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着太渊的手,慢慢地从胸口退了出来。
看着自己的心脏在太渊掌中兀自跳动,炽翼笑着说:「你去把这颗心给红绡吃了吧!祝你们俩天长地久、永不分
离……」
太渊看着那颗心,鲜血沿着他的手指不断滑落,滴在他天青色的衣服上,形成了可怕的痕迹。他只觉得眼前除了
一片血红,什么也看不到了。
「你还记得吗?那时我们在这里遇见,还有……那株兰花……」鲜血从炽翼的脸上滴落,就像是在不停流淌着的
红色泪水,他慢慢往后退去,声音是那么平静:「太渊,我走了。」
火,从他的体内喷薄而出,转瞬就吞噬了他的身影。他的鲜血让火焰发出艳丽的红色,天空大地都好像变成了一
片火海。
炽翼闭上了眼睛,身体往后仰倒……
太渊终于可以动了,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直到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他!
「你想要和他一起跳下去吗?」一个带着愉悦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放心,不用确认也知道他死定了。」
太渊低头俯视着烈焰翻滚的火海,那红莲火焰的力量之强,让烦恼海中的水气不住升腾。太渊的眼前—片迷雾,
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怎么能这样……」太渊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点声音:「不……」
「难道你不知道这下面是什么地方吗?」青鳞冷酷地说:「是烦恼海,无法使用任何法术的烦恼海。何况他现在
挖出了心脏,被脱离控制的红莲烈火焚烧,就算他有再大的本事,也活不了了……
「这不就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吗?」青鳞笑了:「你有了他的心,能够救回心爱之人,我的灭族大仇终于得报,今
天真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啊!」
就像印证青鳞的话一样,一道红色的光芒突然从崖底冲出,映得天地一阵光亮。须臾,光芒散去,只剩点点火星
一样的微光飘散在空中。
「你怎么好像舍不得他死似的?」青鳞垂下眼帘看着他:「他死了,不是只有好处吗?」
一团艳丽的红光飘落到太渊面前,他木然地伸出另一只手,那光芒闪了几下黯淡下来,在他手中变成了一颗暗红
色的珠子。
这是火神精魄……如今,连这个都没有了……炽翼他……
「真不愧是炽翼,连死也死得轰轰烈烈。」青鳞站到崖边往下看去:「要是我没有亲眼看到,一定不会相信的!
」
烦恼海!
云梦山脚下的烦恼海是埋葬万物创者盘古的地方,不论一切诸神的法力,在这里都无法使用的烦恼海……烧干了
!
「你可知道……」太渊喃喃地说着。
「我知道。」青鳞笑嘻嘻地回答:「若是炽翼想要让谁忘不了他,那个人就没有一刻能够把他忘记。」
太渊闭上了眼睛。
他依稀能回忆起,一万多年前那件在阳光下闪得刺眼,如同华美羽翼的红色纱衣。那顶金丝和凤羽做成的发冠,
缠绕着束起了黑色的长发,火红的凤羽紧贴着那人一侧脸颊,列成了如翅的形状。
艳丽、张扬、肆无忌惮,仿佛什么都无法阻挡……那就是火族的赤皇!
一万年了,盘踞在心头的火……太渊屏住了呼吸,觉得胸口一片冰凉。
火已经熄灭……连余下的灰烬也正慢慢冷却……
第三章
近些年,他总梦见自己与人争斗。
那人没有面目,总是穿着件血一般的红裳,看上去很是让人讨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争,为什么要斗,却没
有办法停下来,仿佛是要毫无止境地争斗下去。所以惊醒的时候,他总是会觉得非常疲惫,许久都不愿起身。
「呼——」他仰面躺在床上,用薄被盖住头脸,挡住了那透过窗棂照在脸上的月光。
远远地,传来了压抑沉重的呼吸,应该是无名身上的火毒又发作了。这让他本就不好的心境,越发郁闷起来。
「真是的!」他忍不住喃喃自语:「总是这样也不行啊!」
虽然心里着急,但是他并没有立即起身过去无名房里,因为他明白,这个时候,无名更愿意独自一人。
因为不希望自己为他难过担忧,无名才会忍耐得如此辛苦,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永远见不得别人为自己伤心
……
他躺在床上,耳边是无名辗转痛苦的响动,再也无法入睡,索性从窗户翻了出去,决定到林中逛逛,等到天亮再
回来。
◇◆◇
这里是烦恼海,他的名字叫做惜夜。
明明是片树林,偏偏被叫做海,这是个非常奇怪的地方。而惜夜从记事开始,他就一直在这个奇怪的地方,不知
道自己从何而来,为何存在,他只知道自己在这里的某处,遗失过非常重要的东西,终日里不停地寻找。
直到遇见无名。
遇到无名的时候,惜夜正大开杀戒。
那些年里,死在他手中的妖物并不算少,他剖开胸膛取出心脏已经是无数次,却是第一次有人当面指责了他的滥
杀,也是第一次有人毫不畏惧他丑陋的样貌。
最重要的是,第一次,有人为他流了眼泪。
他曾经见过无数的眼泪,只有这一次并不是出于恐惧悲伤,而是为了他流出的眼泪。
在他给无名看胸前伤口的时候,虽然只是一滴泪水,虽然因为怕他误解,无名立刻低头掩饰过去了,但他看得清
清楚楚,分分明明。
有人为他流下了眼泪……在他时常浑噩的意识里,隐约记得这是非常重要的。
在那个时候,他下了一个决定。无论如何,要和这个会为自己流泪的人在一起。
于是,他找了一块空地,搭了一间屋子,甚至把自己支离破碎的外貌变得和无名一般无二,几乎是强迫着无名留
了下来……
一口气走了很远,回头看去的时候,他和无名的家早就看不到了,能看到的只有空荡荡的山林。惜夜突然觉得累
了,他在倒塌的大树上坐了下来,蜷起双腿开始发呆。
也许包括无名,没有人会相信,什么都不惧怕的惜夜,也会觉得害怕。但他是真的时常觉得害怕,不论是从恶梦
中醒来,又或者像是此刻独自一人的时候,他经常都会惶惶不安,生出恐惧。
没有人知道,其实他很怕孤单。
一个人活着,没有过去,没有心,什么都没有,只是活着,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每次一想到这些,他空空的
胸口就会疼痛。
「无名……」他轻声地喊着,把脸埋进了膝盖里。
从恍惚中把惜夜唤醒的,是一点火光。他在黑暗的森林里待得久了,对于火和光特别地敏锐。像是灯火……
应着直觉,他飞快地跃上了一旁的大树,借着繁茂枝叶把身形遮蔽了起来。
不一会,火光由远及近,朝着这个方向移动过来。
走得近了,能看到那是一个人,火光是那人手里提着的一盏灯。
惜夜心中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烦恼海是个奇怪的地方,这里有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力量,在这里出生的妖物,能够非常迅速地修炼化形,但是却
没有办法离开这个地方半步。只要一踏出烦恼海,任你修为多高,只会化作虚无。
无名是数百年来,第一个打破了规矩,能够进到烦恼海中的外人。当然,无名不能算作是「人」,他的身上有很
重的仙气,可是眼前这个人呢?
奇怪得很,这个人身上居然没有任何气味。惜夜心里惊奇,越发仔细地看了。
那人穿了一件简简单单的天青色袍子,手里提了一盏白色纸灯,火光隐隐绰绰的,大致能看清个眼耳口鼻。但是
那朦朦胧胧的样貌,那行走时如流水行云的姿态,却让惜夜心中一颤。
接着,仿佛有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是杀伐嘶喊,是哀凄悲鸣,冥冥之中有无数双怨恨的眼睛……他的头一昏沉,
差点就从树上栽倒下去。
那人的脚步滞了一滞,却没有停下,依然是行云流水地走着。
惜夜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邪,身体几乎是循着另一种意志,悄悄地跟随在了那人的身后。
烦恼海宛若迷宫,但这个外人却像是非常熟悉这个地方,他毫不迟疑、从不停顿的脚步,又让惜夜生了疑惑。
难道说,这人并不是从烦恼海外而来,所以才会如此熟知路途,才会如此地……熟悉……那个背影,让惜夜一次
又一次地失神,直到随着他,走到一处平日里绝不会去的地方。
◇◆◇
烦恼海中,只有一处地方,惜夜从不踏足。
那个地方,叫做万鬼岩。
其实不只是惜夜,整个烦恼海里大大小小的妖怪们,都知道要离这个地方远些。那是在烦恼海的边缘,一处宛如
断崖的高岩,怪石嶙峋,寸草不生,突兀非常。
惜夜喜欢高处,他常常站在高大的树木之上俯仰眺望,却独独讨厌这万鬼岩。因为这个地方,总是回荡着鬼哭之
声,那并非如风声呜咽,而是真正的哀怨哭泣。那些哭声,仿佛是存积千年万年的怨恨念出的咒语,听了实在让
人头痛。
如果不是失魂落魄地跟着那个人,他也不会没有注意方向,就这么一直都走到了万鬼岩上。
天气很好,月亮大的有些诡异,从他的角度看去,那人如同站在明月之中,相隔遥远……其实,他们离得并不遥
远,至多也就十丈开外。
一个回神,惜夜才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
接下来,他又觉得十分怪异,今夜的万鬼岩居然安静非常。没有万鬼哭泣,没有活物声响,甚至连一丝风声都没
有,却洋溢着一种死寂慌张。仿佛整个烦恼海,因为这个奇怪的访客,生出了恐惧之心。
那个人到了岩上之后,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提着那盏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惜夜躲在最靠近他的那棵树后,好奇地望着。过了很久,他依稀听到细微的声音四处飘散。
声音是从那个人的方向传来的,仔细地听,却像是在念着什么。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亡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
反反复复的,好像索命的咒语一样,那人没有起伏地念着这样的句子,让人心中生出阵阵寒意。
惜夜往后退了一步,觉得这声音比起万鬼哭号还要让人难受。
就在他转身想要离开的瞬间,他听见一声叹息。
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他发现自己再也挪不动脚步。他慢慢地回过头,看着那个让自己心中动摇不已的背影。
一个人,孤单地……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让惜夜生出了想要靠近的念头。
这个人,是不是和自己一样,会呼唤着某个人的名字,来驱赶孤独?他想呼唤的,又是谁的名字呢?想要知道…
…
「炽翼……」
惜夜只觉脑际轰然作响,仿佛天崩地裂一般,为了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这是谁的名字?这是在喊谁的名字…
…
「你在看着我,对吗?」那人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阴冷:「这样很好,千万不要闭上眼睛,也
不要看别的东西,你只要看着我就好了……」
惜夜一连退了几步,捂着胸口坐倒在地上,那里就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猛地划开……
「不过你真是狠心。」那个人依然在自言自语:「怎么能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呢?」
惜夜把自己缩成一团,深深地吸气,想要缓解那种痛楚。
「你带走了我所有的东西,偏偏把我留下,这可真是不好。」那种轻柔温和的口气,却说不出的诡异:「你知道
的,我不喜欢这样,我最不喜欢你这样了……」
冷汗从额头不停滑落,一滴滴地渗进了惜夜的衣襟。
「真有趣呢!」
声音突然之间近在咫尺,惜夜猛地抬头,幽幽灯火之中,他看到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他只觉得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往后闪躲,整个蜷缩进了阴影里。
「我本来以为,这地方的任何东西,都不会欢迎我。」那人应该是习惯于笑容的人,笑起来自然又随和:「可是
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个东西。」
惜夜并不是那种荏弱胆小的妖,但是在这个人的面前,他却根本生不出抗争的勇气。他只想逃,逃得远远地!
可是……
「这模样还真是眼熟。」那人弯下腰,用冰冷的手指,在他更加冰冷的脸上轻触:「让我想起了很有趣的事呢!
」
这个人虽然笑着,眼中却是一片没有光亮的死寂……
惜夜侧过脸,躲过了那只令自己发颤的手。
「你用的是什么法术,为什么我会看不透?」那人煞有介事地把灯笼凑到惜夜面前:「你这层面皮的下面,到底
是什么样子?让我看看可好?」
惜夜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居然推开了那盏刺眼的灯笼。他的脸……那张千疮百孔的脸,怎么可以让人看到?
「这么重的血腥,是山魈还是血鬼?」那人居然吃吃地笑了出来:「为什么要跟着我?你不觉得害怕吗?」
「为……为什么……」惜夜背靠着树站了起来。
「是啊!为什么呢?」那个人一愣,然后答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在我面前都是战战兢兢,时间久了
,我就觉得每个人都会怕我。其实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以前每个人的眼里都看不到我,那个时候……」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无,仿佛是想什么想得出了神。
惜夜咬了咬牙,悄悄地向后挪去,可等绕过身后的大树,他一转身,那人却又在眼前。
「怎么了?你要走了吗?」那人一脸失望地对他说:「你不要怕,我只是想要找个人说说话罢了!我已经很久没
有遇到过主动跟着我的人了,所以我想和你说说话,好吗?」
惜夜僵着脸,被拉着衣袖拖到了万鬼岩上,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夜色真是不错。」那人也在他对面坐下,把灯笼放在一旁,看了看四周:「要是有点风,那就是明月清风此夜
了。」
话音刚落,果然吹来了一阵微风,吹得那人衣袂飘飘,宛如仙人一般。
「如果是他坐在这里,我该和他说些什么呢?」那个人说着让人听不明白的话:「你知道吗?我常常不知道怎么
和他说话,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得罪了他。我怕的事情很少,这几乎是唯一的一桩…
…」
惜夜怔怔地看着他。
「你不明白吗?你当然不明白,我自己都不明白。」
他似乎比惜夜还要迷茫。
惜夜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出声。
「如果你晚上睡不着,都会做些什么打发时间?」眨一眼都嫌多的工夫里,那人却又换过了一种表情,笑吟吟地
问:「让我猜猜,是不是偷偷跟在别人后头?」
说完之后,那个人居然还伸手摸了摸惜夜的头发。惜夜觉得别扭极了,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
「看来你不太喜欢说话,这是个好习惯。」那人点了点头:「话太多的人通常不会活得太久,说话很耗费精力,
也容易招惹祸事。」
惜夜垂下眼睫,几乎是下意识地不愿和这人视线相交。
「我睡不着的时候,就一直想那些比我自在快活的人,想他们为什么会有我没有的东西,为什么比我活得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