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乡魂踢倒胡同里的染缸,还把晾着湿布的竹竿全拉下来阻挡官兵去路,李气得自己冲过去抓他,但聂乡魂自小就在城镇里最脏最乱的地方讨生活,别的不会,躲避追杀的功夫十足到家,加上最近学了点轻功,逃起来更是滑溜。胡同本来就窄,被他这一搅,马上乱成一团,众官兵寸步难行。最后聂乡魂终于被薛擒住,但杜瀛等人早已逃到江上了。
李瞪着聂乡魂:「小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有,我的包袱还我。」
李气炸了,正要命人动手痛殴他,被薛拦住。薛回头对武圣泽道:「武庄主,当初永王殿下被贼人挟持,正是令高足帮忙抬出去的,殿下圣明,体谅杨公子是被贼人所迫不予追究,岂料杨公子不但不感恩图报,反而掩护犯人逃走,薛某不得不认为,大云庄对殿下根本不安好心。」
聂乡魂高声道:「你少血口喷人!是我自己跟龙池派勾结,跟我师父没关系!」
武圣泽沉声道:「你别开口。」拖着病体,朝李和李拜倒,道:「今天全是武圣泽管教无方,致使徒儿犯下滔天大错,我甘愿受领一切责罚。实在是因为龙池派那小贼看准我徒儿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故意施恩给他,让他不得不回报,这才误入歧途。还请两位殿下看在他年幼无知的份上,留他一条性命,待小人将他好好管教成材,再来报答殿下恩典。」
李道:「武庄主,你再怎么说也是我长辈,我怎么可能责罚你?但是你这徒弟既然跟贼人关系匪浅,我们就不能养虎为患。」
李毕竟年长,懂得怜香惜玉:「儿,别这么狠心。泽兄说得是,小孩子不懂事,就饶他一回…」
李打断父亲:「父王,夜长梦多,我们不能不防!」
武圣泽道:「不如就让乡儿起个誓,从此誓死效忠殿下,永远不再跟龙池派之人牵扯,然后再打个五十棍以示惩戒,如何?」
李道:「五十棍太重了,二十棍吧。」要是打坏了美人儿,他就没得享用了。
「多谢殿下开恩。」武圣泽对聂乡魂道:「乡儿,快向殿下立誓,说你再也不跟杜瀛来往!」
聂乡魂游目四望,四周全是仇视怀疑的眼神,跟高大的廊柱一样冰冷。李和李坐在五尺高的王座上,像两尊睥睨凡间的肉身佛像,李的眼神像是恨不得立刻将他大卸八块;李则是恨不得立刻将他吞下肚去,口水都快滴到黄袍前襟上了。只有武圣泽是站在他这边的,然而代价是他必须斩断一生中最重要的牵绊。
没有人像杜瀛那样,搂着他的肩膀,轻声地说:「你受委屈了。」
聂乡魂紧咬着下唇,咬得渗血。
没什么好犹豫吧?他老早就准备跟杜瀛一刀两断,杜瀛也明明白白向他道别,他早就没东西可留恋了。只要发个誓,就可以展开全新的生命,过着一帆风顺的日子。
但是…
但是…
「乡儿?快啊。」武圣泽催促着。
--你只要考虑他到底有没有本事,对你好不好就够了。总不能叫你一辈子无依无靠给人欺负啊。
那个老是满嘴胡说八道和恶毒言语的男人,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对他微笑,眼里是深不见底的温柔。
不管发生多少事情,他的怀抱永远是那么温暖。
杜瀛…
「我、不、要…」聂乡魂咬着牙,低声说。
武圣泽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啊,杜瀛没被我毒死真是太好了!
聂乡魂泪流满面,喊道:「我不要跟杜瀛分开!你们直接杀了我吧!」
「乡儿!」武圣泽快中风了。
李冷笑:「兔子就是兔子,长了张女人脸,脑袋也跟女人一样。既然这样我就成全你!拖下去斩首!」
李忙道:「等等,等等,我还没…」他正想说「我还没用过哩」,但武圣泽猛地站起,斩钉截铁地道:「殿下,武圣泽教出这等执迷不悟的徒弟,是我大云庄之耻,现在我就亲手把这孽徒了结以谢殿下!」
语声甫绝,一掌正中聂乡魂胸口。聂乡魂哼也没哼,朝后飞出二丈,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 * *
徒儿,没想到你我师徒缘份如此之浅。
没想到为师劝了又劝,你仍是脱不出情关。
我本来还有很多东西要教你的。
该说是你让为师失望,还是为师自己识人不明呢?
为师并不想对你下此重手,但你当着李面前反抗为师,若不处置你,为师如何在李父子面前立足?
为师已经尽量手下留情了,伤药也放在你的宝贝包袱里,但我不确定你能不能熬过。
若你捡回一命,下次见面时你我师徒便是敌人,我绝不会再手下留情。若你撑不过这关,你也不要怨为师狠心。
你自己选了自己的路,为师也只好选择。世事就是这样。
保重了,乡儿。
小舟里载着昏迷不醒的聂乡魂,杜瀛给他的破包袱放在身边。撑船的是武圣泽的心腹,奉命将他带到安全的地方,随后就任他自求多福。
武圣泽站在岸边,望着小舟远去,直到那小小的影子消失在视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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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月光下,急奔而来的少年拦住了牵马前进的男人。
「杜大哥!我不是叫你等我吗?你为什么先走?」
「我本来就没打算带你一起走。」
「为…为什么?」
「你留在这里比较安全。」
「可是,这样我们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面了啊!」
「我就这意思。」
「为什么?」少年楞住了:「你不是要我一辈子帮你熬药吗?」
「我这人讲话本来就比较夸大,现在伤好了当然就不用熬药了。」
「你…你不喜欢我吗?」
这问题真的很难回答。要如何告诉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不管自己再怎么喜欢他,再怎么需要他的陪伴,他的心已经缠满了对另一个人爱恨的荆棘,永远不可能抽出来转交给他?他会明白吗?况且,这种时候还讲这种话,太假惺惺了吧?
既然注定要做坏人,就让他恨自己恨到底吧。
于是,男人丢出一个斩钉截铁的回答:「没错,我从来没喜欢过你。」
之后,每当他忆起这件事,就会不断懊悔:要是那个时候,他能够静下心来,好声好气向少年赔不是,该有多好。
这样,也许惨剧就不会发生了。
正月,历史又翻过新的一页。
安禄山被儿子安庆绪杀死,安庆绪自立为燕帝。
燕将史思明率十万大军包围太原,足足围了一个月,却被守将李光弼和不满一万的守军打得落花流水。
张巡原本放弃雍丘专心镇守宁陵,后来接到睢阳太守许远求援,又率军赶去睢阳协助。许远佩服张巡的英勇谋略,甘愿让出大权,由张巡全权指挥,自己做调度官筹措军资。张巡也不负所托,数度以寡击众,大败燕将尹子奇。
李率军攻击吴郡和广陵郡,华东一带震动。但是他不过是个宫里养大的败家子,虽然掌握重兵跟财源,还有武圣泽和江南八十九门派协助,却哪里敌得过「来嚼铁」?不到二个月,他就被唐军歼灭,李和薛也跟着上了西天,八十九门派当然也是树倒猢狲散。
这些事聂乡魂全不知道。武圣泽的手下将他带到岳阳,托给一个亲戚家里养伤。刚开始还平安无事,但屋主无意间发现他手上的象牙扇子和玛瑙纸镇,起了歹念想占为己有,对他痛下杀手。聂乡魂生死交关之际逃出生天,虽然保住杜瀛送他的东西,但武圣泽给的伤药和盘缠全都没了。
他拖着重伤的身体在城里流浪,不时还有地痞流氓来找麻烦,最后他只得跑进没人愿意去的乞丐巷里,躺在一群长了癞痢、疯和各种恶疾的流民之中,静候死神到来。
他发着高烧,四肢百骸痛得像要散开,口中呓语不断,眼前也不停出现幻觉。一下看见杜瀛来接他,一下又彷佛回到雍丘的漫天战火中,最常见到的是卧龙谷里清静的白桦树林和湖水;有时又觉得自己正躺在温暖的床上,旁边有人侍候汤药。每一个景象都是空中楼阁,他陷在无止境的梦魇里,不管再怎么挣扎就是无法醒来。
忽然,他觉得他的眼睛好象真正张开,真正看得见了。但是在四处张望一番之后,他知道他并没有醒,只是即将踏入地狱的回光返照。柔软的床榻,温暖的房间已是不可达成的奢求,最离谱的是,南英翔怎么可能坐在他床边?
聂乡魂闭上眼睛,嘲笑着自己无可救药的愚蠢。耳边响起一个声音:「乡魂?你醒了吗?又睡了?」
无比怀念,恍如隔世的声音。
一只大手按在他额上:「烧真的退了。」掌心的温润粗糙将聂乡魂剩下的蒙眬一扫而空,他霍然张开双眼,望进南英翔狂喜的眼里。
这不是梦!真的是南哥!
「南哥…」聂乡魂难以置信地撑起身子,感觉到南英翔伸手扶着他,肩背上的触感是如此真实,将他的眼泪唤醒,一口气全并了出来。「南哥,南哥!」扑进南英翔怀里,痛哭失声。南英翔紧搂着他,柔声劝慰着。
「你受苦了。都是大哥不好,不该让你走。」
聂乡魂哭了一会儿,脑中忽然想到:「包袱!我的包袱呢?包袱不见了!」
南英翔按住他肩膀:「别慌,包袱在这儿呢。」拉开小五斗柜抽屉,拿出那个破旧的青布包袱。聂乡魂劈手夺过打开,只见扇子和纸镇都在,铜钱只剩一串。他将包袱紧紧揣在怀里,就像母亲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一样。南英翔看他这模样,心中疑虑渐深。
聂乡魂心神稍定,问道:「这里是哪里?你怎么会在这里?」
南英翔脸色严肃:「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身受重伤倒在小巷里?还有,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杜瀛哪去了?」
聂乡魂忍住心中剧痛,嗫嚅地说:「杜瀛从军去了。」
南英翔差点跳起来:「从军?他把你丢着不管,自己跑去从军?他亲口答应我要照顾你的!」
「是我叫他走的,我受不了他,一张嘴吵个不停,我一见他就烦。」
南英翔咬牙道:「话不是这样说吧?他答应我的!」气得全身打战:「我,我居然把你交给那种言而无信的浑球,我真是该死!」一拳重重搥在床柱上。
聂乡魂反过来安慰他:「大哥,别这样,世事难料啊。」
「要不是叶堂主发现你,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原来赤胆帮巨鲸堂堂主叶源追捕血虎帮副帮主一路追到了岳阳,那日正好走进乞丐巷里搜查,发现聂乡魂病恹恹地躺在人群中,几个人正要偷他身上的钱和饰物,连他的鞋都想剥下来,叶源看不下去,将他救出乞丐巷,命手下照料。过了二天才发现聂乡魂长得跟南英翔给的图像一模一样,叶源连忙将他送回巨鲸堂,一面通知南英翔前来。
南英翔不住追问聂乡魂受伤缘由,聂乡魂哪里敢把武圣泽和李的事告诉他,只得胡乱编了个故事,但南英翔一问细节,他又破绽百出,最后只好抬出身体不适,很多事记不清楚当借口,南英翔也不好再逼他。
聂乡魂又休息了几日,这才知道张巡和南霁云诸将全移到睢阳去了;崔慈心完成郡主替身的任务后,南英翔不愿她再涉险,坚持要她留在彭城;此外,由于南英翔费尽口舌向父亲争取,南霁云终于同意原谅聂乡魂,让他重回张巡阵营。
终于又有了容身之地,聂乡魂心中并无欣喜,只是苦笑。他觉得自己活像只阴沟里的老鼠,哪里有墙洞就往哪边钻,真正能让他安歇的窝,却不知道在哪里。
隔了这么久后再见到南英翔,心中自然异常喜悦。经过无数次的艰苦战役,南英翔憔悴了许多,却比分别时更加坚毅果决,对任何难关都毫无惧色。他现在已升为校尉,离他的理想更近了一步。虽然有这些变化,他仍是聂乡魂最敬爱仰慕的大哥,对他也是无比地温柔体恤。聂乡魂只要靠在他身边,总是万分地快活。往日种种甜蜜喜悦全部重现眼前,只觉之前受的那些苦楚也算不得什么了。
然而,聂乡魂自己却跟以前不一样了。好不容易跟思念已久的人相见,他是一刻也不愿和南哥分离,然而当南英翔陪他谈天时,他却常常魂不守舍,也不知云游到哪里去了。即便是相处最和谐愉快的时候,他总是隐约感觉到难言的不安。他跟南英翔就像水上的小舟跟码头,中间只有一条破破烂烂的缆绳连系,两人虽然紧紧依靠,载浮载沉的小船却随时可能随水飘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