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瑙早有腹稿,对答如流:“喜鹊大胆伶俐,黄莺温柔和气,看奶奶觉着谁更得用些了。”
“锦儿和霞儿呢?”
“锦儿老实,霞儿机灵。”
程丹若有数了,道:“叫喜鹊来。”
她也问了喜鹊的意愿。
喜鹊道:“奴婢自然是要跟您去,您身边不能没有自己人。”又建议她,“您身边的人不多,总要留一个在这,替您留心着。”
再问黄莺。
黄莺说:“我听夫人安排。”
程丹若问她:“你是哪里人?”
“奴婢是海宁老家的。”她说。
程丹若便有了抉择:“北边气候恶劣,你生在南方,恐怕不适应,留下来替我看家吧。”
“是。”黄莺柔声细语道,“奴婢一定留神。”
至于锦儿霞儿,两个都才十三岁,不顶事,霜露院也需要丫鬟洒扫清理。程丹若便让她们留下了,又定下竹枝跟去,至于竹香,她有家人在府里,行事方便,也好和黄莺作伴。
丫鬟们安排妥当,陪房就简单多了。
程丹若统共有两家陪房,一家是年轻夫妻,一家是一家三口。她考虑到出门在外需要人手,决定两家都带去,只是那家的孩子留下,十六七岁的少年人,留在前院帮手,也好和晏家走动。
晚间,夜幕四合,烛光昏暗。
谢玄英奔波了一整日,正在泡脚缓解疲劳。
屋里一股淡淡的药草味。
程丹若和他说:“丫头带五个,玛瑙、喜鹊、梅韵、竹枝、竹篱。林妈妈肯定也要去,你的长随选好了吗?”
“柏木、松木都带上,林桂留下看家,还有林管事。”谢玄英报完,反问,“你带竹篱去干什么?”
“母亲让带的。”她道,“没必要因为小事,让母亲不愉快,她很担心你。”
谢玄英皱眉:“我去和母亲说。”
程丹若拨着烛芯,平淡地说:“不必了,男人要偷腥,有的是办法,何必在意一个丫鬟。”
男人出轨,从来都是因为他想出轨,而不是被谁勾引了。
“向来是心动,不是风动。”她说,“心不动,幡就不动。”
谢玄英哑然。
他和竹篱统共就改名时说过两句话,其实并无喜恶,之所以厌烦她,是因为她的存在,使美玉微瑕,如鲠在喉。
可去和母亲说,难免让她误解是丹娘的意思,平白生出龃龉。
“罢了。”他勉为其难,“你要用就用,别碍我的眼。”
她唇边露出浅浅的弧度,但转瞬即逝,好像从未出现过。
谢玄英:“你是不是笑了?”
“你看错了。”她说。
他才不信,但没有穷追猛打,认真完成每天的养生后,才把她搂进怀里。
“丹娘。”谢玄英自背后抱着她,埋首在她颈边,低声道,“过几天,我们就要去大同了。”
她应:“嗯。”
“我有点担心。”他道,“你说,我能做好吗?”
程丹若怔住,讶异地转头看着他。
他的脸孔藏在阴影中,有些难以辨清。
她迟疑一下,说道:“很久以前,我也这么问过自己,你凭什么敢救人呢?你明明没有学过多久的医术,不怕把人治死了吗?”
“然后呢?”
“然后,我就发现比我底线低的人,多得是。”
“压根不会治病,只为骗钱的,乱开方子,只为多收药钱的,学艺不精,偏要吹嘘的。”她道,“我比不上有良心的好大夫,却比他们强。你也是,那些贪官污吏都在做官,凭什么你不能?”
谢玄英道:“贪污的人,未必不是好官,清廉的人,未必就是好官。”
她笑笑,却说:“你不要想得太难,百姓的处境很糟,一个不剥削的官,就已经是个好官了。”
他想了想,倒是放松了些:“也是。”
“你应该对自己多点信心。”程丹若正色道,“你看,上次带兵你也是第一次,不是做得很好吗?”
“那时我也很忐忑,只是无人可说。”谢玄英平静道,“对上峰不能软弱,以免轻视于你,对属下不能畏惧,否则军心不稳。”
她蓦地顿住。
是啊,第一次领兵,两千铁骑,听着威风凛凛,可身为主将,是要为他们的性命负责的。
她救一人,是一条命,若是家中顶梁柱,便是三五条命,而他一口气背上两千条人命的未来……这种压力,没有经历过的人,完全无法想象。
这次呢,大同府有多少人口?
他们能为他们负责吗?
“越是艰难,我们越该去做。”她轻声说,“别担心。”
她握住他的手掌,重复:“没关系的。”
一片静默中,他低低应了一声,含混不清地说:“幸而这次有你。”
有时候,谢玄英也很矛盾。
他既希望她能在安全的地方,享富贵安宁,由他保护周全,又不可避免地希望她在身边陪伴自己,度过不可预知的难关。
“你是……想和我一起去的吧?”
“当然。”她肯定地回答。
那就好,他想,就让我自私一回。
“这次,是你输给我了。”
“愿赌服输,你说吧。”程丹若很好奇,他会提什么赌注。
“你也抱我一会儿。”他收拢手臂,“就一会儿。”
程丹若怔住,无意识地抿了抿唇,片刻后,转过身,慢慢拥住了他。
胸膛相贴,呼吸相闻,肌肤传递着彼此的温度。
忐忑的心顿时安定,烛光也变得更暖了。
第189章 往北行
四月初, 北方迎来了最舒服的季节。
天气不冷不热,多晴少雨, 适合出远门上班。
程丹若坐在马车里, 手里的舆图对准窗户:“定的六个互市,是得胜堡、新平堡、水泉营、清水营、红山墩和张家口?”
她逐一寻找:“水泉营在偏关县,清水营在陕西, 红山墩在灵州, 张家口在北直隶,大同一共是得胜堡、新平堡两处, 对吗?”
“对。”谢玄英早就知道她对地理十分在行, 夏朝各省在何处, 心中都有数。
她眯眼:“知府的府衙在大同县, 离得胜堡很近。”
谢玄英依旧点头, 却问,“你家在哪?”
程丹若沉默了会儿,叹气:“就在大同县。”
谢玄英握住她的手指。
“不说这个。”她继续问, “军费怎么说?”
官道说是平坦, 但马车行驶在土路上,难免颠簸震荡。
尘土飞扬, 落在窗纱,糊出一层淡淡的黄。
谢玄英拍拍窗纱,震荡掉沙尘, 沉吟道:“去年大同、宣府两地的军费,高达五百二十万两,均分一下, 大同就是二百六十万两。”
程丹若倒吸一口冷气。
“陛下的意思,今年大同只给二百万两, 明年减到一百五十万。”谢玄英道,“先顾眼前吧。”
程丹若问:“发到将士手里的,有多少?”
谢玄英无奈:“不清楚,大同号称驻兵五万,具体还要过去看了才知道。”
她道:“好严峻。”
他笑了:“怕不怕?”
程丹若摇摇头。她一点都不怕,相反,很兴奋,感觉沉睡半年的心脏,在春夏之交复苏了。
“外面的天气可真好。”她感慨。
谢玄英:“不能骑马。”
“我知道。”程丹若也没忍住,拍拍窗纱,免得被糊住,“只是枯坐无趣。”
“下棋如何?”他说,“你很久没碰了吧。”
她“嗯”了声。
“宫里无聊,也不下?”
“宫里可忙了。”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一颗颗落着棋子。
谢玄英心里,默默对比了当年她在船上的对弈,心想,棋力还是寻常,却不再焦灼了。
“那年,你跟我和老师上京,你在想什么?”他仿若随意地问。
程丹若指尖夹着棋子,清脆地敲着棋盘,闻言道:“忘了。”
谢玄英便不再问了。
第一天就这么打发过去。
夜里,再次歇在燕台马驿。
上回去山东,程丹若也住过这里,只是这次,她不用自己铺床倒水了。
丫鬟们分工合作,梅韵和玛瑙负责伺候主人洗漱休息,喜鹊和竹篱帮她们两个一起整理行李,铺床叠被,她们二人回来就能歇下。
林妈妈和竹枝去驿站的厨房,问他们要饭食。柏木和松木忙前忙后,既要照管行李,又要安顿护卫。
护卫以李伯武为首,分出人值守、喂马、探路,三个师爷倒是悠闲,叫了酒水和小菜,干脆窝在屋里休息。
程丹若洗漱完,却没有换上平日的寝衣,只脱了外袍,站在窗边检查栓子。
确认窗户能够反锁,门闩也完好,墙壁也没有被抠出小洞,床底只有灰,这才放心地上床。
睡觉前,没忘记把匕首搁在枕头下面。
谢玄英看她一路忙活完,才问:“去山东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四下戒备?”
程丹若奇怪:“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他神情复杂,“当时一直听你敲来敲去,颇为奇怪。”
她道:“出门在外,自然要多加小心。”
谢玄英:“……”
“熄灯吧,早点睡。”程丹若平稳地躺下了。
睡着自带的被褥,身体都要比往常放松。她调整呼吸,正酝酿睡意,忽然感觉到他的拥抱。
程丹若睁眼,以目示意:干嘛呢?
“世妹。”他换了久违的称呼,“不要怕。”
她:“?”
“此行躲在为兄这里,必护你周全。”他把她摁进怀中,紧贴着胸膛,“你安心睡下就好。”
程丹若:“……是吗?”
“嗯。”他拍着她,“放心。”
这下,她又笑了出来,好笑之余,也莫名难过。
自从提过初见的上巳节,他好像格外喜欢这样的重演,仿佛彼时,他们虽没有成亲,却可以肆无忌惮地亲密。
这是戏曲小说里才有的情节,现实中,以他的人品,做不到这样的冒犯。
然而,这才是应该的,不是吗?
程丹若想起了遥远的曾经。
她谈过一次恋爱,大三的时候在图书馆自习,经常和一个男生遇见,聊过以后发现是初中隔壁班的,难免觉得有缘。
后来熟悉了,就自然发展成了男女朋友的关系,互相帮忙占座(?),一起自习备考(?)。
然而,同为医学狗,约会地点就没离开过图书馆、食堂和自习室,等次年开始实习,更是不约而同地断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