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这个,心里就好象被人揪着,痛得连呼吸都要窒了。
山上依旧下着雪,一片片冰冷的雪飘下来,模糊了视线。
雪山苍苍烟影中,一双白鸟破空而出,又背空而去,无声无息,很快消失无踪了。
夕阳渐渐落下,红霞如烟雾半虚渺。
涵墨尘叹口气,缓缓向莲湖走去。
他的灰衣套在身上,空空荡荡,一如这个山崖般寂寞。他慢慢走着,削瘦的脊背,在冰天雪地里,孤寂成一道影。
夕阳依旧落西山,
谋事在人,
成事在天。
归隐西山非吾意:
随波逐流,
随遇而安。
涵墨尘卷起裤脚,再次踏进冰冷刺骨的湖中。膝盖突然一阵刺痛,他苦笑着揉揉,还以为跪久了,已经麻木了。
原来,再麻木,也是会痛的。
“啪嗒”一下,一滴冰水溅上额头。他“咝”的一抽气,轻轻抚过额发下通红发乌的印。
雪还在下,天色灰蒙蒙的。涵墨尘轻轻叹了一声,大约是要下雨了。
那一天,两人困在密道里,他想尽一切办法,却挽回不了那人的心跳。
他甚至想,会不会就这样,一起死掉?
哈,要是可以就好了。
只是,最无奈,那人就这么埋骨荒山,而他却还活着,不如死了的活着。
那时的他双目赤红,就是与天夺人,也要那人活着!
青溟剑刺进冰壁的时候,他已用尽了当时恢复的一点功力,若非如此,怕是整座密道都要塌了。
那个时候,他把七月少渊紧紧护在怀里,生怕那金贵的公子哥儿被塌落的冰块擦破一点皮。
“劈哩啪啦劈哩啪啦——”碎冰巨石瞬间砸头下来。衣衫划破了,狼狈一点,流氓一点也就罢了。身上划破了,殷红的
血流出来,生命却经不起浪费。
臂上的可以舔掉,背上的却无法。血蜿蜒顺着脊背滑下,流落狰狞的痕迹,一点点细碎的伤口结了疤,又有碎冰戳进去
,疼痛难当。更有坚冰砸在头上,痛得头昏眼花。
他紧紧闭着眼睛,不忘把那人再抱得紧一点。
光亮一下刺进眼来,仿佛一下子看到希望——师父来了!
重桦一进来就看见两人的狼狈与不堪,惊得半天缓不过气。
涵墨尘不知忽然哪儿来的力气,一下子抱着他站起来,一头乌发散乱了一身,苍白的脸上只剩一双眼睛红的冲血。
救他!救他!救他……
人总算是弄了出来,却已经力竭昏迷了。
重桦心疼地爱徒的发,直叹孽缘!那一身糜乱的痕迹,像是一把锥子直往心里扎!
所幸涵墨尘毒性已解,伤亦不算重。当然,是跟七月少渊相比。
重桦心里气恨,但恩人于情于理还是要救,但那也仅是吊住一条命,也不见的治好。
谁知才不到三日,涵墨尘伤未养好,便直奔过来求他务必救人。
他心心念念,甚至忘了问师门是否无碍。
重桦气的猛一拍桌子:“七月少渊,七月少渊!你将师门置于何地?!”
涵墨尘垂着眼,只低低道:“师门……如我性命……”
“哼!原来你还知道!”重桦一拂拂尘,怒道,“你……你与那小子干了什么好事,你以为我不知道?!”
涵墨尘心中一轰,好似当众被人扯下脸皮,他勉强扶住桌子,才撑着没倒下去。
他喉咙酸涩,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不知是羞耻还是别的是什么。
“……师父……”
重桦忽然道:“你是不是被迫的?!”
“不!弟子不肖……”涵墨尘摇首,眼中血丝满布,却清明的骇人。
“你!!”重桦“拍”的一下就扇过去,“滚出去!七月少渊是个什么东西!他不过是再利用你!利用天池峰!他死了
也与你不相干!”
他晃了两下,退到桌子角,嘴角渗出丝丝血迹。重桦从小疼他,别说打,就是骂也极少。
“师父!!”涵墨尘双手攥的死紧,通红的双目,满是不可置信。
“你如何能这样见死不救?!”
“不必多言!”
涵墨尘默默退出去,慢慢走向那个人的卧房。
天池峰上的风雪初霰,那样的惨白一片,却像是满目疮痍。
门是虚掩的,他轻手轻脚走进去,汤婆蒸的水汽氤氲。
七月少渊昏迷中的眉宇淡然,手脚依旧冰冷,仿佛给人错觉,躺在这里的人已经羽化登仙。
涵墨尘垂眼凝视他紧闭的眼,手指伸过去在即将触上脸颊又停下。
他感觉到心跳一下一下,扑通扑通。
忽然想起那天在情灯节上,满天的烟花绚烂,满眼的彩灯耀目。
那个迟迟不落的吻,他在期待什么,又在犹豫什么……
手指终于触上去,冰凉又火热。
他细细描摹着少渊的轮廓,终于,又轻轻走开了。
舞怀袖站在外面,默默不语。
涵墨尘出来,声音低沉嘶哑:“……放心,我会说服师父的……”
到黄昏,天色又阴了。
涵墨尘回到重桦那里的时候,他正在打座。
重桦听到门外传来涵墨尘坚定淡然的声音:“请师父救救少渊!弟子愿承担一切罪责!”
紧接着有什么掉到地上,“咚”的一声,又是“绑绑”敲石板的声音。
声音很大亦很重。
涵墨尘跪在门外青石板上,重重磕头,一下又一下。
“请师父救救少渊!弟子愿承担一切罪责!”
“咚、咚、咚……”额上微微渗出血来,染红了青黑的石板。
“请师父救救少渊!弟子愿承担一切罪责!”
重桦走到后房去,不与理会。
阴沉的天空又下起雪来,白茫茫飘洒满天。
不知过了多久,涵墨尘累了,倒在地上,黑长的发垂落下来,铺满一地,纷纷扬扬的雪落下来,冷的透骨。
他的侧脸贴在冰凉的石板上,忽然无声笑起来,哈,那个“跪天跪地不跪人,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涵墨尘原来也有今天
?
男儿膝下有黄金,那头上有什么?
要是被少渊知道,定会笑话他的……
尊严算什么?骨气算什么?都是狗屁!
忽然房里传来响动,涵墨尘一震,双手撑在地上,又磕下头去。
重重的,一下又一下……
第三十二章 相思
“啪”的一下,房门终于打开,重桦阴沉着脸,“你想要你一身武功都废掉是不是?!滚进来!”
涵墨尘微微一震,猛地站起来,忽然膝盖一弯,又差点跌回地上。
那青黑的石板上一滩鲜红,跪着的地方已然凹下去两个深深的印。旁边落满了积雪,只剩那一块,青黑中混着殷红。
他跌跌撞撞进了屋,紧盯着重桦道:“师父……你答应救他么?”
“哼!”重桦道,“七月少渊他敢单枪匹马上来,无双堡的十影五堂又紧跟在后,想想也知道是早有预谋的!也许是那
清叶凌鹫嫁祸于我们在先,但他七月少渊怕是也没安了什么好心!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涵墨尘难道看不出?!
”
“哼,怕是被他迷的不想看出来!”
“……”涵墨尘沉默着,忽然一下抓住他的袖子,恳求道,“也许果真如此……但是,天池峰久不过问武林事,少渊或
有不是,但不管如何也是我们恩人,道家济天下,难道受恩不报么?!”
“……你……”重桦一时无语,定定看着他,又重重叹了气,“你这孩子,一拗起来,就是顽固到极点……好,师父答
应救他……”
涵墨尘一愣,继而狂喜:“多谢师父!”
“慢。”重桦眼神忽然变得犀利,“除非你先答应为师,从此以后,与他斩断孽根,一心一意习剑修道!下月便继承天
池峰主……此前不准离开天池峰一步!”
一句话将人脑中炸得空白一片。
斩断孽根,斩断孽根……
他还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只是心里突如其来的悲伤,仿佛门外满天的大雪,无休无止飘到苍穹的尽头,最后的最后,什
么都湮没了。
涵墨尘已不记得当时是怎么答应了,又是怎么离开那里的。
他只记的那个时候,他的眼神比满山的雪还要空洞。
风雪中又夹了小雨,淅淅沥沥,淅淅沥沥……
涵墨尘双手浸在莲湖中,冻得僵了,脚上裤腿沾满了污泥,一身灰衣尽湿透了。
他一声苦笑哽在喉咙里,喉结滚动,发出的都是低低沉沉的叹息。
哈,这倒彻底,人没了,连个可想念的剑穗也没了。
一场大雪霏霏,有人走了,有人留了。人生最寂寞,不过是遇到一次之后,千百次的遇不到。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
一连上十天,他日日来雪落尘源,不是栽进湖里,就是崖边发呆。
他看到那块掉落的石碑,宝贝一样捧在怀里。
尘缘,尘渊。
他想再刻一句话,却迟迟没下手。
重桦一手忙着接任峰主的事,没空理会他,只道,过些年,总会忘了。现在就睁一眼闭一眼由着他。
找到那条剑穗的时候,已差不多到了接任的日子。
涵墨尘默默将剑穗系在青瞑剑上,便往主殿那里去了。
雪也差不多停了,天池峰上,烟雾缭绕,碧波翻涌。云山一色,晶莹纯白中碧蓝澄澈。
一进门,却见叶君偷偷摸摸不知在藏着什么东西。
涵墨尘难得露出一丝笑:“小君,藏什么宝贝不让我看?”
叶君吓了一跳,手中的东西掉下来,落在对方脚边。
涵墨尘捡起来,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那是一张帖子,飞扬着喜庆的朱红。
纸是最好的富阳纸,纯正的大红色,上面烫金几个大字龙飞凤舞:六月初三,无双堡主与江南舞家二小姐大喜,恭请天
池峰涵墨尘前来观礼。
落款则是漆黑的墨,在朱红的喜帖上却分外刺眼。那是四个苍劲的楷体:七月少渊。
涵墨尘一瞬的失神,嘴巴张开又合上,半晌说不出半个字。
指间红纸飘摇而下,他忽然笑起来,那笑声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说不出的苍凉与寂落。
“二师兄,二师兄……你,你别这样……”叶君被他的样子吓到,一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二师兄很难过,而自己
只能无力告诉他,别难过,别难过。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涵墨尘摇摇头,冲他笑笑道:“我没事,这是……喜事啊。可惜,明日便要接任,我无法去跟少……七月公子贺一声恭
喜……”他朝门外走了两步,又回头道,“我先回去了,待会练功可别偷懒,啊。”
叶君吸了吸鼻子,忽然冲出去拉住他道:“明明就是在意的罢!为何不说出来?七月大哥也是,他为什么要成亲?!啊
?他和师兄不是……不是……”
他为什么要让你这么难过……
“去告诉他不要成亲,现在走还来的及罢?接任延迟就好啊!”
叶君抓着他的袖子,急切的说着。
自己明明是喜欢二师兄的,现在情敌终于走了,为什么,为什么,他却忍不住悲伤?
涵墨尘愣了一愣,苦涩的笑着,摇头。
叶君毕竟天真。
“师兄真的没事,你都这么大了,还哭鼻子,小心被大师兄笑话。”涵墨尘拍拍他的头,转身走了。
白茫茫的远山上只剩下那一抹灰。
叶君望着他的背影,通红着眼睛。他不明白,但是那背影,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
黄昏,日落。下过雨的天空,烟雾迷蒙。
涵墨尘靠在自己屋子门栏边,望着那夕阳,一点点的没。
脑中盘旋不去的还是那张大红的喜帖。
他想,这大概是最好的结局,从今晚后,就真的什么关系也没有了。
但他终于忍不住去想,少渊要和舞怀袖成亲了,然后洞房花烛,双宿双栖,然后会有一个胖娃娃,不,说不定是个千金
……
他又想,少渊马上就是别人的了,他的笑,他的好,他的温柔,他的体贴,一切一切全都是别人的了,而自己,什么也
没有。
一想到这个,就不由心都发抖。
涵墨尘长长叹一口气,手中紧攒着的是那条剑穗,他闭上眼睛靠在门上。
少渊,少渊,为何等到他已入相思门,万劫不复的时候,却抽身而出,撒手不管了……
“喂!涵墨尘,你装什么死啊!”一张纸飞过来“啪”的打在他身上。
涵墨尘一睁眼,便看见那张喜帖。
红的扎眼,嘲笑一般。
秦舒桓蹲在台阶上,眯起的双目,好像左边写着一个“孬”,右边写着一个“种”。
“不就是男人跟别人跑了么?去抢回来不就得了,在这里躲着舔伤口,给鬼看啊!”
末了还加一句:“你他妈还是不是男人?!”
涵墨尘本就气闷,怒火一下子窜上来。
他从来都擅长控制自己的感情与理智,但那也不代表他就不会妒火中烧,也不代表他就是任打任挨不会还手的蠢货!
涵墨尘一下揪住他的衣领,一双墨黑的眼直直钉过去:“你知道什么?!你以为我不想去……你以为他成亲我还乐意跟
他说一声大喜?!”
秦舒桓抓住他的肩膀,道:“那就去找他回来!你不会以为他真的想和舞怀袖成亲罢?”
涵墨尘一顿,缓缓松开手。
他当然知道那家伙又在骗人,骗他回去,他是在逼他,作出选择。
但是他的苦,有谁知道?
师门如命,叫他如何背叛养育他二十余载的师父?
他简直觉得自己要走火入魔了。
涵墨尘晃了两步靠在门边,一言不发,转身进去了。
“你!”秦舒桓气的咬牙,一拳砸在门上,“就去躲着罢!等少渊真的成亲了,你连想他的资格都没有!”
那天夜里,周围甚是寂静,远方不时传来鸟鸣,一声一声,凄厉如霜。
涵墨尘静静躺在床上,素帐温软落在一边,他手指捏着帐子,翻了个身,始终睡不着。
他到底将那张大红的喜帖捡了回来,拿着也不是,扔了更不是。
夜深阑静的时候,最容易胡思乱想。
那个人的脸就在他脑海中转来转去,他想起那夜在密道,肌肤相亲的痛苦与欢愉,那人的话还清晰的响在耳边,一点一
点灼烫着皮肤,一直到心里。
他想到晚后,少渊怀里会抱着别人,亲昵燕好,就像心被掏空了一样。
手指按在唇上,滚烫的骇人。
他迷迷糊糊闭着眼睛,口中呢喃着,少渊,少渊……
蒙蒙胧胧梦见那人温暖的怀抱,缱绻细语。
七月少渊伸手从身后抱着他,衣扣一颗颗解开,玄衣跌落一地。
灼热的手掌摸进里裤,欢愉一下没顶。
罗帐昏昏,柔床软枕,仿佛陷进去便出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