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狼看著我,忽然从笼子里直起四肢,但铁笼太矮了,他只能勉强低下头:
「在下适才神志昏乱,对阁下多有失礼之处,还请原谅。」
「啊......失礼?喔,不会啊,怎麽会失礼?」
看来是这是只很有古典素养的狼,我暗自想著。接近观看这只狼,才发觉他体型真的很大,而且给人一种望而生畏的威严,这点跟我的友人很像。我发现他的腹部有块很大的疤,大概是当年手术的痕迹吧。
「我听别人说,你的同胞兄弟生病了。」
「生病?阁下自何出此言?」
「难道不是因为你弟弟身体虚弱,所以他们才想把他杀掉吗?」
「舍弟平日虽有微恙,尚不至於死。自是有小人趁隙。」
「你是说你弟弟是被人害成这样的?!」
「此为在下揣度之辞,但虽不中亦不远矣。舍弟与在下虽先天略有体残之憾,然自手术之後,本来渐入佳境,然自去岁初秋开始,忽蒙不白之灾,食则下痢,口舌生疮,常竟日不能进滴食。在下以为此必非自然所致,而似有心人故意为之。」
「............那个,可以讲白话吗?」
「何谓白话?」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和动物沟通有困难。总之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弄清楚灰狼想表达的意思,似乎灰狼认为,他兄弟之所以会病倒,是因为有人类想害他。但又有什麽人会想害一只动物园里的狼呢?
「你......很喜欢你弟弟吗?」我忽然问道。
灰狼沉默地看著我,那一瞬间,我在他眼里看见浓厚的忧郁。
「如吾弟不幸身死,在下亦不能独活。」我又对上他那对闪闪发亮的眼睛,这只狼是非常认真的,我读得出来:
「虽然羞於启齿,但在下对舍弟之情,实已超越兄弟之谊。」
过去我听过很多动物的表白。但如此含蓄、蕴藏的力量却又如此之大的表白,我却是第一次感受到。
「我能为你做什麽吗?」既然是这样,虽然我觉得我对某种型号的恋爱特别有缘,但这件事我绝不能撒手不管。我感觉到车速慢了下来,大概是快抵达目的地了,我把脸贴在铁笼上,认真地问著。
「在下仅有一事相求。」
「嗯,不管什麽我都会挺你的!」
「挺?在下可以自己站好。」
「......反正就是会帮你的意思啦!你有什麽心愿?」
「请放在下出来。」
「咦......?」
我一呆,之前我完全没想到灰狼会做这种要求。本来我的想法是,在灰狼被抓进动物收容所前,问清楚他的心意,再替他办事,就算他要我去阻止安乐死,我也会帮他。
但是放一只灰狼出来,就算我一直以来和人类不熟,也知道这样子做,对於住在T市的人类而言,会造成多麽大的恐慌。一但动物园走丢一只狼的消息曝光,整个城市戒严都是有可能的。而且就像人类中有许多抢匪,动物也并非全都是良善之辈。
「这个......你非出来不可吗?如果你想做什麽事,可以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啊!」
「不,此事非在下亲自为之不可。」
「可是......」
「阁下无法信任在下吗?」
「我......」我忽然惊醒过来,我现在的犹豫,和John他们有什麽差别呢?眼前这只灰狼,他本来什麽也没有做,像抢匪的是人类,他们不由分说地剥夺他的家人和所爱,却把他像犯人一样关在这里。而我竟然怀疑这样一位受害者。
等我发觉时,我的手已经放在铁笼的鍊子上,用尽力气地扯著。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我在黑暗的货车里找到一根铁棍,想起John教过我的技巧,我把铁棍一端抵住车底,然後用力往後撬:
「请不要伤害我的同类,好吗?」
「只怕到时并非在下伤害他人,而是阁下的同类不放过我。」
这只灰狼很明智,这也是我担心的。
「不过我答应你。」灰狼说,我惊讶地抬起头,
「把你的爪子伸过来,人类。」
我放下手上的铁棍,迟疑地将手掌贴上铁笼。灰狼抬起前肢,巨大的前掌无法伸出细缝,只隔著铁条和我虚抵者,但我能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体温和心跳。
「以狼族的尊严,在下於此承诺,」他的脸也挪过来,我几乎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
「无论发生何事,即使危及性命,也不伤害阁下的同类。仅以此誓。」
灰狼把爪子移开,然後用嘴叨起铁鍊。我才醒觉过来。
「咦?我并没有说连保命都不可以啊!如果真的有人要害你的话......」
「请阁下固定鍊子的另一端,可以吗?」
那只狼没有回答我,只是放低声音。我茫然地点了点头,用铁棍穿过铁鍊,把铁鍊整个钉在车底,我正疑惑灰狼要做什麽,忽然一阵大力传来,整个笼子喀啦喀啦地响,我忙努力地钉紧铁鍊。
我抬头一看,那只体型庞大的狼,竟然在狭小的空间里四肢伏地,咬住铁鍊往後猛拖,我们之间展开了拉锯,狼的力气大得令人害怕,就这样拉扯了十多次,铁鍊发出脆弱的悲鸣,终於硬生生地被拉断了。
「阁下之德,在下铭感五内。」
我用人类灵活的十指将缠绕的鍊子解开,灰狼很快地钻出铁笼。巨大的身型站在我面前,只要他愿意,大概可以把我一口吞乾净吧?但他却向我低头鞠躬。
「待此间事了,在下一定亲向阁下致谢,告辞。」
我小心地避开工作人员,躲到车底再悄悄离开。然後目送灰狼的影子钻入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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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怀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从动物园坐电车到停机坪。时间已经是深夜了,送走了灰狼,我才意识到我必须面对的现实,还有如今不知身在何方的友人。
我从地铁走上街道,徒步走进停机坪,然後我就发现,我的阳春直升机旁竟然停著John的蓝色Lexus。而我的友人正抱臂站在车门旁,透过夜色静静望著我。
「我回来了......John。」
友人一句话也没说,我觉得有点害怕,但仍强迫自己挺直背脊。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这样跳车的。但是John,你看,我也好好的什麽事也没有啊!那些动物并不像你所想像的那麽危险,动不动就会伤害人......」
「那关我什麽事?」John忽然开口,声音冰冷。
「嗯?」
「你平安不平安,关我什麽事?就算你被狼攻击,你不是对动物很有一套吗?猛兽大概也能被你治得服服贴贴吧?动物专家。」
John冷笑道。我从来没听过友人用这种语气说话,至少是对我,我觉得很不安,右手不自觉地缩放著拳头。
「对不起啦,John,我知道你是关心我,我也知道......」
「关心你?真抱歉,我这根本不是在关心你,不是吗?我只是基於人类自私又自大的心理,以为肉食动物都会卑劣地危害人类。我的担心和坚持全是愚昧的表现,我根本不懂你和动物的深厚感情,对吧?」
「John,我......」
「那好极了,反正我永远也无法了解你,就像你永远不知道我在想什麽。你去拯救你的动物,我去研究我的生态,以後我也不用再禁止你什麽、唠叨你什麽,你高兴怎麽样都随便你吧!我已经累了。」
友人一说完话,竟然迳自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席,又碰地一声关上车门。车子呼啸地驶过我身边,直接开离停机坪,连等一下都没有。我追出两步,Lexus的车尾灯在黑夜里拖曳出光芒。我茫然地看著友人绝尘而去。
我感觉到,这次John是真的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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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星期日,我像游魂一样地渡过。我曾试过打John的手机,但他果然没有开机,我本来想跑到研究院找他,但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笼罩著我,我什麽都不想做,也不知道该如何做。
我以为灰狼失踪的事情,很快就会造成骚动。但是一日来平静无波,看来灰狼真的很厉害,没有让人类瞧见他的踪迹,动物园方面,大概是害怕造成恐慌,好像也没有泄漏讯息。星期日动物园闭馆,因此我也无法前去探望灰狼的兄弟。
星期一的早上,我去上学了。这对出席日数向来是全年级最少的我而言,是很难得的事,或许我脑袋里有个愚蠢的想法,想至少做点让John高兴的事吧!
「各位同学,我现在发给各位下次模拟科考的范围,请大家......」
再过一个春天,我似乎就要升上高中三年级。T市的义务教育是九年,而我完全不想再升学,但显然班上的其他人类并不这样想,睽违已久的学校笼罩著截然不同的气氛,据说即将到来的是一个叫鉴定考的东西,将决定未来三年级的分班方式。
我走进教室时,似乎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可以说不友善的视线。但我满脑子都被John和灰狼占满了,根本无心注意。
中午时,我在学校後栋的垃圾场旁发现了一只流浪狗。学校里的流浪狗都和我满熟的,但这只我没有看过,我一面吃著三明治,一面和他聊天,才知道他是新来的狗,从S市一路流浪到这里。那是只全黑的年轻小狗,我跟他说,欢迎他随时来找我聊天。
这天下午是体育课。我再也熬不住,趁著大家到更衣室换衣服,我匆匆抓了我的书包,逃离这个满是同类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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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位在市中心,和市郊的动物园有些距离。我花了大约半小时的车程,才抵达目的地,一进门我就直冲猛兽猛禽区,我觉得有必要和灰狼的双胞弟弟见个面。
我依著园区地图,找到专门关狼的区域。T市动物园的狼有好几种:数量最多的墨西哥狼、北极狼和美州狼,稀有的红狼,还有白狼。我在栅栏前走来走去,但就是没看到和灰狼相似的狼,也没看到那只特别虚弱。
「咦......你不是John身边的那个小弟吗?」
我回过头,就看到Teresa抬著大塑胶盒走了过来,我向她问好,她抹掉额头上的汗,在我身边停下。我看著她手上的东西,问道:「这是要喂狼的食物吗?」
「是啊。不过今天已经喂完了。」
「灰狼平常都吃些什麽啊?」我又问。
「以前动物园还没被裁截经费时,都会喂活体的山羊或野兔,为了让狼不失去本性,所以让它们至少保持捕捉猎物的感觉。不过现在城市里的动物园几乎都没这麽做了,都是喂已经处理好的肉块,最多就是隔日喂食,以适当的饥饿维持一点野性而已。」
「Teresa小姐......喜欢动物吗?」
「嗯,喜欢啊,所以才会来考动物喂食员。」Teresa笑著说。
我忽然有些感慨,虽然不是所有的人类,都把人和动物放在同一个天枰上。但也有很多人以自己的方式爱护著动物,好像保护濒临绝种动物的John,还有Teresa。
「那个......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陪Teresa走回员工休息室,她实在是个亲切的人,虽然讲话常让人听不太懂。
「有关John吗?」
「啊......对。」我有点不好意思。
「其实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记忆里的John,也和现在分道扬镳了。那时候的他其实我也不太了解啦,他有点神秘,而且老实说有时候有点可怕。」
「没错没错!John他常会坚持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又不好好说明......」
「不过他是个好人喔。」
Teresa打断我的话,我看著她,露出不解的表情。
「老实说我是个很笨的人,一直到高中为止,都处於语言障碍的状态,你知道什麽是语言障碍吗,小弟?」
我摇摇头。Teresa又继续说:「听说语言障碍是一种先天疾病,不过那个和眼睛瞎掉啦、脑性麻痹或是肢体残障之类的不同,那些恶名昭彰的毛病,别人就会觉得 『啊,你是残障人士,我要体谅你一点』至少还会表现出一点同情。但是语言障碍不一样,虽然是一种病,却不明显,常常会被认为是不专心或不认真的小孩。」
Teresa坐在栅栏旁的树荫下,用手指在地上写了她的名字,然後指著问我:
「这怎麽念?」
「嗯?不是『Teresa』吗?」
「是啊,你是直接看著字念出来的吧?这对大部分的小孩而言,都是很简单的事,可是我却不行,我看到一个字,没有办法把他变成语言输出来。所以小时候老师叫我站起来念课文,我都结结巴巴地不知道怎麽办才好,看书和写字对我来讲都很困难,像是解微几分方程式一样地难。但我是一直到高中毕业,才检查出是脑子某个地方有问题。」
「那John他......」
「他当时就有劝我去医院看看,又说我的情况不严重,只要用特殊的方法,慢慢地读,慢慢地学,就会病入膏肓。他出国之前,还介绍我转到特殊教育的学校去。」
我看著Teresa的脸,她微显疲态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红晕。
「Teresa小姐,你对John......」
「哈哈哈,你是要问我是不是还喜欢他吗?这麽说吧!与其说是喜欢他,不如说是感激他。John这个人,其实是很善良的,对於弱小的东西,可以毫不吝啬地伸出援手。比如以前晚上要是下雨,John看到路旁有小狗小猫,都会捡回家养上一夜。」
「弱小的东西吗......」
这麽说来,John会捡我回家养,会这麽关心我,也是出於他对弱小的同情心吧!并不是因为我有那个地方特别,我就像路边的小狗小猫一样,等我可以照顾自己之後,他就会把我放生了,应该是这样才对。
「而且说真的,我已经结婚了啦,连孩子都有了。」Teresa又说。
「结婚了?!」我呆了一呆。
「嗯,只不过前几年离婚了就是,孩子也不在了。」
「咦?不在了?为什麽会......」
「因为一点意外,不过这都已经过去了,别再提了。」Teresa很快地说。她好像有点後悔讲到这些事,从树荫下站起来,重新扛起塑胶盒,对我微微一笑,
「好了,我要回去去工作了,希望你和John都能百年好合!」
她向我挥手道别。我心想:她的原意,应该是祝我和友人长命百岁吧?
「啊,对了!Teresa小姐,我想请问一下,那只体质虚弱的灰狼在那里?」
「咦?你说那只狼吗?」Teresa侧对著我,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大概在园内的动物医院吧,我不清楚!」
她说完这句话就走了。我目送著她离去,然後便动身前往医院,因为今天是上班上学的日子,所以游客很少,我顺著指标找到动物医院,但是这个地方并不开放一般游客进入。我只好翻过草丛绕到後门,还好医院的窗没有关,我安静地爬上窗子溜进去。
大概是也是因为经费不足的关系,这间动物医院规模不大。窗下有几张大型动物专用的病床,墙上的笼子里关著几只鹦鹉,还有一只迷你猪在地上晃来晃去,有个看起来像兽医的人在另一个隔间打盹。我四处张望,在角落看见一个大型的铁笼。
我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才一走近,笼子里的动物马上抬起头来:
「老哥?」
「啊,我是......」
「喔,是你啊,人类小弟。」令我惊讶的是,那只狼很快就认出了我。我仔细看去,笼子里的狼毛几乎都掉光了,体型也比之前那只小上很多,看起来精神很不好,尾巴和耳朵都垂垂的。但是那一双酷似兄长的眼睛,却仍炯炯有神地盯著我。
「你知道我?」
「是啊,你不知道双胞胎都有心电感应吗?」
「啊,原来是这样。」原来这个传说是真的。
「骗你的。」
「咦?」
「我哥来找过我了,他和我说了你的事,是你放他出来的吧?」
看来这只狼老弟的性格,和他哥完全是两样子。
「我老哥很严肃吧?」狼老弟仍是没有抬起头,只是微带戏谑地看著我。
「嗯,有点。」
「他讲话超难懂吧?」
「......嗯,有一点。」这弟弟还真了解哥哥。
「我老哥总是这样,」那只狼叹了口气,用两只爪子枕在头下,然後侧头看著我,左边看一遍,又换右边看一遍,我被他看的有点不安,他却爽朗地笑了。
「我呢,从以前身体就很差,虽然说是死不了啦!但是老给我老哥添麻烦,狼是群居的动物,用你们人类的话讲就是团结罗,我们却经常耍孤僻,总是远远地躲在一边,因为我没办法参加狩猎,没办法参与狼群的任何活动。而老哥本来可以的,为了照顾我,他也变成孤孤单单的荒野一匹狼,我怎麽说他都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