个是天涯不归客。
再也不见。
回到别院时,天色已晚,柳重明只当曲沉舟早已躺下睡了,却没料到在垂花门就被人截住。
“世子,”曲沉舟神色凝重:“做个买卖吧。”
柳重明猜着就不是什么好事,但凡黑灯瞎火不见光的买卖,通常都不是好买卖。
“不做。”
他甩手就要往里走,曲沉舟又换了个姿势,靠着门边,单脚踩在对面门框上,手指把玩着垂在肩上的红豆,拦住去路。
“绝对不会让你吃亏上当,客官不看看吗?”
拦路打劫的春衫少年巧笑倩兮,熠熠生辉,如人间惊鸿客,明明满眼都是狡黠,却偏叫人瞧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