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凰不知怎么的,心里一颤。
“别太在意了,你看,我都不在意。”他继续这么笑著。
天璇的灿烂笑如同阳光,不带一丝阴沈,但梦凰觉得,这样的笑容之下,隐藏的是一些被他打碎的美好。
“对了,你哪天想明白了,就告诉我,反正已经那么多年了,我不在意再多几年。”说完,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下楼
去了,梦凰站在原地,心里不是滋味。
天璇,对不起,伤害了你那么多,你为什么却要用笑容来回应我对你的伤害?好几年了,你一直没有放下过天真无邪的
笑容,时间久了,我竟然习以为常,以为你本就是那么无忧无虑的。直到最近,我看见了笑容底下一丝不苟真实的你,
才想起来,你依然需要用笑容来掩盖伤口,原来你始终没有放弃。只要你笑著,就代表你还在等待,就代表我会继续伤
害你……但你的要求我真的答应不了,无论是哪一年,我都不会后悔的,对不起……
梦凰也转过身,没有下楼,而是又进了房间。他不想也不敢面对被自己伤害了那么久,并且还要继续伤害下去的好友。
他走到潋的床边,看见了潋睡梦中最常见的表情──微微蹩眉,抿著双唇。
就这样维持了好久,潋身上的薄被有些滑落。
他刚想帮潋盖好被子,就见潋缓缓举起严重颤抖的双手,捂住双耳,表情痛苦至极。潋不仅是双手,他全身都在颤抖,
不时弓起身体仿佛是在挣扎。
梦凰束手无策,他试过唤醒他,但是除非他自己醒来,否则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醒的。
“啊啊啊啊啊──”一声响亮而痛苦的喊叫惊住了梦凰,这声音仿佛是十八层地狱里受苦者的喊叫,疯狂,绝望,凄厉
……
天璇一定也听见了。
潋又举起手,他没有颤抖,不断在空中挥动著,几下之后,竟有鲜血飞四处溅,梦凰赶忙抓过他的手,扳在床板上,天
璇正在这时破门而入。
!!
被强制按下的手下还是一阵一阵地溅出血来,突然,梦凰感觉到手下对抗的力气突然消失,潋的手没有再要挥动,血也
没有再溅。
天璇面无表情地快步走到床边,拎起潋枯瘦无力的手,翻过来一看,他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潋手的外侧被砸得稀烂,血肉模糊,关节处甚至可以隐隐看见森森白骨!
梦凰已经从一旁拿来纱布和一把小刀,天璇原本打算先把脉,看著手里潋又黑又亮的手腕,实在是无从下手。他直接拿
过小刀利落地削掉了摇摇欲坠的几丝皮肉,从怀里摸出一小包药粉,细细倒在伤口上,再用纱布严严实实地包好。
就在天璇处理完另一只手的时候,潋一个挺身扑起来,迅雷不及掩耳地重重一口咬在天璇的手臂上!
“啊啊!!”天璇吃痛地一叫,“梦凰!他咬我!”
梦凰当然看见了,一步上前,捏住潋的颞颌部位,迫使其松口。
血渐渐从天璇的衣服里透出来,潋放下用力咬的力气,竟然转而吸起了从天璇伤口里涌出的鲜血来!
天璇手足无措,之前他也被病人咬过,以前一个失心疯差点把他肩头的肉给咬下来,但是他却是第一次被病人吸血。
梦凰当机立断,捏开了潋的颞颌关节,把他从天璇的手上扯下来,再一把把他的关节托回去。
潋已是满口鲜血,侧过头把一大口血给吐了出来。
天璇捋起袖子,上臂被咬出一圈深深的伤口,周围的皮肤被吸得缺血发白,他用剩下的药粉和纱布给自己包好。抬起头
,看著梦凰。
“我觉得我是好心的农夫。”天璇多少有些生气,但潋不是有意的,想到潋可能是超过承受极限而爆发,他也就没什么
气好生了。
“……”梦凰无话可说,但他也大概猜到潋为何咬天璇了。
反正不是第一次被咬,天璇很快就恢复了老样子,“凰,好痛啊……”
“看你这样子也不像。”
“我是说真的!”当然很痛,不然他刚才也不会生气了。
他们同时看著床上的潋,实在是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好。
潋已经有些醒来,他感觉到了口中的腥味,张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天璇袖子上的一片殷红,立即明白了嘴里腥味的来
由。
我做了什么?!怎么会……
他跳起来,缩到床角,生怕那二人会和现实中一样狠狠地给他一顿拳脚。
“对……对不起……”潋压抑不住恐惧引起的颤抖,他把头埋得很低,不敢看那两人的表情,暗自等待被殴打。
天璇爬上血迹斑斑的床,犹豫不决地伸出手,轻轻地碰了潋一下,潋的身体倏地绷紧,随即把身体更向角落里蜷缩,他
恐惧极了,身体的颤抖也更厉害了。
他的精神状况怎么会成这样?
“阿潋……别怕。”天璇硬生生地安慰著他,“我……我不会伤害你的。”
潋畏畏缩缩地抬起头,看看天璇臂膀上的血迹,再小心翼翼地把目光对上天璇的双眼。
天璇第一次见到有人如此恐惧地看著他,像是鹿见了老虎,他只能一如往常地笑笑,“我不怪你。”
潋不敢置信地看著他许久,当确定天璇是真不会害他的时候,他眼里的惊恐化解了好多,但他还在颤抖。他看见自己被
包扎好的双手后,眼睛越来越湿润,自从第一滴眼泪从眼眶里滑落,之后便再也收拾不住了,他干脆扑到天璇怀里放肆
地大哭起来,开始宣泄各种压抑长久的感情。
天璇无奈地看看身后的梦凰,梦凰惋惜地摇摇头,无言以对。天璇仿佛是得到了许可,他抱住了怀里的潋。
潋止不住的眼泪渗透了天璇的衣服,天璇的胸口被哭得湿湿润润的。
他害怕自己还会回到现实,哽咽著喉咙混著哭声模模糊糊地念著:“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啊!”
回去?一定是那里的东西把他折磨成了现在的样子,他的精神已经崩溃了……
天璇收紧手臂,捋著潋的背,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噎不止还要喃喃轻语的潋顺气,潋瘦得每一节脊椎都可以摸到。
真是作孽!
渐渐地,哭声轻了,最后只剩下了断断续续的抽噎,这样的精神状态,发泄完后必定会很快入睡,天璇判定他已经睡著
了,展开他的身体,让他平躺下来,帮他盖好被子。
“我……不要……回去……”天璇放手的瞬间,潋轻轻地念了最后一句。
潋的表情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痛苦了,呼吸的时候偶尔还会抽噎一下,完全像个又哭又闹后累趴了的孩子。梦凰和天璇两
人同时长抒了一口气。
天璇衣服的前襟已经彻底被眼泪浸湿,粘在胸口,他捏起衣服拎了拎,放开后又粘回了胸口,他对梦凰道:“他的精神
已经承受不了了,事不宜迟,等他再醒,我们立即就回成都,我必须马上找到治疗鬼疰的方法。”
“嗯,你先去换套衣裳吧。”
“我知道。”衣服上又是血又是泪的,不换不行。
“伤还痛不痛?”
“废话,哪儿可能好那么快!你当我什么?”天璇刚走到门口,突然转过头来嘿嘿一笑,“这个仇我会记得的!”说完
关门就走。
“……”梦凰越来越摸不透天璇在想什么,不知道潋听见这话会有什么反映。
但是可以放心的是,天璇就算是报复也不会耍恶劣手段,顶多是像小孩子一样的恶作剧。
梦凰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养了两个麻烦儿子的爹……一个卧床不起还要咬人,一个心性古怪摸不著头脑。
他无奈地摇摇头,希望他们两个都太平点才好。
成都……总算可以回去了……回去后必须教他点武功,让他可以有点能力反击。
PART 8
手很痛。
我以为我会被笑言整得残缺不全,但是他没那么做。我感觉了一下,全身上下,除了手,没再多出一处伤口。
我睁开眼,房间里没有人,我放心地抬起手,想看看伤口怎么样,但是我没能看到──我的手上密密麻麻缠著好几圈绷
带。仅能看见手外侧那里的绷带上有一片暗红,血已经干了。
房门把手突然被旋下,我急忙将手放回去,正要闭上眼睛,不料已经被来人看见了。
“你总算是醒了。”他手上没有拿琴,房间里也没有。
我没有回答,看著他。
“一睡就是三天,我还当你就打算这么睡死。”他冷冷的对我说。
我还是没有回答,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我完全理解不了他的思想,前一秒还和现在一样冷漠,后一秒可能就会凶相
毕露,或者……兽性大发……
他走到书桌前,他要做什么?!我下意识地想要退避。
他并没有像上次那样拿起什么,而是直接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幸好他只是坐在了书桌前的椅子上!他扯掉校服领带,
仍在一边,解开了衬衫的扣子,打开右边的抽屉,拿出上次掉落在地上的饰物,那是一条项链。他背对著我,许久没有
说话。
这项链是谁的?他会以什么样的表情看著?
我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他纹丝不动,拿著项链痴痴地看了好长时间。
我看看墙上的钟,6点半了,平时这时候,无论我醒著还是睡著,他都会拉琴,一直拉到夜很深的时候。
我犹豫了半天,决定开口打破沉默:“你……”
他放下项链回过头来,天!我没看错吧?!他的脸上竟然带著一丝温情?!
这表情代表什么?我可以继续说?
“你……今天还没有……练琴吧?”我实在是不敢直接把话说出来,上次我主动的对话引来了身体上的酷刑……
他闪过一丝惊讶,然后点点头。
又是冗长的沉默,难道他不打算练琴了?
“你不是很讨厌它吗?”良久,他才淡淡的说。
“不……”不是讨厌,而是恐惧,可不知为什么,自从三天之前的发泄以后,现在的我已经感受不到那种压抑的害怕了
,大概是因为我把害怕的那部分全数发泄掉了吧……还是我胆大了?抑或我麻木了?还是三者皆有?我不知道。
他没有提起上次我踢碎琴的事情,起身走出了房间。不久他又进来了,手上多了一把熟悉的大提琴,他走到琴凳边,坐
下。
“你喜欢什么曲子?”他把弓搭上弦。
“《卡农》……”我小心翼翼地回答他,却看见了他眼里的惊讶,不,是惊喜!
“你们……”
我们?除了我,还有还有谁?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调了一下音,我看著琴的音孔,之前的恐惧丝毫未显露。
他闭起眼,运弓拉出一个低沉的长音,然后是接连不断的长音。卡农的开头是低沉而缓慢的,这应该是两把琴的合奏,
并且分别交替演奏主旋律和伴奏,但现在缺少了一个声部,显得开头更冗沈。
琴马上没有插弱音器,声音饱满而洪亮。
独奏的《卡农》有种说不出的奇怪,也不是难听,而是不和谐。
但他的拉奏技巧真的很娴熟,即使这曲子只有一半,还是那么的动听。
曲子在仿佛是要久久不散的余音中结束,他睁开眼,看著我:“卡农是两把琴一起演奏的,可我只有一把,你和他一样
,总给我出难题。”他反常地笑了,不冷酷,不傲慢,不狰狞,他笑得很哀伤,很无奈,很惆怅……和他的琴音一样。
我和谁一样?“他?”
他没有说话,放下琴,走到床边,把我扶起来,拉著我的上臂离开了卧室,他把我带到了另一间房间,里面的摆设很简
单,除了一些基本的家具,没别的东西了。
大衣柜上有面巨大的落地镜,他把我推到镜前,镜中映出了我的样子。
他从后面抱住我,把头架在我的肩头,看著镜子里的我,他又笑了,还是那种悲哀的笑容,他抚摸著我的脸,他的表情
仿佛是在抚摸什么失而复得的东西一样。
“她叫许笑语。”他淡定的说著,说到这名字的时候,眼神明显地沉了一沉。
笑语!第一次的时候他曾在我耳边念过一个名字,当时听就模糊的名字后来又被我遗忘了,现在突然之间清晰起来了…
…
笑语……是你的亲人?
“我的妹妹,我爱她。”
乱伦?!不过我转念一想,他能对身为同性的我做这种事,我想他会乱伦也是合情合理……
他仿佛是知道我的心思一样,收起笑容,敛下眼,“不是我的亲妹妹,她是养女,我父母从孤儿院领来的。”
和我一样的孤儿?
我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便等待著他开口继续说。
他还在摸我的脸,好像是在回忆。“两年前的夏天,她死于一种无法治疗的遗传性疾病。”他顿了顿,指指镜子里的我
,继续说,“她和你……像极了……”他把手搭在镜面上,“当我进入班级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不敢相信,恍惚之
间,我是不是又看到了笑语?”他抬起眼,对著镜中的我露出了一个无比凄凉的笑容, “后来我知道,你也是孤儿的
时候,你和笑语的样子彻底的重叠起来……”他伸手抚摸镜中的我,不,不是我,而是笑语,“你看,她长得就是这样
,有一张和你一样漂亮的面容,漂亮到无可挑剔,你也一样……而你们最像的地方,就是苍白……”他伸开五指,不断
抚摸著镜面,“由于疾病,她很枯瘦,和你一样的枯瘦,苍白而透明,仿佛随时都会绝尘而去,连痕迹都不曾留下,也
因为这样,她才更美。”
我想起了他曾经说的一句话──“连你的苍白都那么美丽,或者说苍白的你更美丽。”
原来这话并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笑语说的。
“每当看见你,我都像是再看见了她。”他突然伸手扯开了我的衣服,钮扣弹落在地,“可是,我不敢相信,明明是一
样的脸庞,为何会有不一样的身体?”
不仅是身体,我和她,完全就是不一样的!
“可我接受了,无论是什么,只要是笑语就好……”
我不是笑语……
“答应我,别再走了。”
他没有和我说话,他在和笑语说,我没有权利回答。
“你默认了。”他自说自话地下了结论。
没来得及我想什么,他把我转过身来面对他,他竟然阳光般对著我笑起来了,是对著我,而不是对著镜中的我!“你喜
欢我拉琴对吗?”
我无所适从,只能木然地点点头。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东西,塞进我的手里,我摊开一看,是一张音乐会的门票。
“五月十八号,我在城市音乐厅有场个人音乐会,你一定要来。”他不是对著我笑,不是对著我说,他眼里看见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