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阳光清淡,别墅里下人忙碌,惟独被把守的三楼即便卡斯珀的人也不能走近。
克劳狄目向花圃斜靠窗棂,颈上的吊坠被扯落托于掌中。
这不是普通吊坠,而是一枚徽章。金制圆币上,一剑一弩交迭,标示着罗马武力的强盛。背后镶嵌着罗马国旗水印,煞显威严。
这种吊坠世上仅有两件,是连胜十场大战后皇宫巧匠为帝国之刃着身订做,象征无上的荣耀。
如今物仍在,人却沦陷在国外犹如傀儡。再戴着这种东西,只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讽刺。
(讽刺之极……)
这时房门被推开,一身黑衣的文森特大步走进来,长发洋洋洒洒,额边几缕碎海随着步伐不羁地拂上脸颊。
他在克劳狄身旁停下,问道:「提摩西给你送过早饭了?」
点头。
「站这儿不累吗?」
摇头。
「昨晚说的话,你不想听,就忘了吧。」依旧淡漠的口吻,却多了些平日绝不会有的自嘲,克劳狄发觉了,但置若罔闻。
文森特视线随他向下,愕然一怔:「这徽章,是帝国之刃特志?」
「……嗯。」
文森特赞许道:「不错。配得上你。」
「曾经如此。」克劳狄嘲弄地笑了笑,「一旦失去本该有的意义,就只是块废铁而已。」
文森特不认同地皱眉:「只要它还在你手里,总有一天会发挥更大的意义。」
「是吗?」克劳狄冷笑,「可惜,我已经不需要它了。」甩手,徽章滑落,在空中划出一道看不见的弧线,凄美绝望。
「你做什么!」文森特大惊,不假思索跃上窗台,长臂追寻而去。
好险。
握紧掌心,确认救回了重要的对象后,他放心地轻呼口气,下一秒却听见脑海中有个声音在问。
[此物深具寓意,拥有者怎能甘愿丢弃?]
……是被他逼的吗?
目光慢慢沉淀,生平头一次,对自己行事方式的对错与否产生了一丝置疑。
克劳狄望着窗台上的背影,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人……救了他的『荣耀』。
他已放弃,对方却奋不顾身。
(为什么?怎么会——)
仿佛有水珠溅落死湖,在唤起了什么的同时,也抹杀了什么。但死湖,从此不再平静。
狂暴的混乱突如其来,他一扑而去。
(夺回来!宁可荣耀失去,也不愿被玷污……)
然而在触到目标之前,他的肩已与对方的背重重相撞。
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猝不及防。
饶是文森特身手再矫健,仍收不住地向前倒去。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及时抓住窗台,身体却已悬空在外。
克劳狄伏在窗边,面对眼下情景,呼吸竟莫名紧张起来。
(文森特……)
文森特抬头,眼眸奇亮,那是凶狠在闪光。他咬着牙,一字一顿:「你就这么想我死?」
(不。这是意外……)
想这么说,却发不出声音,整个人好似被对方钢网般的眼神勒紧,从身到心,无处不痛。
「是不是?只要我死了,你就可以回罗马自在逍遥?」文森特铁青着脸发出质问。他的手抓牢窗台,却没有就此攀爬而上的意图。
无言以对的克劳狄下意识按住对方的手,诚恳道:「别说了,我拉你上来。」
「回答我!」
被无视了。
回望对方逼迫的目光,居然有种无法言喻的酸涩漫上心头,挥之不去。
「不。」他低声说,「我很抱歉,让我帮你……」
文森特用力冷笑:「得了吧。如果你真有这么仁慈,为什么不想想罗马的平民?他们的水深火热你难道不比我清楚?你不想和我共同作战,但是,我死了,你该做的事永远也做不了。」
「……」
「克劳狄。克、劳、狄……」
完整的名字,被他切割成一片一片。
恍然间,他松开了手。
「文……」最后两个字湮没在空气中。
克劳狄震慑地看着他的身影如流星般飞快下坠,眨眼消失在茂密的花丛中。
一声闷响后,周遭回到死一般的寂静。
克劳狄又望了楼下很久,没有动静。仿佛迷药突然起效,他在大脑的轰鸣中转过身,定定盯着自己的双手,表情有种狰狞的茫然。
……杀了他吗?
不会吧,他那么顽强,在竞技场上怎么杀都杀不死,哪会这么容易死掉?
可是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花丛里的乱枝有可能救他,也极有可能致他于死地……
是的,他死有余辜,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足惜。
但……不该是这样。他怎么能死呢?怎能死在这种情形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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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森特当然不会这么容易死。
克劳狄知道自己多虑,否则府邸绝不可能这么平静,但他无从得知文森特是否受伤。
上午的事件后他就没再见到文森特,不过到了晚上卡斯珀忽然造访。
那时他正坐在桌前随笔涂鸦,见卡斯珀神情古怪地站在对面,几度欲言又止,便说:「有话直讲。」
卡斯珀这才开口,不确定地问:「将军和文森特闹矛盾了吗?」
「没有的事。」克劳狄淡淡道,「难道他对你说什么了?」
「那倒不是。不过他,咳咳,我知道对你俩的事我不该过问太多,毕竟你们是领导人,要怎么做由你们自己决定。但是在这种时候还有分歧,总归不太好吧……」
克劳狄停下笔,掀起眼帘扫去:「你在担心什么?」
文森特告诉过他,卡斯珀如此支持起义其原因有二。第一,作为希腊人,卡斯珀自然乐意强占希腊的罗马遭受重量级打击。第二,则是商人的本质。与文森特合作,假若事成,『钱』途无量。
「这……文森特应该和你提起吧?一切都准备的差不多了,但是究竟怎样安排船只分配人手,你们还没做出确切决定,再拖下去恐怕会误了时间。」
克劳狄目光一颤,掩饰性地将视线挪回纸上,故作漫不经心地说:「喔,这件事必须安排周详,我们要好好商量,一有结果会立刻通知你。」
「那就好。」卡斯珀松了口气,又忧虑道,「不过中午看到他居然受了伤,有下人说那之前他是和您在一起,所以我才担心是不是你们发生矛盾……」
(受伤?)
克劳狄心口大震,表情却依旧漠然:「那是个意外。」他笑了笑,「如果我和他发生矛盾,你觉得会只有这种程度而已吗?」
卡斯珀一愣,细想片刻,也认同点头:「这倒是。没事就好。那么我就不打搅了,呵呵。我可没忘记他经常对我们耳提面命,叫我们不要来扰你清净,实在是很为你着想啊。」
「嗯。」克劳狄冷冷应声,懒得反驳。反正表面工夫文森特是做足了,就算说自己是被暗算而来的只怕也没人会信。
不过,文森特居然受伤了?也对,那么高摔下去不受伤才怪。那他伤到哪儿了?该不会缺胳膊断腿吧……
卡斯珀走后,克劳狄捏着笔失神了半晌,也理不清究竟在想些什么,突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一个稚嫩清脆的声音低喊:「将军,你睡了吗?」
是提摩西。克劳狄把笔放回原处,应道:「进来吧。」
房门打开,提摩西探进小脑袋,见克劳狄还没上床,立即跑到他旁边,对他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来。直到克劳狄不耐的一瞥投去,他才吐吐舌头跳到后面的凳子上蹲着。
「哎?」提摩西迷惑地瞪着他,「你没有伤嘛。」
「我没伤让你很失望?」
「不是啦。」提摩西挠头,「我看伊瓦大人那个样子,因为除了将军我想不出还有谁能伤到他啊,所以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你们俩打架了呢。」
克劳狄啼笑皆非:「你觉得我们应该打架?」
「才不呢。」提摩西异常认真地睁大眼睛,「你们都是做大事的人,当然不该随便打来打去。而且你们还是伙伴,就更不能不合啊!」
克劳狄怔了怔,目光不明所以地黯沉下去。
提摩西又说:「可是你平时看伊瓦大人的眼睛都好冷酷,讲话也凶巴巴的,我才会那么以为嘛。再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伊瓦大人带伤,在遇到你之前可从来没有过!」
克劳狄突地心内一动,貌似随口地问:「他伤的怎么样?」
提摩西诧异反问:「你连他伤成什么样都不晓得?不会吧?」
克劳狄微感尴尬,板起脸严肃道:「不是我造成的我怎么知道?」
提摩西长哦一声,突然重重叹了口气,听者的一颗心顿时提得更高。
「其实大伤也没什么,就是他的眼睛……」
「眼睛?!」
「嗯。」提摩西指指自己右眼,「就是这里,听有人说上午看到他的时候,这里流的血把这边脸都染成血淋淋的,才吓人呢!不过我是晚饭时才看到他,他已经包扎过了,我只看到从这边到这边……」
手指从额际中央,滑到右边颧骨下方。
「这么大一块,全都包着纱布。马汀问他说怎么回事,结果还被他吼了句多事。他的样子好恐怖,我就猜一定是和将军你有关啊。没想到我搞错了耶。」他又挠挠脸,似乎仍十分不解。
克劳狄的手心随着他的话而时冷时热。
(眼睛受伤?难道……瞎了?)
心弦一颤,忽然想起那双狭长的眼眸,时而懒散,时而邪恶,时而深沉,每一个眼神都是他,却又不知哪个才是真正的他。难道他就这样失去了一只眼睛?如果是真的,应该幸灾乐祸才是。
可是不知为什么,半点也高兴不起来,甚至,觉得有那么一点可惜……真是见鬼……
克劳狄头痛地按住太阳穴。
「将军不舒服吗?」提摩西跳下凳子走到他身后,双手按上他的太阳穴,「以前我在官人家做奴隶的时候,老爷不舒服了我也是这样给他按摩的,很有效喔!」
克劳狄感激地笑笑,心口却好似被拧了起来。
此时此刻这个熟悉的动作,让他格外想念起千里之外正在浴血奋战的另一位帝国之刃,艾伦,他如同亲人的好朋友,若得知他现在正处于怎样的境地,一定会担心得恨不能生出翅膀飞过来吧?
他们曾经有过共同的誓言,要一生守护罗马。只是现在的自己,已经做不到了吧……
「其实,伊瓦大人还是很关心将军的呀。」提摩西忽然说,「本来晚上我是不能来打搅你的,因为伊瓦大人对我们下过禁令。可是晚饭时他叫我来陪陪你,我这才敢来。我原本以为是你们吵架,他不好意思来跟你道歉才叫我代劳,谁知道又不是那么回事……」
「你们大人的事我真搞不懂,既然没吵架干吗不能自己过来呢?而且他说起你的时候样子怪怪的,好象有点生气,又好象有点难过。将军也是的,好象一点都不关心伊瓦大人,可是又不象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哎,我都被你们搞胡涂了!」
克劳狄只能沉默。
其实若不是时势使然,他对于文森特这个人,不论是其头脑,能力,本都是会由衷欣赏的。
偏偏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站在敌对立场,这点不容置疑也难以改变。然而越到后来,却越发现这关系当中复杂又矛盾的零零总总,再以最初的心态来看待,似乎只是陷入一个更大的谜团。
文森特身上有太多神秘难测的疑点,究竟在做些什么要做些什么,这世上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你们真的是好朋友对不对?」提摩西又急切地问。
克劳狄微微一愣:「怎么说?」
「我感觉是的。」
提摩西小脸垮下。
「我也希望是。将军,你知道吗?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我爸是罗马军人,死在罗马的战场上。我还知道罗马现在的情况并不好,皇帝是坏人。所以伊瓦大人说要起义我真的很开心,特别是将军也跟我们一道以后,我觉得我的愿望马上就能实现了。我可以走进罗马,站在我爸站过的地方,帮他完成没有完成的事……」
他的声音渐渐带了哽咽,克劳狄不禁心生怜悯。
一直以为他只是个任性顽皮不谙世事的小鬼,却不知道他居然想了这么多。
原来他的梦想,是如此地远大……
「你可以的。」克劳狄转身,大手按上他的头顶,嘉许地微笑着,「只要你有毅力。总有那么一天,你父亲会为你而自豪。」
提摩西眨眨眼睛,刷掉了刚刚泛上的雾气:「真的吗?我可以吗?」
「可以。」
「那就是说,将军和伊瓦大人会一直带领我们对不对?」提摩西抱住他结实的手臂,雀跃地问。
克劳狄又是一愣,一时间无言以对。
见他半天没有回应,提摩西小嘴一噘,但没有气馁,拍拍胸脯豪情万丈地说:「放心好了,将军。你和伊瓦大人的矛盾,我一定会帮你解决的!如果是伊瓦大人不对,我就帮你骂他。」话虽如此,谁都知道他没那个贼胆,这从他越来越没底气的声音就能得知。
克劳狄哭笑不得,也不知该拿什么话反驳,干脆不予响应,免得越描越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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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后,克劳狄终于见到了文森特一次。
那是一个早晨,百无聊赖的他凭窗远眺,突然在花圃回廊处捕捉到两个体型差别极大的身影。
因为隔得太远他看不清脸,但那个背影高大银发垂腰的男人,除了文森特不作第二人想。另外一个体型娇小,衣着华丽,在这个家中能如此穿戴的女人无疑应是卡斯珀的小女儿尤莉娅。
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
他的目光似被胶住般,挪不开地定定凝望着远处人影。
过了一会儿,不知文森特说了什么,尤莉娅捂住嘴连退几步,飞快转身逃一样地跑开,像是听见了什么极不愿听见的事。
对文森特动情,受伤是必然的结果,对此克劳狄早已料定,但是文森特居然恶劣至此,实在不够风度。
不过他那种人,历来是这样自私又自大的吧。克劳狄悻悻地想。
突然,他全身肌肉紧绷,如临大势,因为他看见文森特正转过身面向这方,脸上的绷带如倒刺般突兀。
太远了……搁在窗台上的手不自觉用劲握紧。
他在看哪儿?花?……人?
最终克劳狄的疑问没有得到考证,因为对方只停留了几秒,随即大步离开,走得煞是潇洒。
(喂喂,真的瞎了吗?看不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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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劳狄在提摩西的陪同下又度过几夜,一晚提摩西忽然提议,说一直呆在房子里太无聊,邀他到花圃那边去散散心。确实心闷了多日的他欣然同意。
好在药力虽在,倒不至让人走不动路,在提摩西的搀扶下,他们慢慢来到了花圃外的回廊边。
风里裹来阵阵淡雅花香,如临仙境。
方踏上回廊,眼尖的克劳狄立刻瞥到前方那抹安坐石阶的身影,黑衣如墨溶于黑夜,惟有媲银长发随风翻飞,醒目得很。
克劳狄脚步一僵,回头看去,却发现那精灵古怪的提摩西不知何时竟已不见踪影。
原、来、如、此。
他登时气结,想调头就走,却觉得这样显得自己有意避着对方。但是上前吧,他又不太甘愿。
与此同时,察觉身后动静的文森特已回头望去。当一眼看到克劳狄时也微吃了一惊,随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晚饭时提摩西说让他晚上到回廊来有事相谈,原来就是为了引他俩见面。
这自作主张的小鬼,下次定要将他暴打一顿屁股,看他还敢乱来。
不过如今既已正面逢上,就这么干瞪眼下去也不是办法。
于是走到对方跟前,扶住他的手臂低声道:「到这边来。」
又是一副好象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平淡……克劳狄无声叹了口气,随他走到回廊石凳处面向花圃坐下。文森特站在他左边,面色清冷,只字不发。
克劳狄扬起脸朝他看去,别墅方的烛光照亮他的侧面,这才注意到他脸上的绷带已经取掉,换上了一副黑色眼罩,被细绳系在发间。眼罩上有白色图案,但这样侧看看不清楚。
他更仔细盯着瞧,不料文森特忽然转过脸,窥视的目光被撞个正着。
克劳狄顿时一阵尴尬,对方却冷冷一笑:「怎么?是不是觉得我现在的模样像个小丑,有趣极了?」
「不是。」他否认,用心想了想说,「你看起来就像个海盗……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