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便再没有言语,看向中央的巨大莲花戏台。
最后一出了,疏影以眼角看了一眼柳眉生,心中重复起自己温习过无数次的话来,深深吸了口气。
随后,除开柳眉生和一人之外,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是:台上的秦络红,把言辞对着柳眉生,目光却扭转了逼向柳眉
生背后的玄廷。
那定定的神情,哀婉凄绝的神情,绕过在秦络红身前盈盈阔步的柳眉生,绕过台上窜动的人头,往向台下那静静坐着,
周身散发着一股寒凉的声音,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缓缓道:
“……采香行至蹙连签,拾得孤月,何恨不能言。见青丝,只怕于君竟成天涯两隔,君安好?”
胡笳之声在此处突然轻轻颤动了一下,屏风后的空气渐渐凉了起来,又重拾的拨弄着。
在所有人的目光下,一个白色身影,缓缓步上了舞乐殿中央的莲花戏台。
疏影依旧对着那寒凉的目光,面不改色的唱着,直到轻轻扬起的双手,被有力的捉在手心中。
六四.阴谋
疏影停下唱腔来,而疏影身边的众人,看着玄廷,惊恐的竟然瘫软了下去。
而台下,所有声音,所有动作,包括那高高在上的毅伯,一直镇定自若的毅伯,也凝滞了手中的动作,俊朗的神情渐渐
风化。
“你是谁。”
低沉的声音,深深落入疏影的胸腔中,带磁的音调,在其间激起了千层波澜。
“你是疏影。”
最后一个音调孤零零的响起在这巨大的舞乐殿中,随后淹没在更深一层的巨大沉默与恐惧中。
“殿下,我不是。”疏影默默的说。
“疏影。”
诱人的薄唇,张合在他的额顶,他抬头可见的高度。
随后,那只手,颤动的抚上了他的脸颊,沿着眼角斜斜挑上去的黑色眼线,沿着那粉扑扑下的方向,缓缓的,缓缓擦下
去。
坚定有力,以至于让他有一些疼痛。
眸中苍白到带一丝妖冶邪气的脸,在女子装束下,被衬托得更柔弱无骨胜绝色女子三分,被抚上脸颊的双手一点点擦去
颊上的伪装,映入眼帘的是逐渐被剥蚀开形同破茧的容貌。
那如凝脂的颊上肌肤,一点点从擦去的粉扑下暴露在空气中。
疏影的整个身体,被制在另外那只手中,动弹不得。
抑或是他被那目光,坚定的,微凉的,深邃的目光,制住了整个身体。
疏影的眼神,由柔和,渐渐硬化,变得森凉,也变得疼痛。
伤口像藤蔓一般黏附住他的心脏,将那搏击一丝丝麻痹下来。
将方才秦络红温柔婉转的音调降到最低,低到有些沙哑,疏影机械的缓缓道,
“……疏影,已经死了,死在殿下手中。”
疏影抬起头来。
秦络红抬起头来。
那一瞬,在汇聚整个北国妖中之最的莲花戏台下,所有凝神屏息,看着戏台上的妖,眼中都晃过一道寒光。
来自秦络红看向玄廷的目光。
来自那红罗霓裳轻盈的袖口中倏然滑出的一把寒刀,被那柔弱如女子的手十分精确的握在刀柄上,刺向玄廷的胸膛。
双手在那银色发丝间纠结。
那深蓝色残月在眼中倏然放大。
疼痛也在眼中倏然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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颊上一阵剧痛,疏影往戏台上栽倒下去,头重重跌上了那莲花戏台。
肿胀的剧痛从疏影脸颊骨弥散开来,血晕与赤黑的麻木覆盖了他的眼睛。
睁开充血的双眼,眼前是持剑阔步而来的白色衣袂男子,高举长剑向他的头顶劈来。
是心字毅柏,在那一瞬间讲疏影从玄廷眼前拖开来,狠狠摔上戏台。
疏影闭上眼睛,等着拿从头顶上方落下的剑。
而毅柏对着疏影高举的长剑,却迟迟落不下来。
那带了剑茧的茁壮双手中的剑锋,被一只相形略显苍白的手紧紧握住。
毅柏身后,是玄廷那冷静到带一丝残酷的双瞳。
“把剑放下。”毋庸置疑的口气,完全不像是作为臣下对王上的语气。
“……这歌姬方才险些便取了你性命,我要杀她,难道有错?”
随后,玄廷握剑的右手如同宽慰亦同是警告般压下剑锋:“……错只在臣下宁可他杀了我。”
毅柏不可置信的转头看着玄廷,四目相对的一瞬,那同样强势的气息,却在那朦胧执意的光芒中,毅柏的锋芒在他有力
的搏击下淡然了下去。毅柏低下头,正对着地上疏影的眼睛,目光中中烧着火光:“一开始我就觉得这戏有问题……是
谁指使你来的?”
疏影静默的看着毅柏,那一瞬毅柏握剑的手有一丝颤抖。
这目光中的淡漠与坚毅的绝望,完全不似一个来自于月转廊歌姬抑或是风尘女子秦络红所历所能持有的。
毅柏重重吸了一口气,说,“若我放了她,她便伤你。你执的……到底是什么意?”
毅柏一手将疏影的胸膛狠狠压上地,一手也用力抵上玄廷的手,阴沉的目光和语气,试图将玄廷的巨大锋芒压下去:
“玄廷你……你从来不喜人类,也从未对任何人有过如此偏袒。今日却偏偏违我之意……你可知犯上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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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般的岑寂像寒流一般冻结了莲花戏台下所有贵族周遭的空气,包括从方才到现在一直处变不惊的扶苏,此刻神色也
与死灰无异。
当年寒铧亡故时,御剑快骑从乌程赶回昔宿,上面带的谕令内容曾让所有北国的妖都以为,那王位是玄廷的定无疑问。
就算早年陪伴寒铧征战天下的是毅柏而非玄廷,就算玄廷本人丝毫不啻于此帝位。
因为最有资格坐上这个位置的,除了玄廷便没有第二个人。
然而寒铧遗诏中却偏偏将帝位给了长子毅柏。
早两百年便睥睨寒铧妖力的玄廷,本应是寒铧的骄傲。然而他似乎与生俱来的冷漠与不近人情,在更多时候比在他面前
倏然黯淡的毅柏而更让寒铧担忧。
也或许是寒铧为自己的次子作了最好的打算:这王位对玄廷而言,无非就是个羁绊罢了。
拥有这个能力,超越这个位置,却将它拱手相让。
但事到如今,即使玄廷只需翻覆股掌,便自可取去毅柏性命,他却不可这么做。
对玄廷,毅柏畏惧至深,爱之至亲,也知玄廷盖不会僭越王位高台取去他性命。若然今日兄弟相争,定是可怖无比。
而此刻玄廷似乎着意不点出疏影名姓,扶苏从中觉察出了一些端倪。
原来,毅柏的意图,是在于疏影。
不仅仅是为了那久负盛名的青颜,他要用青颜,或是说利用疏影,来得到玄廷的紫崭。以此来得以睥睨天下,以求保全
帝位。
而唯一与他帝位相逼的人,只有一个。
那就是玄廷。
台下一人幽幽叹气,一人将脸沉入暗色之中。
“一—王上,臣下向你求这歌姬。”
那原本被阴影遮挡的脸再次笼在华光之中,先前一直处在岑寂中的销紫冕尘也阔步上到莲花之中,在稍稍嫌远的地方向
毅柏恰倒好处不失尊威的拜了一拜。
众目睽睽之下,销紫冕尘神色坦然的对高高在上的毅柏说:“歌姬既伤了殿下,便是千刀万剐尚不足惜。我乌程与魂府
交好,不如就将这歌姬交我乌程,也不曾让王上与殿下费心。”
销紫冕尘沉着的转向疏影身后的玄廷,并不试图从他静若深海的面容中寻找到一丝无措。
如此理由,再加之如今与乌程关系如此拮据,毅柏不论出与哪方面考虑,都断断没有借口拒绝销紫冕尘的请求。
况且如此歌姬,有玄廷挡在身前,毅柏也无法伤她分毫。
而玄廷,若是做出丝毫举动,都会暴露疏影的身份。而玄廷就算有再大的本事,都无法保全他的性命。
所以此刻玄廷不论如何做,他都会失掉疏影。
所以这一次,他注定是赢家。
六五.灯影戏
莲花戏台上局面僵持,台下却没有几人看得明白。
除了此刻心中朗朗的销紫冕尘而外,任何人,都不能枉下定论。
而销紫冕尘,也不过在等着毅柏,或是玄廷的一句话,他便可以将这台上神色苍白寡言的“歌姬”疏影带回乌程。
胜券在握,戏台下却有一人站了起来。
“……王上,此事,可否交与臣下决断?”
莲花戏台中晃荡的莲花灯光下,所有视线注视到了扶苏身上。身体并未恢复,强装强硬的语势中掩藏不住气短的虚弱。
“……玄廷与销紫殿下都意在这歌姬,而廊主疏影今日因事无法前来。月转廊本是扶苏兄长毕生心血,月转廊之人,扶
苏自然有权决断。”
毅柏寥寥几句话,便将这烫手的决断权交与扶苏。他这里给不出答案,扶苏想必能给出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回答。
销紫冕尘双手环抱胸前,干脆的等着扶苏给个“最最公平”的解释。
扶苏转头看了戏台一侧的玄廷,白色颀长的身影恍得他有些泪泫。玄廷只是像往日一般略略眯起眼睛。
扶苏转向了高高在上的镜王后:
“也是照月转廊的老规矩来。”
话音一落,数百月转廊歌姬迅速近到台前。扶苏袖袍略略一扬,舞乐殿内的灯尽数熄灭。
莲花灯再次点亮的时候,方才那灯影的巨大帷幕有出现在了戏台周遭。销紫冕尘、玄廷、毅柏均已在帷幕之外,独独疏
影被囊括到了灯影帷幕之内。
“这灯影之戏,想来大家都到月转廊见过。不过今日这出,略有不同。
“帷幕内有歌姬近五百人,已被月转廊画师所饰。不论从外形、气息,均已无法分辨出。少时这五百歌姬会携五百不同
的东西而舞,而适才那位歌姬,便在这五百人之内。
“半柱香时间之内。”
扶苏解释十分清楚。半柱香时间内,谁先找到疏影,疏影就是谁的。
这个方式,结了毅柏的怀,不需扶苏作下判断,所以不论对谁都足够公平。
一位女侍从廷后端来截断的半柱即墨香,毅柏和扶苏也退到戏台之下。
台上只剩下两个在整个北国,声威都强势到常人无法想象的妖。
火光迅速打到帷幕上,万丈光芒中近五百影子投射到帷幕上,阴影缓缓动起来。
戏台之下无数双眼睛细细的搜寻着那五百影子,除开手中所携,那影子是真的一点区别都没有。
也有妖尝试着嗅出方才那位歌姬的气息,不过此刻,在月转廊画师饰后,是真的一点都分辨不出来。
关茗看了看销紫冕尘,火红色的瞳仁中是她以往从未见到过的认真。
另一侧的玄廷,却是看不出心中所想,然而关茗私自认为,在对待疏影时,确实是与其他人有不同的地方。
台上歌姬五百,外形上看来都是相同的,月转廊画师掩饰气息的能力本已卓群,再加之今日疏影已变身,想必玄廷也无
法分辨出疏影的气息来。五百人中,持刀枪箭矢等等兵器与持诸类乐器的,也大多占半数。
从帷幕中的影子上,有两人共抚琴使剑的,也有独自一人似舞似吟唱的。也有携相同器乐与武器的,只是用法不同。
而且即便是抚琴,也有不同抚法。而方才两位共抚的,其中有一位此刻有从琴边起身,随琴而舞。
动作姿势随时变幻,若是一双眼,根本看不过来,更不用说,从中分辨出疏影来。
坐于灯影正下方的扶苏,此刻也敛眉细细的一一寻找着,看来,连这个布局人扶苏,也不知道疏影究竟在哪里。
不过知道这歌姬是疏影的,也只有台上两人,台下两人而已。疏影不懂音律,所以抱器乐那半数,便是可以弃去不看的
。
时间已剩下不多。
而玄廷与销紫冕尘却更是蹊跷。本是立于莲花戏台两侧,此时已渐渐靠近来。
两人中间的灯影帷幕上的投影,是两个持弓与箭的歌姬的影子。
帷幕中流动的音律却迟迟没有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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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渐渐接近寅时,身体中那不洁与浑浊的血液,在夜幕中渐渐从指尖流走。而额角的封印,也起了效用。
一阵灼痛感,原本属于疏影的神智已经恢复了大半。
方才扶苏所讲的规则,疏影也已听懂。
并且扶苏也对他发出了警告。
不得有违规则,不得暴露身份,不得偏袒任何一人,也不得违逆任何一人。
他自然知道。
不然他也不会抑制不住内心汨汨流着血,却还要在玄廷大人握紧他手的时候,还要推开他,甚至还要伤他毁他。
他知道,此时帷幕外等他的,是他从五岁起边寤寐的。呆在他身边,他何尝不想?
手中有弓与箭,是他自己挑的。
身边的一位歌姬,手中所握的,也是弓箭。
疏影丢下了手中的弓。
那位歌姬也丢开了手中的箭,侧身对着帷幕,逆着帷幕中映着的强势光芒,将弓拉开如同满月。
下意识里,疏影将手中的箭架上满月,万般思绪流过,险些把持不住。
心中默默念道:第一箭……
“第一箭,同甘共苦。”
帷幕外突兀的出现了这个声音,略略不羁,却又有些认真。
是销紫冕尘。
疏影垂下头来,连失望的余地都没有了。
佯装镇定,继续架上第二只箭。
“第二箭,同生共死,”帷幕外的人气息有些颤抖,几乎抑制不住要近到帷幕中来,“疏影……你跟我回乌程。”
一只手抓紧帷幕下方,黑色衣服的一角已经露了出来,疏影身边的歌姬有些手足无措,手中的弓险些砸到地上。
然而在这一瞬,那帷幕却被再次放了下来。
“还有一箭。”
是另一个人。
疏影不知此刻帷幕之外事个什么情形,他知道北国所以权倾天下的妖都聚集在这里,注视着他这个方向,注视着他的一
举一动投射到帷幕上的影子。
他不过是爱上了一个千万不该的男子,确实换来了这一切,这让他痛心疾首却欲罢不能的一切。
一张面具将他的五官形状掩盖住了,也将他此刻的神情淹没。
双手有些颤抖,在幕外人像是许可的语气中,心中安稳,却怎么也不能平静。
依旧如同那次,他将箭架上了弓。
“第三箭,白头到老,至死不悔。”
依旧沉着的声音,具着磁音,字字句句震到他心中去。若是此刻有人拉开他的面具,一定可以看见他的泣不成声。
“疏影,”帘外是如死亡一般的静默,“疏影,你跟我走。”
疏影仰起头来,颊上双泪没入眼中,化作两点刺痛的星辰。依旧不屈的咧开嘴角,还以为自己是多年前那个无赖,流氓
一般的疏影:
“若是我说,我要与殿下媚床,殿下也是会答应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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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帷幕内的音律还依旧嘤嘤的跳动着,玄廷白色瞳仁中忽然掠过一丝阴影。
与此同时,右手迅速掠过眼前几丈长的厚重白色帷幕,帷幕轰然倒下的瞬间,幕中万丈火光箭矢一般窜入舞乐殿,突然
而来的光线中殿内所有妖都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眼来时,销紫冕尘与玄廷中间本因站着一个歌姬的地方,却没有人。
持弓与箭的两名歌姬,此刻只剩下持弓那位。
方才销紫冕尘和玄廷都察觉到了同样一件事,在他意识到玄廷要出手拉下帷幕时,已来不及出手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