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起,调整好支撑用的尾杆,坐于琴凳上,把琴支在双腿之间,琴颈靠在肩头。我又学笑言的样子调整琴弦,收紧马尾
弓毛,把弓搭在琴弦上。
由于之前看过书,基本的拉奏方法我还是知道的。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第一次运弓,就拉出了几乎准确的音!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弓弦乐器是非常难驾驭的,所有的音全凭感觉。不可思议的是,我清楚的感受到了那种感觉。
我顺势继续运弓,按著谱子上的旋律,缓慢生涩地拉著。一句断断续续毫无节奏的乐曲从弓弦之间一点一点吐出。我已
经尽可能地仔细,但还是拉破了不少了音。第一次就有这样的水准,我已经很惊喜了。
虽然拉得乱七八糟,但我还是被这种乐器的音色所牢牢吸引,或柔缓,或明犀,或低沉,或高亢,它的音一直都那么的
富有磁性,若不是我控制不好准度,它一定会更吸引人。
一首曲子被我磕磕绊绊地拉了下来,几乎听不出这还是曲子,绝对不会好听,可我依然感受到了蕴涵其中的魅力。大提
琴演奏的时候是靠在肩头的,仿佛是好友一般,与演奏者一起创造出动听的声音,它的感情细腻而丰富,宛如一个活生
生的人。
而我,喜欢这种毫无隔阂的信任的感觉,即使靠在我肩头的仅是一把又木片组装出的,不带有温度的琴。或者说我从它
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一种叫“友善”的东西。
笑言是否也这么认为呢?
转念,我实在是不想多想这个人,所以转而继续重新进入一行行的音符之间。
我翻到前几页,一些简单的练习,运弓拉起来。
我喜欢这个乐器,它让我不厌其烦地运弓,每一个音,哪怕是走调的音都让我觉得欣慰,让我弓不释手。
草草吃过午饭,我继续坐在琴凳上。
我对自己进步的速度感到诧异,又拉了一下午的练习曲后,当我再拉《卡农》的时候,已经不是彻底听不出调了,仅是
生涩而已。速度被我放慢了许多,小心翼翼地调整每一次运弓的角度和力度。
我完全没有注意到房间外,有人开门。
直到属于另一把大提琴的音在房门外响起。
也是《卡农》的旋律,悠扬,流畅。熟悉的音色,是那把紫黑色的琴。
同样放慢了速度,为了配合我生涩的拉奏。
我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努力迎合著门外的旋律,让自己拉的更好些。
曲子在最后一个和弦中结束,袅袅余音还回荡在房间里未散的时候,门被打开了,笑言拎著琴,脸上带著掩藏不住的惊
喜。
“你怎么会拉琴?”他有些激动。
我知道他问的是我,便以自己的身份回答了:“第一次拉……以前都只是喜欢……也只看过些相关的书。”
“第一次?!”他不敢置信地看著我。
我点点头。
“你知道我练了多久才发出正确的音吗?”
我看著他,等待答案。
“七天。”他告诉我。
我没有想到会是那么久的数字,我以为他最多只要一个小时。
他微笑著朝我走过来,放下琴,也拿开我身前的琴。突然,他看著我的颈项。
项链!!
我竟然忘记拿下来了!
我无法预料他要做什么。
他伸手解开项链,放回了抽屉里。
在你心里,我果然和笑语是不一样的……
他的笑容没有改变,他抱住我。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笑语,为什么还是硬要把我当作是她?
他放开我,“我们继续拉琴吧。”
我点点头。
之后,他始终陪我拉琴,教导我。我很佩服他是怎么说服自己我就是笑语的。
你可以把我当作是她,但我知道我不是她,我不会代她来爱你,我恨你。
他一直陪我拉到深夜,直到我拉不动的时候。我宛如大提琴一般靠在他身上开始迷迷糊糊,他把我放到床上后不久,当
我即将进入彻底的沉睡,我隐约感受到颈中传来细碎的触感,冷冷的,滑滑的。还听到了一声不知来自真实还梦幻的叹
息。
秋天的成都完全没有秋高气爽的感觉,反倒人心惶惶,各家各户都闭门不出,生怕惹来七天必死的瘟疫。
蜀郡郡主府邸内,一片平静,所有的家丁都被遣散到郡主家在深山里的一些养心场所去躲避瘟疫了。郡主和汶山郡主也
都不在,一个再次向皇帝请命从军,一个则四处奔波,想办法治疗瘟疫。
空荡荡的庭院里,唯一的声音便是乍起的秋风吹落红叶的轻响。
梦凰靠在雕花门边,看著红叶在池底里铺出一层棕红,映得原本清澈碧绿的水都透著红色,仿佛溶进了血一般。
多事之秋。
梦凰这么想著。
他回了成都才知道,朝庭真的已于中秋后第三日迁都到了长安,并且不再处理朝政,关起大门来享受这最后的疯狂。
父亲去边疆了……他年纪也大了,真的可以吃得消吗?
他很不放心。
应该代父出征的时候,偏偏自己不在。
他开始盘算著,要怎么一起应征去抵抗外族。
中秋后的风有些凉了,他并没有多添衣服,感觉有些冷了便走回房间里。
房间即使是客房,也比德阳的客栈大得多,装饰也更显精致,处处体现宅子主人的身份地位。
大床的中央的少年,自从昨天在马上睡著后,又是一天过去了,他一直睡到现在始终都没有醒。
梦凰坐在大床边,看著少年,少年枯瘦的手上没有包扎,只涂了些药,伤口已经结开始痂了,暗红色的一大块。
梦凰轻轻地抚摸著少年的脸庞,越发觉得他像一个人,一个在很早以前就死去的人,早到他对这个人甚至没有多大的印
象,只知道他们在一起很开心,那时候天璇也在,他们一样的开心。
天璇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看著梦凰温柔的举动,完全没有平日里那种天真的表情。他感觉到了,和梦凰一样感觉
到了潋很像一个人。
天璇也感觉到了梦凰对潋不一般的温柔。梦凰虽然脾气很好,但是宠爱而心疼地爱抚一个人,好像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吧
?
“梦凰。”
天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梦凰立即放下手,转头看向天璇,而天璇的脸上不知何时,又带上了天真跳脱的笑容。
“嗯?”
“嘿嘿……”天璇露齿一笑,道,“你吃人家豆腐~”
“那你吃醋?”梦凰反唇相讥。
天璇手一摊,看著干净的房梁,习惯性地摸摸后脑的玉带,回答他:“我不想吃你醋,我想吃你豆腐。”
“下辈子你当了女人再说。”梦凰有些不耐烦,白了他一眼。
“真绝情……”
“我还叫绝情?是正常人的话早和你绝交了。”
“这么说来你不是正常人罗?”
“那是你!我看在你和我多年友情的份上,继续和你当朋友!”
“……”见自讨了个没趣,天璇赶紧打住:“我开玩笑的,我去煮药了……”再不跑,怕是梦凰真的要不开心了,这种
话说多了,恐怕连朋友都没得当了。
走在院里的石板小径上,天璇想著梦凰的话。
──“那你吃醋?”
他不会是真的……
不不不……不可能的,他自己都说他是正常人了……
房间里,梦凰也在想著天璇的话
──“你吃人家豆腐~”
我吃一个男人的豆腐作什么?我又不是天璇……
他突然觉得这个想法比往日无力得多……
又过几日,潋手上的伤痂已经彻底结牢了,他也醒来过好几次了。
梦凰经常会领著潋,在宽敞的庭园里散步,想让他的心境稍微好些。同样这么想的天璇则经常在空闲的时间和从另一个
世界来的潋说些这里的事情。
潋在一阵淡淡的异香中醒来,身边空无一人,他不禁有些害怕。
但是他马上转念过来。
我已经对他们产生了依赖吗……
他摇摇头,松散的青丝摇出阵阵波浪,他想把那些依赖和恐惧甩出脑袋。
淡淡的香味随著风吹进房间,很像龙涎香的味道。
他曾经在梦凰的身上闻到过几乎一样的味道。
他下床,他拿起衣服套好后才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绑腰带,便随手绕了一圈打了个死结。袜子鞋子更是麻烦,他
胡乱穿了一下,便离开了房间,想要找到天璇和梦凰。
寻香而去,走过蜿蜒的石板小径,潋走到了另一间地处幽静的房前,周围红叶环绕,隔开了其他建筑,繁复的红叶林带
更显出此地的幽静。
“碧银阁”他看著匾额,轻声地念出来了。
碧银阁门扉紧闭著,就从这里面飘散出一种类似龙涎香的味道。
不知怎么的,潋一闻到这种香味便会像是被安抚了一般沉下心来,心里起不了一点波澜。
潋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他好像要忘记了所有的事情,甚至忘记了还有这种香味的存在。
无论是痛苦还是快乐,都烟消云散,心中一片通透澄明,不哀伤,也不欢快。
房间内也是寂静无声,香气仿佛凝住了时间。
身后由远及近地传来踏过落叶的轻响,再轻微,也将凝滞的时间再次化开。潋回过神来,转身看见了天璇。
“天璇……”他张口叫了声。
天璇比了个禁声的手势,拉过潋,在他耳边轻语:“梦凰在冥思呢,不要打扰他。”说完拉著潋就离开了碧银阁。
天璇一路把潋拉到了中庭的湖边,一看他衣冠不整,一身上等丝绸的衣服被穿得和叫花子似的,皱了皱眉,立即帮他打
理好仪表,潋记下了这身衣服到底是怎么穿的。
潋也不是孩子,被人这么伺候有些不好意思,低著头道:“谢谢……这里的衣服我穿不来……”
“没事,你现在又看过一遍了,应该会穿了吧?”
潋点点低著的头。
天璇扳起他的头,对他说“低著头干什么?我又不吃人。”
潋看著天璇满面的笑容,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就这么尴尴尬尬地对看了好久,潋才想起要说什么好“梦凰为什么要冥思?有想不通的事情?”
天璇立即把笑容里的尴尬抽走,回答他:“冥思不是想事情,而是让心沈静下来。”
“为什么要沈静?”
天璇还是很细心的回答了:“梦凰在练武之前都会冥思一个时辰,这样才能心无旁贷地精练,许多习武之人都有类似习
惯。”
“习武~?”潋立即想到了满天翻飞的轻功,“轻功?”
“早八百年的过时传说了~”
果然这只是传说。
但天璇话锋一转,“轻功之类的的确存在过,前朝为了稳固根基,疯狂打压武林,培养了一批精锐高手,只废武功不杀
人,所有的武学流派不是断了,就是全部收归朝廷了,前朝总共存在了三百年,也打压了武林三百年,前一百年里偶尔
还有那么点零零星星,后两百年……可以说是彻底断根了……”说到这里,天璇轻叹一口气。
“那……”
“梦凰练的也只是些剑术,没什么神奇的。”
“嗯……”潋点点头,他又想起了那股让人的心平静如水香味。“那……那股香味是什么?”
“重极香。”天璇说的时候掩藏不住的得意起来。
“重极香?”
“用枫香、樟香、乳香、没香、檀香、霍香、松香、木香、龙脑香、零陵香、燕尾香、都梁香、雀头香、宝鼎香、降真
香、天泽香、安息香还有最重要的龙涎香这十八种带有药理作用的香料配制而成的熏香。”
怪不得有龙涎香的味道,其他的香料在香料之王面前也只能是辅料,根本压不过它的味道,仅是稍微让龙涎香闻起来有
些区别而已。
“但是香味本身就是对冥思的干扰,所以又配合了八十一种安神静气的中药,不仅冲淡了龙涎香浓重的香味,还能更使
人心平气和~”
的确是够心平气和,不知不觉都会陷入这种香味里,潋不由自主联想起个一个不好的词──蛊毒。
“九加九,共十八种香,九乘九,共八十一味药,加一起又刚好是极数──九十九,这个药自然就叫重极香了~”看表
情也知道,这药肯定是天璇配的。
潋听著一堆香料名药名,又是一堆数字,不知道说什么好。
天璇没有看见预料里崇拜的眼神,只好改话题“梦凰大概已经开始舞剑了吧,一个时辰差不多了。”
潋点点头。
“你不想看?”
潋看著天璇。
“梦凰的剑术可是天下难寻第二啊~”说完也没管潋要不要看,拉起潋就朝碧银阁走去。
碧银阁的门已经打开了,他们为了不打扰梦凰,便在远处看著,风吹来阵阵香气。
梦凰立于厅内,手握还未出鞘的剑的剑柄,闭著双目,凝神静气,一动不动。
忽然,剑光应声而出,梦凰也突然睁开眼睛,完全没了平日的温和,看著剑身的眼中充满了烈烈的阳刚之气。
剑大约有四尺长,宽却不过一寸,一侧细密地布著水波状的锯齿,闪耀著灼眼的银光。
抬手,挥剑,纵砍,横扫,直刺……一招接连一招,速度极快,顿时厅内剑光四射,剑风舞动,长剑被舞出撕裂锦缎的
声音来,一声接连一声,光听都使人觉得若不集中精力便会听漏一声。
两人站在远处,听不到剑气锐利的鸣响,看不见剑上的细节,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重极香的余味,潋有些看得出神了。
不知何时,天璇已经离去,潋完全没注意。直到梦凰舞完,他回头想和天璇说什么,才发觉天璇手上多了盘贵妃鸡翅,
正朝自己走来。刚想说,就又被天璇拉著走了。
天璇一手托著盘子,一手抓著潋的上臂,进了碧银阁。
“凰,一个月没练习,好像没有退步嘛~这盘鸡翅给你,鼓励鼓励。”
“谢谢。”梦凰莞尔一笑。
天璇给了潋一只,“潋,一起吃吧。”
“嗯……”他轻轻的点点头。
“天下大乱,朝廷真的不管了吗……”天璇问道。
梦凰轻叹一句,“九月十八日已经迁都到了洛阳,也不处理政事,看来是打算享受最后的时光了……”
“唉……”天璇摇摇头,悠然开口道,“北关战火连天,南蜀瘟疫蔓延。洛阳新金銮,闭门乱世不管。多事!多事!秋
风吹凉暖日……”一阙如梦令就这么脱口而出,简简单单就把当下形式概括进了这三十几个字里。
突然间沉默了。
潋见气氛凝重,说道“快吃吧,不然就要秋风吹凉鸡翅了。”潋虽然早就对这两人彻底放下了戒心,倒是第一次和他们
说笑。
两人看看潋,又对视一眼,都会心的笑了。
他们完全想不到潋会这么说,印象之中的潋总是气虚体弱,胆怯无语的样子,这一句话彻底颠覆了这种晓风残月的柔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