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他又在发呆,南英翔喊了他好几天才回过神来。
「你到底在想什么?」
聂乡魂大窘,结结巴巴地说:「没事,我在担心战事。」
南英翔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你别想那么多,好好养病要紧。我们明天就北上了。」
被他碰到的瞬间,聂乡魂不由自主地一震,随即微笑:「我知道了。」
南英翔默然看着他,神情黯淡。
「南哥,你怎么了?」
「曾几何时,你我居然变得如此生疏。」
「哪有啊?」
「不要骗我了。我握你手的时候,你还倒抽一口冷气。」
「不是啦,是你手太冰了。」聂乡魂徒劳无功地解释着。
南英翔露出灰败的微笑:「我知道,你还在怪我把你送走。我自己也很后悔,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不知该如何赔罪才好。」
聂乡魂忙道:「你别这样说,那全是我自己不好。搞成这样都是我自找的,根本怨不得别人。」
南英翔微微一笑,抚着他的脸颊:「你长大了。」
聂乡魂苦笑:「是老了吧。」
「胡说什么?」南英翔一把抱住他:「从此我们兄弟再也不分开,你说好不好?」聂乡魂靠在他怀中,全身暖洋洋,舒服得让他恍惚起来。那是他追寻了一辈子的,被人珍惜爱护的感觉,现在总算得到了。
然而,心中始终卡了一个问题:「那崔慈心呢?难道我们就这样三个人纠缠不清过一生吗?」
这问题终究没有说出口。眼前的幸福就像一场太美的梦,要是说出不该说的话,美梦就会消失。
也罢。就将这问题暂时抛到脑后,好好享受眼前的欢乐吧。他吃了这许多苦,是该过几天开心日子了。
至于另一个身影,另一个破灭的美梦,虽然跟未愈的内伤一样,始终隐隐作痛,但他不想去理它。至少在眼前这安详美好的时刻,他只想凝视南英翔清澈的双眼,在里面找寻永恒不变的真实。
第二天,他们和巨鲸堂众人搭船北上,几天后到达宁陵。此地现在由张巡的部属廉坦负责防守,由于河北失陷,赤胆帮潜龙堂的本堂也移到了此处。
南英翔此行还有一个任务,许远预估睢阳城内的粮食撑不过半年,为了未雨绸缪,命南英翔出城设法筹措粮草,为此他们必须在宁陵停留几天,方便南英翔安排运粮。这几天内聂乡魂就寄住在潜龙堂里。
聂乡魂听说现在潜龙堂堂主由银蛟堂堂主兼任,想起壮烈牺牲的秦邦和吴士德,不禁怅然。当他见到堂主撑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出来迎接时,当真大吃一惊:居然是秦邦!
「秦堂主!」
秦邦仍是平易近人地笑着:「聂公子,好久不见。」
「我还以为你…」
「我也以为活不成了。幸好我装死本事不差,燕军又急着去追假郡主,才捡回一条命。」
南英翔郑重地道:「秦堂主舍命保护内子和舍弟,南英翔日后必涌泉以报。」
秦邦笑道:「南堂主,你这『报答』二字每说一次,姓秦的就得折个几年寿命,那里消受得起?下回您可得提醒我,绝不能再提起那夜之事。最好连这只脚也遮起来,免得南堂主看了伤心,又让人说我在讨人情。」
南英翔正要开口,聂乡魂忙道:「秦堂主,这几天又得叼扰您了。」
「我们是老交情了,还客气什么?」秦邦道:「不过,有个人想请两位见见。」
「是谁?」
这时,一名帮众领着一个女子走进来,那女子非常瘦,面有病容,怯生生地站在门边。聂乡魂一时认不出她来,多看了几眼才发现是魏千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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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千洁也是过了一会才认出他,苍白的脸颊上了血色:「聂公子。」声音有气无力,完全不像卧龙谷中那个精力充沛的活泼少女。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来找杜瀛…」
聂乡魂听到「杜瀛」二字,心里一痛,强自镇定道:「你找错地方了,杜瀛跟着来瑱东征去了…」忽然想到,东征早就结束了,那杜瀛是否还在来瑱军中?
魏千洁摇头道:「东征结束后,他就到蜀郡跟我们会合,可是,没多久又走了。」
「走了?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本来想来问问赤胆帮有没有他的消息。」
南英翔冷冷地道:「姑娘,这事在下比你更想知道,我还有笔帐要跟他算。」
秦邦笑道:「那两位可真得谢谢秦某了,我最近听到消息,长安城的义勇军多了位猛将,名叫木水,武功卓绝,一手出神入化的长鞭绝技,轻功更是独步江湖。这位木大侠常常率弟兄暗杀伪燕官吏,行踪飘忽,还不时留字嘲弄京兆尹田干真,把姓田的气得暴跳如雷。在我看来,这位木水必是杜大侠无疑。」
南英翔道:「何以见得?」
「你想,杜瀛二字,除掉右边的土、嬴,不正是木水吗?」
「还是有点牵强。」
「另外,此人自称天下第一美男子。」
绝对是他。众人一致同意。
秦邦道:「我已经派人去长安,通知杜大侠来接魏姑娘了,请姑娘不必着急。」
南英翔道:「很好,等他到了,我可有一堆话要对他说。」
然而魏千洁始终低垂着头,听到这好消息也只是「嗯」了一声,并没有太大的反应。秦邦热心帮忙,却只得到这种冷淡的响应,并不生气,只是忙着安排众人安歇。
聂乡魂听到杜瀛的消息,早已全身发软,根本坐不住,站起来跟着仆从走向内室,忽然感到身后有人扯他的衣袖,原来是魏千洁。
「什么事?」
魏千洁满脸通红,眼中含泪,眼神游移不定,似乎不敢看他:「你…你…」
「我什么?」
魏千洁犹豫了一下:「没事。失礼了。」匆匆忙忙跑开了。
聂乡魂正觉得这女人实在莫名其妙,忽然想到:「难道她知道我跟杜瀛的事了?」一思及此,不禁满脸通红。
再怎么说魏千洁也是杜瀛名正言顺的未婚妻,自己跟杜瀛的暧昧被她戳破,那可是第一等的尴尬事。一旦杜瀛真的到宁陵来,三人碰了头,加上怒火中烧的南英翔,场面必然惨不可言。
光是想到,就觉得全身恶寒。
第二天,南英翔和赤胆帮众人为了粮草出门奔走,本堂里只有聂乡魂及魏千洁和几名帮众留守。春寒料峭加上连日大雨,屋里奇冷无比,他们二人在厅内靠着火盆取暖。聂乡魂虽然一见魏千洁就浑身不自在,为了探听杜瀛的消息,还是借故开了话头。
「你爹还真放心,居然让你一个姑娘家在这种时候,大老远从蜀郡跑到这里来。」
「他本来也不准,是我一直吵闹,他才勉为其难答应,还找无碍陪我一起来,可是我们中途走散了。」
聂乡魂心里一紧,小心翼翼地道:「那么,无碍有没有跟你说些…奇怪的话?」
魏千洁摇头:「他只说,我跟杜瀛都是大傻瓜。」
一点也不错,聂乡魂心想。又随口说道:「想必杜瀛又是嫌蜀郡不够刺激,才会走人了?」
魏千洁苦笑:「他每天都闹得天翻地覆,应该已经够刺激了。」
「怎么说?」
「他喝酒喝得越来越凶,常常打架闹事,这也罢了。最离谱的是,他居然还在我爹做早课的时候,醉醺醺地从佛坛下爬出来,我爹气疯了。」
我的天…聂乡魂光听着头就痛了。
「这还不打紧。他,他旁边带了个小兄弟,叫什么…薛明的,他晚上常常跑去他房间,然后,睡隔壁房的小师弟就去跟我爹说,」她的脸忽然涨得通红,声音也越来越小:「听到…奇怪的声音…」
聂乡魂心口彷佛有绳子勒紧,双手像要折断似地紧握椅子把手。
「然后,他又带着薛明进宫求见太上皇,去了几次太上皇都没接见,杜瀛火大了,就跳到行宫屋顶上,破口大骂太上皇是老色鬼,狗杂种,为了女色害惨天下百姓,还不如给安禄山一刀杀了干净。太上皇非常生气,派殿前武士追杀他,可是殿前武士全都不是他对手。后来又传出,他就是在东征时杀死永王爷的人,太上皇更是大发雷霆。我爹看情况越来越乱,就叫杜瀛离开免得连累全龙池派,他就走了。」
聂乡魂哑着嗓子道:「他带了薛敏一起走吗?」
「应该是吧,两个人都不见了。」
聂乡魂难忍火气,往椅上重重一拍,怒道:「这种烂男人,你还大老远跑来找他做什么!」
他的声音将火堆里的炭震得跳了一下,魏千洁也小吃一惊,低头道:「其实我跟杜瀛的婚约解不解除都一样,我大概是注定嫁不成他。我爹告诉我,杜瀛这几年一直在生他的气,只是碍于教养之恩不敢发作,所以才迟迟不回寺里。就算我找他姐姐帮忙,只怕也没什么用。」
聂乡魂想起杜瀛说过:「我师父是个王八蛋。」心中不禁疑惑,杜瀛为什么这么气自己师父?
经他追问,魏千洁才告诉他,龙池派开宗立派以来最黑暗的一段记忆。
原本龙池派掌门是广真,广真虽是僧侣,但个性豪放不拘小节,众弟子无论是否嫡传,都对他十分敬爱;广文就比较一板一眼,在寺里专管戒律,常被这位爱胡闹的师兄气得无可奈何。
后来广真不幸被人毒杀,龙池派上下全力缉凶,锁定广真爱徒,也就是龙池三杰之一的沉琅天涉有重嫌,沈琅天自然是矢口否认;偏偏又有另一名弟子燕冬溪出面指认,一口咬定他是真凶,沉琅天就此定罪。照理师者当然要处死,但沉琅天是王公之子,身分尊贵,不方便杀他,因此继任掌门广文下令将他终身囚禁在江湖中人人闻之色变的黑牢--鬼域之中。
不料三年之后,沉琅天自己从鬼域里逃了出来,潜回飞龙寺,硬是在所有同门面前抓出真凶,竟然是寺中第三号人物广智,也就是武圣泽。
武圣泽虽然逃脱,却还留下一个做伪证的燕冬溪。经过查证,他并没有跟武圣泽勾结,做伪证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想当英雄。依照门规,构陷他人必须要废去全身武功,打断一条腿再逐出师门。这下问题来了,燕冬溪的八十岁祖母和母亲全赶到山上,抱着广文的腿哭哭啼啼,说他们全家就全指望这儿子光耀门楣,孩子只是一时胡涂做错事,现在已经悔改之类的,要求广文从轻发落。
广文平日虽然铁面无私,被这么一求,心也软了下来,改打八十棍兼关禁闭处置。沈琅天自然不服,跑去向广文抗议,广文反过来要他顾念同窗情谊,秉持佛家宽大为怀的精神,「得饶人处且饶人」。而龙池派其它人,也都赞同广文的作法,要求沉琅天不再追究。
这等委屈,就是乞丐也受不了,更何况身为贵族的沈琅天?他向来脾气火爆,当场和广文大吵一架。最后广文给沉琅天下了通牒:原谅燕冬溪,再不然就离开龙池派。沉琅天一言不发,在自己师父灵前叩了三个头,就此一去不回。至于龙池三杰的另外二人,也先后因不同的理由和师门绝裂,之后三人结伴同行,搞得鸡飞狗跳,因此龙池三杰在江湖上的名声算是顶差的。
然而杜瀛可管不了这些。光想到他们居然把一个无辜的人当成凶手,害他白吃了三年的苦,已是羞愧无地;再看到师父和同门如此乡愿姑息,更是无法忍受。然而师恩浩荡,他不敢公然反抗,一股气全憋在心里,个性也慢慢变了。行事越来越胡闹,常常满嘴胡言乱语,再不然高声怪笑把别人吓得脸色发青,还直接把燕冬溪改名叫「燕南北」,意即「不是东西」。最后他干脆找了个借口下山,从此再也没回飞龙寺。
聂乡魂此时终于明白,为什么当他为武圣泽向杜瀛求情时,杜瀛会没来由地忽然发狂。不只因为武圣泽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更因为自己无意间说出了杜瀛最恨的一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
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还能说什么?
「今天还真冷啊。」
正在嗟叹时,秦邦缓缓走进来,二人连忙去扶他,他摇手婉拒,径自就座。
魏千洁热心地问:「堂主忙完了?」
秦邦摇头笑道:「身子不方便的人还是不要出去碍事的好。」
这话聂乡魂不爱听,道:「不能出力,可以出脑子跟嘴啊。」
秦邦苦笑:「我也是这么想,偏偏有人就看不得我,我稍一说错话,他就满口的愧疚跟报答,好象我是故意跛给他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