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答应了?”
“自然。”宫女的口吻止不住羡慕,“怪不得都说王掌籍是才女呢。”
吉秋说:“你在尚仪局,想读书也非难事。”
宫女道:“我们这样的人,去典藏阁却是不便。”
程丹若插言:“那是什么地方?”
“典藏阁是宫中的藏书楼。”吉秋察言观色,道,“我们这些宫人不便过去,姑姑若想去倒是不难。”
程丹若:“噢?”
吉秋仔细解说。原来,宫人理论上不能出内廷,但女官有差事却不难。因为按照最早的制度,六局一司的很多工作都需要和宦官接洽。
以尚功局的司珍部门为例,这是掌管金银宝贝的地方,后宫需要金银玉器,便从司珍走,然而,司珍不负责金银器的锻造。
负责制作的部门是太监管的银作局。
因此,假设贵妃需要某物,告知司珍,司珍再与银作局对接。当然了,银作局在宫门外,一般是让太监进宫,女官如要出宫门,手续十分繁琐。
后来宦官势大,逐渐代替了女官的一些职务,直接与后妃接洽,出现妃嫔与宦官勾连的现象。
今上继位之后,恢复女官制度,选用女官管理后宫,女官与各部门有正常的工作往来,活动范围自然扩张。
在此,不得不提一提洪尚宫。
理论上说,尚宫作为女官的天花板,也只能困于宫廷。但她出身洪氏,父亲就是钦天监的灵台郎,自幼学习天文和数学,嫁的老公又是大族,夫妻俩合画星象图进献给先帝。
守寡后,她仍有才名,征召入宫,初为司宫——这不属于六局一司中的任何一个部门,原是由阉人担任的官职——就职于灵台。
灵台是太监的地方,专门负责观星。
因为成绩斐然,才学出众,被升为尚宫,如今也偶尔与钦天监合作(虽然是通过宦官),深受皇帝的信赖。
近几年,六局的工作范围已经悄然扩张。
比如饮食,宫廷的饮食由尚膳监和光禄寺负责,尚食局本来只有进膳的工作,也就是负责呈膳食给皇帝后妃,并尝膳,其下的司膳只是小厨房,偶尔做一些小点心。
但如今,司膳负责太后的日常饮食,由她赐给后妃的菜品,算是一种荣耀。
显而易见,皇帝打算提拔女官以制衡宦官,而洪尚宫抓住了这个机会。
第77章 典藏阁
女官复起, 对程丹若而言无疑是有利的。
她可以短暂地离开后宫,到皇宫的前半部分晃一晃, 尤其御药房也在那边, 更是合情合理。
御药房是什么地方?
“职掌上用药饵,与太医院相表里”,也就是说, 是专门管皇帝用药的地方, 药房是宫闱禁地,闲人不能擅入。
司药的所有药材出入, 都要通过御药房。程丹若想去典藏阁借书, 顺便认一认去御药房的路。
安乐堂的工作本就不需要每天准点打卡, 程丹若去找司药说一声, 道是要借几本医书看, 便算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离开后宫。
但路怎么走,也有讲究。
绝不能像参观故宫,大大咧咧走在皇极殿的中线上, 得绕远路, 从后头走,直接走到东边的夹道, 走东华门里头的路。
宫内行走,一定注意避让。
小宫人看见她身着青素圆领袍,虽无补子, 却也非宫人的袄裙,就知道是个低品阶的女官,都会远远避开。
而若是遇见有品级的大太监, 就该轮到程丹若回避了。
运气不错,一路有惊无险, 只碰到一个大太监,对方也没有为难的意思,步履匆匆。程丹若松口气,打量着眼前的青色楼阁。
典藏阁在文华殿后,在明清历史上,叫做文渊阁,都是宫内的藏书地。
看守书阁的是一个宦官,文质彬彬,穿着与她同色的青圆领袍。
“姑姑安好。”他很客气。
程丹若也一样:“公公好,我想借几本医书。”
“女史自便。”宦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顾自坐回椅中,继续读书。
程丹若不免留意两眼,这才进去找书。
宫廷藏书非同一般,许多市面上绝版的孤本,都能在这里找到。但说实话,医书和一般的书不同,比起早期像修仙功法的医书,她更需要当代的作品,以了解目前的医学水平。
挑来选去,看中了《普济方》。
总共三十五卷,超级大部头。
幸好专业书没必要抄,选取有用的内容抄录,做出自己在研读的样子就行。程丹若只借一卷,又额外挑了本《大夏律》。
正犹豫要不要再借一本,门口却传来熟的声音。
“书楼里有无《增定华夷译语》?”
是谢玄英。
“谢郎,有的。”看门的小宦官起身,“我去为你寻来。”
程丹若便对吉秋道:“我们避一避。”
遂让到里面。
此时,谢玄英的话也传来:“不必了,我自己找。”又放缓语气,“你继续看书吧。”
“书楼有女史借书一观。”宦官却这般道,“还是由奴婢去吧。”
谢玄英登时改口:“也好。”
宦官进来找书,程丹若想想,和吉秋说:“你有没有什么想读的,我帮你借。”
吉秋感激地看着她,在她催促的动作中,磨磨蹭蹭地跑去翻看先前瞧中的书。
程丹若支开她,这才往门口觑了眼。
谢玄英也瞧见了她。
四目交汇。
程丹若朝他笑笑,点头示意。
谢玄英微微弯起唇角。
今日来典藏阁,当然不是碰巧,而是有意为之。
前些日子,他考试完毕,入宫上值,恰巧遇见那日负责女官招考的小太监。对方乐颠颠地跑过来替他牵马,殷勤地告知:“好叫谢郎知道,您关照过的那位姑娘被分到了内安乐堂。”
谢玄英当然知道他在说谁,但做出一副记不得的样子,皱眉问:“姑娘?”
小太监连忙道:“是您的亲眷。”
“胡说八道,谢家哪有亲眷……噢,”他佯装恍然,“是世兄家的。”
他点点头,漫不经心道:“我知道了,多谢你。”随手掏了银钱赏他,“亏你费心打听,我领你的情。”
小太监本来还懊悔拍错了马屁,见他赏银,复又欢喜:“不敢当谢郎的赏。”
谢玄英怕多说多错,朝他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他知道,有了这次的赏,小太监一定会再帮忙打听,且不会叫人知道。
但零星的消息,无法抚慰他的思念。
分别一月余,他想再见见她,哪怕不能说话,亲眼看到她好好的,也够了。只是前朝与内廷近在咫尺,规矩却森严苛刻,哪怕是他,亦不能往后宫去。
思来想去,猜想她或许会来典藏阁,便试着碰了碰运气。
今天是第二回 。
终于见到了。
内心如逢甘霖,登时舒畅。
“谢郎。”宦官交给他一卷《增定华夷译语》,“这是第一卷 。”
谢玄英只是想找一本外头没有,而宫里有的书,随手翻翻便颔首:“多谢,我看完即还。”略思忖,道,“你再替我留意,有无《今古舆地图》,若有,替我留着,我下次来借。”
宦官施礼:“奴婢记下了。”
“劳驾。”谢玄英颔首,若无其事地离去。
吉秋小声问程丹若:“那两本是什么书?”
她:“……我也没听过。”
那宦官笑道:“谢郎爱读杂书,《华夷译语》是蒙古语译,《今古》乃山川图,外头固然有的,也印刻不全,不若宫里齐备。”
“原来如此,劳公公解惑。”程丹若十分佩服他,不由问,“敢问公公姓名。”
宦官道:“奴婢梁寄书。”
“梁公公。”程丹若见他谈吐不凡,愈发礼节周到,“我要借这两本。”又看向吉秋,她两手空空,微微摆手,便不强求,“不知如何登记。”
梁寄书取出簿子,将书目与日期写上,问:“不知姑姑姓名,在何处上差?”
“程丹若,尚食局。”
他如实登记,并关照:“虽说姑姑借的并非珍本,也切莫污了书页。”
“我一定小心。”
借完书出来,迎面又碰到王咏絮。
两人都穿着常服,头戴乌纱帽,但程丹若的帽子上只有固定用的一支金簪,王咏絮却是插戴乌金纸剪出来的草虫蝴蝶,风吹过,翅膀颤动,栩栩如生,还有几簇小茉莉花,清雅而芬芳。
身后又有两个随侍的宫婢,派头大一倍。
程丹若不动声色,避开让路。
王咏絮却好像忘了之前的尴尬,大大方方道:“咱们一起进宫的,姐姐却和我生分起来。”
“礼不可废。”程丹若笑笑,语气温和,好像是出于礼节而客气,非是龃龉,“你也来借书?”
王咏絮道:“可不是,虽说库里也有书,哪里比得上典藏阁多。前两日借了《二家宫词》,今天换新的瞧瞧。”又笑,“你借了什么?”
程丹若给她看医书和律书。
王咏絮便是一笑:“不同你说了,借了书,我还要回撷芳宫,改日来寻我,咱们一道说说话。”
程丹若口中自然答应:“只要你不嫌我叨扰。”
“那就说好了。”
友好的寒暄后,各自分开。
*
今年的会试推迟了一月,故殿试的时间亦有改动,为四月初一。
考取贡士的考生们,进宫考试了。
承天门外集合的时候,众人终于见到了传闻中害得个别举子发挥失常,饮恨落榜的美人。
四月份,春风舒展,万里无云。
谢玄英骑马而来,袍袖舞动,面如冠玉,风姿逼人,确实有一点谪仙乘云,笑看红尘的意思。
“谢郎。”礼部侍郎笑眯眯地招呼。
“少宗伯。”他还礼。
现场鸦雀无声。
不多时,搜身完毕,入宫。
考试的地点就在朝会的皇极殿中。众考生同考官一道跪拜皇帝,听题,入座,准备考试。
世界上最大的领导就坐在面前,想发挥好可不是容易的事。
皇帝还不讲规矩,喜欢溜达到桌旁,看着答题。
没过多久,一个年纪略大的考生汗如浆出,后背都湿透了,还有一个差点打翻了砚台,战战兢兢。
谢玄英:答题中。
皇帝走过来瞧两眼,“呵呵”笑笑,毫不留情道:“午时前交卷。”
谢玄英:“……是。”
没时间打草稿,他略作思忖,直接写答题纸。
皇帝满意地走了。
紧赶慢赶,终于在午时前交卷。其他人莫名同情,这可太惨了,大家都可以写到傍晚呢。
谢玄英答题毕,趁着其他人还没出来,赶紧回家。
翌日,开始阅卷。
阅卷人:阁老。
李首辅前些日子告病在家,今天才上班。他默不作声地挑出卷子,按照其他阁老的评判,考虑一甲人选。
判卷结束,读与皇帝。
今年殿试的题目是,你认为该如何治理一个国家。
题目大而空泛,很不好答。
内阁定的一甲头名,是沉稳持重之辈。他的核心思想就是,治理国家的关键,在于各司其职,皇帝要英明,任用贤能远离小人,大臣要摒弃私欲,为国家考虑,平民百姓要听从朝廷的派遣,安分守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