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嬷嬷说:“就是,她这样疯疯癫癫的,咱们可不能留,冲撞娘娘陛下可怎生是好?”
话里话外,是坚决不会带人走的意思。
程丹若也不会让她们带走:“罢了,留下吧。这并不好治,你们将她的行李一并送来。慧芳,你跟她们走一趟。”
两个嬷嬷不甚情愿,人进了安乐堂就等死,东西自然归她们。
可如今,慧芳等人的外快就源于于病人的私财,断不肯让:“好叫你们知道,咱们这屋子本不够住,铺盖已经没了,若没有自备的,不如过些日子再送来。”
和一个疯子同住廊下家,谁肯?
两个嬷嬷闭嘴了。
打发走她们,程丹若才独自走进病房。
狂犬病的潜伏期差不多3个月,算算时间,她发病与王家的意外相距4月,二者会有联系吗?
*
程丹若考女官的同时,谢玄英也在筹备会试。
往年惯例,春闱第一场考试在二月初九,但今年二月冷得厉害,贡院的号房全都结冰,甚至初七还下了小雪,有几间都塌了。
王尚书上奏恳求改期,皇帝同意了。
然则延期一月,于许多贫寒士子而言未必是好消息。
每逢春闱,京城的房租总是特别的贵。不过,作为全国数得着的潜力股,有的是人愿意提供方便。
比如名气极大的湖广会馆,就是由湖广之地的商人出资建立,免费给湖广来的考生居住,有极强的地域联系。
如果家乡有人在京城做官,亦可借住。晏鸿之祖籍海宁,海宁来的举子全都住在他的别产里,晏二时常过去与他们交流,透露本次主考官的爱好倾向。
会试有两个主考官,十八个同考官。
两个主考官均出自翰林院,一个写过《理学谈》,另一个的座师(即中进士时,取中此人的主考官)是王尚书。
消息一出,举子们都松了口气。
此时,心理学派各有各的支持者,总得来说,理学占据正统,根基深厚,心学后起之秀,热度不断攀升。
有识之士早已敏锐地意识到,天无二日,百家争鸣是短暂的,再这么下去,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抑或是……两败俱伤。
只不过,意识到又如何呢?
利益决定立场,立场决定站队。
晏鸿之告诉谢玄英:“趁火还没有完全烧起来,今年必须中。谁也不知道三年之后会如何。”
谢玄英应下。
三月初九,第一场考试开始了。
第76章 考春闱
三月的天气终于暖和下来, 于所有考生而言,都是莫大的好消息。
考试不能穿夹衣, 怕里层夹带小抄。富贵人家不必担忧, 带上皮袍即可,穷人家没有棉衣,哪里吃得消。
因此, 无人不感激皇帝推迟考试的决策。
天还没亮, 考生们就提着考篮进贡院,每场考试长达三天两夜, 吃住都在一个小小的号房里——号房高六尺(2米), 深四尺(1.3米), 宽三尺(1米), 比鸽子笼的办公室还小。
最惨的是, 有的号房靠近公共厕所。
古代的……公共厕所……
咳,幸好,谢玄英是不可能那么倒霉的。他一进贡院, 搜身的差役都不敢真的上手检查, 意思意思看看美人,就殷勤地帮他提篮子:“谢郎随我来。”
其他考生毫无反应, 呆呆看着,直到人消失不见还有些晃神。
谢玄英分到的号房是二月遭灾后紧急修补的,瓦簇新油亮, 保证下雨也不漏,墙重新粉刷过,还撒了石灰驱虫。
但他坐进去后, 看看伸手就能碰到的天花板,还是长叹口气。
来都来了, 随便考考吧。
第一场考试:经义。
题目有点难度,谢玄英一面思索,一面摩挲着香牌。
赵清献公香。
原是老师桌案上的,他假装没看出来这香的粗劣,拿手里把玩,走的时候非常自然地塞进怀里。反正只要老师不说穿,就当是老师的。
学生拿老师的东西,天经地义。
微苦的香气蔓延在小小的号房,令人愉悦。
谢玄英勾起唇角。
春华灿烂。
他对面一排号房的考生们:“……”
默默抬起袖子,胡乱抹把脸。
作孽啊,寒窗苦读十年,立志金榜题名,奈何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偏偏要在对面放一个大美人,考验自己的定力。
难,太难了。
比臭号更难的号房有了——美人号!
玩了会儿香牌,谢玄英才开始磨墨答卷。中午,打开食盒,用茶炉热了吃食,攒盒为黄铜制,直接放在炉子上即可。
三菜一汤,两样点心,都是提前备好的蒸菜、蒸点。
味道十分一般。
隔壁的考生啃着馒头,咽唾沫。
下午继续答卷。
中途上了一趟厕所,被差役带去主考官们用的地方,干净无臭,还有人捧热水给他洗手。
不知不觉,天已擦黑,差役过来分发蜡烛。
谢玄英誊抄完答案就睡了。
他带着裘衣,铺在木板上充当褥子,斗篷当被子盖。因为睡得早,倒是扎扎实实睡了一个多时辰,后来就不行了。
上千人的贡院,全不隔音,简直灾难。
谢玄英从不知道,原来这么多人会打鼾,还有人说梦话。
第二日,继续答题。
没有心理负担,自小又读书多,文章写得很顺利。
三篇四书,四篇五经,已经写完大半。
然后,一夜没睡。
他面朝里面,将香牌贴在额角,顺便把最后一篇关于《诗经》的题构思完了。
天一亮,立马起来写卷子。
誊抄,交卷。
第一场考完了,虽然不能离开贡院,但能稍作休息。
差役将他带到僻静的房间,让他睡了一下午,甚至非常体贴地打热水让他洗脸刷牙,吃饭漱口。
三月十二,考第二场,与第一场的流程相同。
考试的内容为诏、诰、表等公文,等于应用文写作。
谢玄英自小跟在皇帝身边,对此实在太熟悉了,闭着眼都能写。
三月十五,第三场,策问。
这道题每年不同,有时是时政,比如某政策好不好,有时是时局,比如对北方的瓦剌怎么看。
今年的题目是卫所制的优劣。
某一瞬间,谢玄英怀疑皇帝好像透题了。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出题人是主考官,他们提前几天被锁进了考院,考前一天才出卷,并直到春闱结束才能离开。且皇帝提问卫所是在去年十月,今年二月底才点的主考官。
只能说,卫所改制一事,要么有朝臣的推动,要么就是风向被考官嗅到了。
所以,该怎么答,还是怎么答。
他挥笔疾书,恨不得马上考完,九天了!
对面的考生频频看来:唉,美人是不是答题不顺啊?这场都不笑了呢。
十六日,考完回家。
沐浴睡觉。
而京城的举子间,开始流传一个小道消息:有美人兮,女扮男装,替兄考试,所以从前不曾听过有此人,考完后,这人亦不见踪迹,不知是哪家的才女,实在叫人心驰神往。
十七日,谢玄英的考卷就被递到了主考官手上。
虽然所有的考卷都是糊名的,且考官拿到的都是抄过的副本,但他的考卷从一开始就放在最上面。
同考官心里有数,看完又觉得实在不差,马上落笔,吹了一波好评。
卷子交给主考官。
看经义,基础扎实,言之有物,条理分明,且明显是纯真派的,再看公文,完美范文,策问呢,好了,头头是道,鞭辟入里。
即便是理学派的翰林,也不得不说:“哪怕非谢郎所做,亦榜上有名。”
简而言之,让他过问心无愧,不算作弊。
之后的阅卷平淡无奇,重点看经义,后面两门差不多就行了。
唯一的争议在于五经魁的人选。
所谓五经魁,就是五经每一科的第一名,不恰当比喻,四书是语数外的主课,五经是政史地生化物,每门课一个头名。
谢玄英学的《诗经》,同考官希望将《诗》的魁首给他。
主考官有点犹豫,因为谢玄英的题答得很心学,他驳斥《关雎》是后妃之德,引用孔子“思无邪”的说法,认为男女之情发自肺腑,吻合人伦,已经是“无邪”了,非说贤德,其实不真诚,不纯正。
这是非常典型的纯真派的理论,是李悟的标志性观点,在心学中也属于激进。
理学派的考官必定不赞同,认为“少年意气”,还是要取更稳重的。
其他同考官也同意,毕竟取了可能被说,不取肯定没错。
而另一位主考官——不争。
争个屁啊,当不当五经魁有什么影响吗?只要谢郎中贡士,殿试后,不是状元就是探花。
三月二十八,放榜。
差役敲锣打鼓去谢家通报消息,然而,谢玄英不在家。
他进宫了。
此时,离程丹若进宫,已经一月有余。
换言之,他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积极上班,自然是想找机会见见她。
*
走马上任半月,程丹若成绩斐然。
首先,内安乐堂的六个病人,一个当天惨死,一个年老不能走,一个呕血的摸不准病因,还在吃药,其他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好转,两个痊愈,一个好转。
没几日,拉肚子的确认只是肠胃炎,也好了。
死亡率下降得十分明显,加上宫女们总有熟识之人,一来二去的,不少宫婢都知道,新来的女史真的会看病。
偌大的皇宫,数万的宫婢,谁没有点小病小痛?
慢慢的,安乐堂不再门可罗雀,总有三三两两的宫女结伴而来,请求诊治。
有人伤风感冒,有人拉肚子,有人扭伤,有人月经不调。
程丹若来者不拒。
挂号费一钱。
老实说,比起现代而言算是很贵了,底层宫女的月银差不多三钱左右,稍微好一点的大概有五钱到一两。然而,宫女吃住皆由内库开支,多少都能攒下一些,还能掏得起。
至于药钱,她分文不收,让她们自己找人买。
因为不入安乐堂,账目无法走,钱直接落进了司药部的口袋。掌药还挺上路,但凡是程丹若开的药方,都会给她一成半的回扣。
这笔钱,和前面的“福利”一样,都被程丹若收下。她记下每一笔账目,将这部分银钱存为补贴,有人囊中羞涩便垫付,还不还都无所谓。
因为她懂事,又真的会医术,还有靠山,事业一日日有起色。
宫婢们虽然不肯留在安乐堂养病,但她们各有差事,有的和旁人同住,有的需要伺候主子,煎药麻烦,便请求借用安乐堂的灶火。
程丹若同意了,让两个太监负责熬药,赚点外快。
这来来去去,免不了寒暄闲聊。
程丹若有意维持医生的威严,故不与她们谈笑,却允许吉秋攀谈。
她在一边旁听,掌握了许多零散的消息。
比如今日,尚仪局的宫女痛经,等熬药的功夫,就和吉秋说:“王掌籍被调任到撷芳宫,如今已是公主面前的红人了。”
程丹若微微挑眉。
吉秋问:“怎么回事?”
宫廷生活无聊,八卦是最大的乐趣。
宫女说:“昨日还是前日,公主正在读书,有疑惑不解,正好王掌籍来为公主送书,对答如流。公主爱其才,特意求了陛下,令掌籍陪同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