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壬之歌（第一部）——发霉桃子

第一章
吉格？加拉塞少爷来到京城（上）
若干年以前，有过一位骑士。他的祖先曾与这个国家最早的君主们并肩作战过，继而留给他一片美丽富饶的封地和"骑士"这一封号。他
在这片土地上享有至高无上的威望，本可以像他的父祖辈们一样平静安乐地度过一生。直到有一天，祖先的热血在骑士的体内沸腾，仿
佛冥冥中的召唤，骑士拿上长矛和剑骑到马上，与他的跟班，一同离开了出生的村庄。他们走过一个接一个的村镇，终于来到全国最大
的城市--京城。
凭着其贵族出身和卓越的武艺，骑士投奔到当时身兼元帅的亲王麾下，担任一个末职的军官。那时战乱四起，亲王率领帝国的军队征讨
四方，骑士身在其间，勇猛善战，很快脱颖而出得到赏识，继而晋升为常在亲王左右的将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一场惨烈的战役中，亲王遇险。骑士奋不顾身前往相救，不幸负伤，从此落下残疾，再不能征战了。亲王感激之
余不禁惋惜，上表国王，恳请授予骑士高官职务。然而骑士意在沙场了，宫廷政务对他而言了无生趣。谢绝了亲王的这番美意，骑士自
告返乡。国王因为骑士的战功，加封骑士为男爵，并赏赐他无数的财宝。骑士离开京城之际，亲王亲自送别，依依不舍，感人至深。
就这样，骑士成了男爵，带着巨大的荣誉和财富返回故里，娶了美丽的村姑，成了富甲一方的乡绅老爷，直到寿终正寝。与此同时，亲
王则娶了昔日敌国的公主为妻，换来了两国渴望已久的和平。
讲这样一个故事，意在为读者描绘出故事成长的土壤，因为此后发生的一切，均是建立在这样一个平凡传奇的基础上的。这个故事属于
加拉塞男爵家的丰功伟绩，故事中的骑士，便是现任加拉塞男爵的父亲--英勇的维克多？加拉塞大人。
加拉塞家族的领地位于埃克兰王国的东南部，毗邻小城多弗勒，不很大，物产也不比其他领主土地上的丰富，是一块既默默无闻又安详
自在的土地。与那位骁勇善战的父亲不同，现任的加拉塞男爵生得很文弱，个头也不高，甚至还有轻度的近视。他也确实如他的看上去
那样热爱书籍，喜欢写作；男爵最引以为傲的一桩业绩便是将其父的传奇经历撰写成书。虽然加拉塞男爵为人素来谦逊胆小，但在文学
领域却有着骠骑兵的勇猛和果断，用起修辞来毫不吝啬，以至于笔下的维克多骑士犹如神兵而非凡体。当然，父亲在儿子眼里本身就是
半个神，更不要说像维克多骑士这样的父亲之于加拉塞男爵这样的儿子了。
此书完稿之后，男爵将其付梓，印成书籍后小心保存以供子孙后代观瞻--既膜拜先祖的勇武，也赞叹书写者的文采。男爵及其夫人共生
有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其中两人不幸夭折，二子一女业已长大成人，出落得相貌堂堂，眉宇间流露出古老的贵族血统。
其中，二儿子吉格最为引人注目，倒不是说这位小少爷何等英俊潇洒，只因家眷中老一辈的人见了他都说吉格跟祖父维克多年轻时简直
一模一样。且不论其长相，单说这位小少爷尚武好斗的性情，倒颇有些骑士祖父的模样。
还是孩子的时候，吉格少爷就显得特别活泼。他不像父亲和其他兄妹那样喜好文艺，整天跟庄园里那些佃户们的孩子搅在一起，玩一些
打打杀杀的游戏。吉格九岁那年，有一次在院子里跟一帮伙伴玩闹。他们用小树枝当剑互相拼杀，吵得不可开交。正在屋里看书的男爵
听到喧哗声原想叱责一下，不料在透过玻璃窗看到此景后，顿受启发，立刻不惜重金从外乡聘请来一位剑术师傅教小儿子武艺。
那位自称来自狮眼峡谷的剑术家在把握过学生的筋骨肌肉后，宣称吉格是难得一遇的剑术奇才。加拉塞男爵喜出望外。前面已经提到，
男爵对其父膜拜有加--虽然他喜欢的更多是自己添油加醋写出来的那段故事，而非骑士经历过的事实--然而因其自身体质不尽人意，无
法身体力行地实践对父亲的追随。莫说骑在马上挥剑疾驰，就是坐马车慢悠悠地巡看一天领地，男爵都抱怨骨头散架。这下好了，父亲
的伟业可以通过儿子来发扬--对他来说，作为桥梁夹在两位大人物中间的那种荣誉感实在妙不可言。
转眼又过了十载，吉格不负众望长成了英俊威武的青年，身躯修长，金发披肩，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神采奕奕。再加上他习武在身，名气
就更大了。走在路上时，远近的少女们见了他都要脸红，胆子大些的倒会朝他扔几只水果过去，自信大方的吉格少爷无不照单全收。不
到十八岁的时候，就有人前来提亲。当然，这些要求加拉塞男爵是绝不会答应的--他把小儿子培养成材可不是送给人家当女婿的。
事实上，男爵也在考虑着：何时该开始了？
终于有一天，吉格像往常那样在庭院里与师傅的过招，与此同时在书房里，男爵隐匿在玻璃窗后面默默地观看。当看到他连续数次将师
傅的长剑击飞出手后，加拉塞男爵于是明白：时候到了。
此后不久的某日傍晚，男爵于晚餐后将小儿子召入书房。
"我的儿子，"男爵坐在扶手椅里，目光慈祥地打量着站在那里又高又壮的小儿子，"你想必已经猜到为父找你来的目的了吧？"
"说真的，爸爸，不知道。"年轻的少爷坦然答道。
"你很镇定，这样很好，很好。"父亲微笑颔首，转身从背后的书架里取下一本不比《圣经》厚实多少的薄皮书--《勇士维克多？加拉塞
传》，即其为父亲所写的巨着--翻开看了几页，继而转交到儿子手里。
"这本书你看过吧？"他对儿子说。
"很多遍了，爸爸。"吉格回答。
"你定然崇拜其中的主人公，你伟大的祖父吧？"
"是的，爸爸，从小就崇拜着。"
"你想成为他那样出色的人对吧？"
"这我不敢奢望。"吉格如实道。
"不必谦虚，我知道你打小就梦想着，对此我很高兴。"
不，我打小的梦想是吃一百个炸面圈，吉格在心里嘟囔。
"那么，去吧！"
"去哪里，爸爸？"
"前程。"男爵挥着手，一副斩钉截铁的神情说："去寻找你的前程，我的孩子。"
吉格神情茫然，男爵认为他可能需要一点提示--毕竟还是少年，腼腆是难免的。
"难道你不是日夜都憧憬着离开这片穷乡僻壤吗？"
"不，爸爸！"吉格紧张地辩解，"我很喜欢这里。"生怕对方误会似的。
"我懂，我懂。"父亲朝他摆摆手，"你不用这样安慰父亲，这里的庄稼地一定让你厌烦透了。"
我真的很喜欢这里，吉格在心头近乎绝望地哀号。
"你显然是知道的，父亲的爵位只能传给长子，日后这里的主人就是你哥哥文森。除了那五千个金币的年金，你从我这里再也得不到什
么了。"
那已经够了，吉格想。他从来不是个贪婪的人，拿那五千个金币他可以养好几匹马，房子里还有十来个仆人伺候着。
"可你知道我们现在这一切是怎么得来的吗？是锄头和镰刀？"
难道不是？吉格想。
"不，是剑！是马蹄载着利剑，是骑士的英魂，是战斗的勇气！"男爵说得激动起来，便离开扶手椅站起，走到书桌前，拿出钥匙打开其
中一只上锁的抽屉。
"来，来看看这个！"他将一张折成书信样式的纸递给吉格。
"这是什么？"
"亲王的亲笔信。"
"什么亲王？"
"就是克洛维亲王啊！后来的克洛维陛下！你祖父当年跟随的元帅！"
"您可没说他后来当上国王了。"
男爵叹口气：都是在这乡下地方害的，他的小儿子连这种常识的历史都搞不清楚。不过没什么，他很快就要见大世面了，像吉格这样聪
明的小子，一定能应付自如。
"好吧，这个问题并不重要，你先读这封信......嗯，还是我给你念吧。"男爵说着，把那封珍贵的手稿展开，从背心口袋里掏出单片眼
镜嵌好。
"致我忠诚的朋友：得知您去意已决，敝人不甚惋惜。昔日并肩的浴血奋战令我们的友谊牢不可破。故此，敝人对您承诺：有朝一日，
但凡冠以‘加拉塞'这一高贵姓氏之后生持此信前来敝府。无论他寻求何等帮助，敝人及敝人之家人必将以厚礼接待，并致以
最诚挚的援助。您的挚友，埃克兰的克洛维上。"
不错，这就是当年那位的亲王，后来的国王克洛维三世陛下写给维克多骑士的信。亲王殿下是在其国王兄长无嗣而亡后继承王位的。如
此一来，骑士的后人倘如凭此信前往，得到的将是直接来自王室的提拔。
加拉塞男爵念完信，不禁有些热泪盈眶，镜片被蒸汽熏得模糊，他连忙摘下来用丝巾仔细擦抹干净。
"怎样，吉诺拉德？"男爵喃喃念着儿子的大名，"当然，我知道你恐怕不屑走这种轻松的捷径，但这到底是来自你祖父的荣誉，借助它
的力量没有什么可羞的。我信任你的才能，儿子，你尽管闯荡吧！拿上这封信，你的前途就有了最坚固的基石，最伟大的前程就在你前
方！"
男爵老爷振振有词，吉格却只觉得莫名其妙，如坠云端，后来连怎么离开书房的都不清楚了。这次古怪的交谈让这位年轻的少爷心生出
一个不祥的预感，似乎象征他人生的那条平静的河流要出现一个漩涡、一场激流......
一座瀑布。
三天后，吉格？加拉塞被打发上路了。
当日的天气既不好也不坏，并没有出现加拉塞男爵期盼中万里无云的好兆头，或者壮烈的雷鸣闪电。此时正值大麦收获的季节，空气中
弥漫着一股馥郁的香气。
加拉塞家的庄园门口挤满了人。小伙子骑在那匹高大的深棕色阉马上，威风凛凛，俨然是打造一座骑士铜像的完美模范。他的父亲似乎
为这一天早做好了准备，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套时下流行的武士装扮：一柄长剑、两杆火枪、还有一把据说是祖传之物的镶宝石的匕首。
母亲则为心爱的小儿子置备上最英武标致的衣裳：一顶装饰着羽毛阔边帽、扎在领口绣了族徽的白丝巾，身后再披一领斗篷......方圆
数十里也找不到这样耀眼的美男子。在场围观的少女们见了这样的吉格，无不心潮澎湃。
此地的本堂神甫主动前来加拉塞家的小少爷祝福。吉格的剑术师傅要赠送他几句最后的叮嘱。吉格已经出嫁的姐姐帕菲，特意从多弗勒
城里赶来为小弟送行。
"别害怕，我的小兄弟，上帝会保佑你的！要是遇上什么难事就多想想家里，这里有爸爸妈妈，有文森，还有最爱你的菲菲。"多愁善感
的少妇说着说着就啜泣起来，抱着一旁的母亲，母女俩相拥而泣。加拉塞男爵看不得这种妇人性情，走上前去，大手一挥--
"去吧，孩子！去奔你的前程去吧！"
那匹马似乎也明白男爵的心思，听了这话竟然不顾骑手的指令，嘶鸣一声，朝大路踏步而去了。
伴随着身边淅淅沥沥的掌声和妇女的哭泣，男爵望着儿子骑在马上的身影，眼眶不禁湿润：他父亲当年或许也是像这样走出农庄，开始
实现其丰功伟绩的。那时为他送行的人，有多少能预料到他此后获得的荣誉呢？儿子的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假如幸运的话
，自己那时仍在人世，看到那荣归故里的景象该是多么振奋人心啊。他要听伟大的将军吉格？加拉塞亲口讲述自己如何在战场上英勇杀
敌的，如何受到国王的嘉奖，他要亲手抚摸那条象征荣誉的蓝勋带......当然，他还要为儿子着书立传。假若此间他不幸辞世，就把这
任务交给大儿子文森--多好的安排啊，这下子家里又可以出一位作家了！
第二章
吉格？加拉塞少爷来到京城（下）
就在男爵老爷那胜于常人的想象力开始天马行空的时候，他那位未来的将军儿子骑在马背上郁郁寡欢。
吉格？加拉塞感到委屈。他有一种被误解、被算计、被摆弄、甚至被愚弄的感觉。刚才发生的一切更像是一场荒唐闹剧。几天前与父亲
谈话的情景历历在目，当时他还以为那只是一向沉湎于骑士梦中的父亲，又一次突发奇想的感言--这类事经常发生，最夸张的不过是在
他九岁那年，父亲竟然为他请了一位老师教他剑术，并且一学就是十年。好在吉格并不讨厌，反正他整日精力充沛，习剑倒是个发泄的
好途径。
谁知到了现在，他居然真的走在去往首都的路上，衣冠楚楚、全副武装地！于是，吉格明白了。不是什么心血来潮，这是父亲一直以来
都在以他为棋子走的一局无聊透顶的棋！
读书人的一意孤行是可怕的。这一点从父亲写的那本骑士小说就足以证明。若说里面那位威风八面无所不能的大力神是他的祖父......
就是给他一百个炸面圈他也不信！不过多亏了这本加拉塞家族的《圣经》，吉格才对文字稍稍有了点感情--必须承认，那本书对孩子而
言着实妙趣横生。
既然排场已经摆了，此时若想调转马头回去，不是把老父当场气死，就是他被对方当作不肖就地家法处决。吉格开始往好处里想。像所
有精力充沛、家资富裕的贵族子弟一样，他不是没向往过有朝一日去繁华的首都走一遭。听说那里宫殿林立、美女如云、国王的马车队
像天神一样威风地走在马路上......
想到这里，加拉塞家的小少爷果然打起精神来，甚至催促身后的跟班加快速度，以便赶在日落前到达某个村落留宿。
显然，这里提到的一个人物是在刚才那番盛况里忽略了，鉴于他的存在感还没有稀薄到可以视而不见的地步，我们在此对其人作一番短
小的简述。此人名叫罗什？巴蒂特，目前和此后相当长时间里的职业都是吉格？加拉塞少爷的跟班。罗什本是庄园管家巴蒂特老爹的小
儿子，长得身材中等，一头黄发，一张扁脸，小小的黑豆般的眼睛和一张唇缘肥厚的鱼嘴。这副尊容固然抱歉，尤其跟他那位英俊的主
人相比，以至于读者日后必定不愿再见到此人的描绘，而笔者亦可省下些许笔墨。
就这样，憨厚的跟班罗什听从吩咐，赶着身下那头负重的斑毛骡子加快速度，跟上主人的骏马。在他们前方，红日正欲西沉，绚烂的霞
光中仿佛有林立的宫殿、如云的美女、以及巨大的车轮轰轰隆隆压过坚固的马路......
至于前程......哎，就让它和加拉塞男爵的小说都暂时见鬼去吧。
关于吉格少爷和他的跟班罗什在路上的经历，我们就此忽略。话说五天后，主仆二人顺利来到王国的首都--米萨。
众所周知，米萨不仅是埃克兰最大的城市，也是整个大陆首屈一指的繁华之都。各地的艺术家们蜂拥于此，各种各样的流行从这里诞生
。不要说每年都有上百种新的香水和帽子被设计出来，就连时兴的舞步和小曲从这里流传至各国的宫廷及大街小巷。
诸位已经知晓，吉格少爷打小生长的地方是座偏僻的乡下庄园，除了邻近的小城多弗勒，就再没去过更大的城市。再加上他不像父兄那
样喜爱读书，见识面就更窄了。如今来到繁华的首都，一路走马观花，短短不到半天时间，两个外乡青年就见到了比他们过去见过的总
数还多的人和房舍。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如此光鲜亮丽的城市竟弥漫着一股令人掩鼻的臭气。对于成长在乡下那等清新环境中的吉格闻起来，就如同把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