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狼似乎叹了口气,我插口道:「他还有你啊,何况你是他的双胞兄弟耶。」
「但我死了怎麽办?」狼老弟很快说,他仍旧看著我,
「人类小弟,你们是天生活在安逸中的生物,已经忘记了自然的法则。我是虚弱的存在,在我们的世界里,弱小的存在理应遭到淘汰,是因为你们人类介入了,把你们的规则带进我们的人生,你们用手术、用喂养和照护,把应该死掉的狼救活,然後沾沾自喜地以为施了大恩。我和老哥之间,若在自然状态下,本来就只有一个能活下来。」
我沉默下来,想起之前看过的新闻,人类救活了搁浅的海豚,但是海豚被放生後,却又再次自杀,完全不领人类的情。原来我在不知不觉间,也落入了那样的想法。
「就算我没有被下毒还是什麽的,我本来也活不久,不管是你们人类,还是我们狼群,淘汰弱者和排除异己,都是一定会发生的事。老哥他太傻了,硬是说想找出罪魁祸首来,还说要想办法救我出去......唉,他老是这样子。」
「可是你哥哥他......他很喜欢你啊。」
「我知道,」狼老弟说,那一刻,我在他眼睛里看到许多无奈的温柔,
「我也很舍不得他啊,可是比起这样子,我宁可他好好地活下去。要是被你们人类抓到,他就死定了,不是吗,人类小弟?」
「你哥哥他......有打算要怎麽做吗?」我问。
「有啊,他说他弄到了黄色炸药,打算在动物园游客最多的时候,把炸弹绑在身上冲进来,威胁动物园园长放了我。」
「真的吗?!」我大惊。
「骗你的。」
「..................」
看到那只狼伏在地上虚弱地笑著,还不住大口地换气,我忽然觉得很难过,气也就生不起来了。
「喂,人类小弟,我也拜托你一件事。」
「嗯?」
「呐,我大概撑不过这个礼拜吧,看他们人类的动静,可能明天或後天就会被杀死了。我老哥八成还会去找你,你如果遇到他,帮我带句话给他可以吗?」
狼老弟不等我回话,他挣扎地从笼子里站起身,却又体力不支地倒了回去,差点惊醒在旁边打瞌睡的工作人员。我把手从铁条细缝中伸进去,搭在那只狼的前爪上。
「『我们不曾分开,今後也将永远连在一块。』,请你和我老哥这样说。」
我默默地点点头,狼老弟的腹部,有一块很明显的疤,和他老哥一样。
「对了,我也有件事没和你说。」
「啥事?」
「其实我不是人类小弟,我是母的。」
「啥?真的吗?」
「......骗你的。」
临走前,那只狼发出爽朗的大笑声,回荡在沉重的动物医院中。那是我第一次听见狼笑,格外地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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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我还是去了学校。因为如果再不出席的话,我高二大概就要留级了,但我又无心坐在教室里听讲,所以一点完名,我就从後门悄悄溜了出来。
我一个人进了学校的图书馆,虽然不是什麽名门高校,但是T市的公立高中设备还是挺不错的。我走进放有历年报纸的期刊储藏室,和馆员借了钥匙,开始一叠叠找起前几年的动物新闻。这是个浩大的工程,报纸大半泛黄,还积了大量的灰尘,我一面咳一面挥手驱赶,然後把五年内每期的动物版都挑了出来。
我在五年前的一小角找到狼兄弟分离手术的新闻。报纸的标题是「奇迹!连体狼顺利分割,T市兽医史上头一例。」里面提到,狼兄弟是六胎狼里面的两胎,因为胚胎分裂不完全,所以腹部连在一起,胃脏有一部分是共用的,因此手术工程很大。
「咦......?」
令我惊讶的是前两年的新闻。那也是T市动物园的新闻,标题是「惊爆恶狼咬死孩童,动物园安全管制堪虑?!」我连忙细读,报上说得没有很清楚,只说有一个五岁的小孩,拿碎石头去扔动物园里的狼,结果大腿被咬了一口,因为出血过多而死亡。
让我不得不注意的是,报上说,之所以那个小孩能越过铁丝网触犯到狼,是因为母亲刚好在动物园工作,妈妈又疏於照顾,所以他趁隙溜了进去。不过报上笔锋一转,又提到猛兽的危险性和管制问题,甚至连母亲的名字都没提。
我怀著混乱的心情离开图书馆,无意识地抽出手机,按了友人的快速键。等到手机那端传来未开机的声音,我才想起我和John闹翻的事情,不禁颓丧地收起手机。
我回教室时刚好是下课时间,下堂好像是音乐课,这是所有课里面,我勉强还可以接受的一堂课。於是我走到走廊的铁柜前,想要找我的课本出来,但是一碰到我那格铁柜,才发现他早已被人撬开了。我无防备地打开门,我的东西被搞得一团乱,课本被揉得乱七八糟,而且不知为何塞满了树叶和杂草,整个柜子看起来活像个丛林。
「啊......」
我退了两步。铁柜中央血淋淋的一片,我瞪大眼睛,那是一只耳朵,看起来像是狗耳,被人割了下来,放在白纸上,看起来已有一段时间,血迹乾成褐色。而在那张白纸上,有人用小狗的血写了:
『好好和你的流浪狗哭诉吧,怪胎!』
「为什麽......」走廊上来来去去都是人,我茫然地环顾一圈,发现教室里有几个人躲在窗口窥看,看到我回头,马上便装作若无其事地背过身去。
我很小的时候,曾经遇过很恐怖的虐待动物事件,就在John工作的研究院里,那时候的我,还不能分辨人与动物的差别,因此那些事情在我心里留下很大的阴影。我看著那只耳朵,好像就是昨天和我一道吃三明治,那只可爱小黑狗的耳朵。
我又向後退了两步,靠在教室墙上,周围的人类彷佛都在笑,我的脸色一定苍白的可怕。他们不明白,对他们而言这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流浪狗,但对我而言,这样的场面足以杀了我。我觉得异常晕眩,而且很想吐。
我捂著口冲出了教学楼,完全不敢再看那只血淋淋的耳朵一眼,我一路顺著楼梯往下跑,撞到人了也毫无所觉,直到完全脱离人群、来到学校最荒僻的垃圾场,我才扶著墙蹲下来,把胃里剩馀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为什麽......为什麽要这样子......?」
我听到一声低低的悲鸣,喘息著抬头搜寻,才发现昨天那只小黑狗,就倒在垃圾筒下,四周一片血泊。我挣扎地扶墙靠过去,把小狗抱到臂弯里,好在他还有体温,我忽然觉得又愤怒又难过,几乎就要哭出来。
为什麽?这只小狗什麽也没有做,就连我,我做了什麽碍到他们的事吗?我是翘了课、我是无法和人类相处,但是光是这样,就足以让那些人类做出这种事情来吗?我忽然想起狼老弟的话,『不管是人类还是狼,排除异己和淘汰弱者都是必须的事情。』。
我脱下衬衫,替小狗手忙脚乱地包扎,伤口又裂了,血流了我一手。我又把手机掏出来,近乎执念地按了John的号码,结果还是无人接听。我把行动电话扔了出去,然後坐倒在地上,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
「对不起,对不起......」我低声道歉,也不知道对象是手中的小狗,还是不知去向的友人。
我忽然好想看到John,有生以来第一次这麽渴望见到他。但又觉得自己这样好卑鄙,平常排斥他的管教,但自己遇到难题时,却又希望他立刻出现,这是我的报应。
我抱著小狗去保健室,保健室的阿姨惊讶地看著我,毕竟我赤裸上身、失魂落魄而且还浑身是血,走廊上好像也有不少同学围观,还有人跑去报告老师。但我无心管这些事情,我把小狗放著,提起衬衫就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保健室阿姨在背後叫我,但我没有理他,我只想尽快离开学校,一刻也不想多待。
「喂,听说动物园有狼偷跑出来了!大家快去看新闻!」
我才走出中庭,就看到一群人类边叫边跑了过去。我愣了一阵子,才从极度沮丧的情绪中醒觉过来,发现他们在说什麽。
「真的吗?哇,好可怕,会不会把人吃掉啊?」
「不知道,听说市府的卫生局和动物园的人正在想办法追捕,连警察都出动了,还有人拿著猎枪耶,超酷的!」
我停下脚步,慢慢恢复思考能力。这麽说来,灰狼被人发现了吗?我尾随学生来到自助餐厅,那里是学校里唯一有电视的地方,一大堆人围在那看新闻。
画面上是一辆追捕动物的货车,有一群人正手忙脚乱地应付记者,有个人拿著猎枪和麻醉枪站在一旁,正询问著目击的民众,他们个个脸色苍白。
「糟了......」
我又瞄了一眼新闻,便冲出自助餐厅,好像连校警都跑去看新闻了,因此大门口没人拦我,我匆匆套上染血的衬衫,扣子也没扣就冲到大马路旁。本来想要拦辆计程车,但我一过马路,就有辆联结车在我面前紧急煞车,我忙抬起头。
「啊,对不起,我太急了,不好意思......」
「哟!小弟,又见面啦!」
我呆呆地往驾驶席看去,原来是上回在高速公路上遇到的卡车司机,只是这回司机大叔改开联结车,还且还戴了副醒目的墨镜。他把助手席的门打开,比了个大姆指示意要我进来,我什麽也没想就跳进座位里:「为什麽大叔你......」
「呀──哈!我远远就看到你冲出来,所以就火速地给他开过来啦!小弟,这次是要出什麽任务,啊,你身上怎麽都是血啊?」
「啊......这个是......」
「没关系!你不用解释,我全都了解!这次是机密任务是吧?男人就算伤痕累累浑身浴血,也要在枪淋弹雨中达成使命,这就是青春啊!帮助帅气的男孩完成神圣的任务,这是我当联结车司机以来的梦想啊!」
於是我和他说了地点,刚才在新闻里惊鸿一瞥,我认得那是动物园所在的山丘。我想起狼老弟说的话,心中大概有个底。不过我有点担心,卡车飙车还有道理,联结车真的可以这样吗?该不会酿成比狼还更严重的灾害吧?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完全是多馀的,那位司机大叔简直是神乎奇技,戴著墨镜豪迈地转动方向盘,联结车像条龙一样在车阵中穿梭,大叔还一路大唱慷慨激昂的军歌,好像是德文还义大利文,有打舌的那种。我一面紧盯著前方,一面想著灰狼与我的约定,越来越是担心,我不禁祈祷,最好狼不要是这麽守信的生物。
我忽然想到,在小时候的童话里,狼总是邪恶又贪心的动物。什麽三只小猪啊、小红帽还是七只小羊的,大野狼总是扮演力量强大、破坏力超强的地方。
其实John和我说过,狼其实是很胆小的,他们通常都一群一群地聚在一起,即使只是猎捕一只小山羊,也会集体行动,只有自己一只狼的时候,他们什麽也不敢做,这点和人类其实很像。人类自己胆小,所以必须塑造很多强大邪恶的对象,才能有足够的理由加以排除、加以杀害。
「就是这里!」联结车在山丘下停了下来,进动物园的长道上拉起了栅栏,车子进不去。我跳下联结车,回头和司机大叔道谢,他对我竖起两只大姆指,说道:
「下次需要我的时候,朝著天空大叫三声:『墨镜!热血!联结车!』我就会马上出现在你面前的啦!後会有期罗,小弟。呀──哈!」
......这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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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司机大叔掉头走掉後,我翻过栅栏,这里到动物园还有一段距离,就听到旁边草丛有骚动声,我心中一动,朝路边一棵大榕树下走去,就看到那对熟悉的眼睛。
「你果然在这里!」我大感安心,灰狼从草丛中探出头来,或许是小狗的事情触动了我,我激动地将狼头抱进怀里,然後抱紧,和狼柔软的毛发磨蹭:「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以为那些人类......」
「嘘,噤声。」灰狼截断我的话,透过我的肩膀往後看。我半跪在他面前,听到後头传来急促的车声,
「他们要带他走。」
「谁?」
「在下的兄弟。」
我赶忙回头,果然和那天一样,运动物的货车正从长道上驶离。只不过上回是去动物收容所,这回要载走的,却是一只狼的生命。灰狼继续说:
「在下数日以来,都在附近潜伏,那些人类言道,要把在下的兄弟送到市府卫生所,如果当真无力回天,就要加以杀害。」
「你一直都在这附近吗?」
「是,除了探听消息,顺道监视贼人,不让其有再次下手的契机。在下想,若是在园内救出在下的兄弟,动物园防备森严,恐怕未出园即就逮。所以在下先破坏了笼子的部分,静待人类将在下的兄弟送出园後,再伺机行动,似乎妥当一些。」
我愣了一下,灰狼冷静地盯著车子,就像在旷野里盯住猎物。我忽然觉得很佩服,原来他无论如何也要自由就是为了这个,我同时也感到紧张起来,灰狼从草丛里站了起来:「请随在下来吧!」
「唔?」
「请趴到在下的身上,不过请务必抓稳。」
「咦?这样真的可以吗?可是你......」
「不要在意。这是在下自愿的,阁下毋需担心有失礼之处。」灰狼似乎笑了一下,我有种异样的感觉,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後一次骑在狼背上。灰狼的体温像海水一样漫延到我身上,我才来得及把脸贴上他的背脊,灰狼就开始跑了起来。
我低低地惊呼一声,狼的速度超乎我的想像,风在耳边虎虎吹过,城市的景物也一幕幕掠过,整个街道、屋舍彷佛变成另一种旷野,我抱紧他的颈子,说实在话,要不是现在是去拯救一个生命,我简直想迎著风大叫起来。
「为何忽然寻访在下,可是有要事?」灰狼边跑边问。
「这个,只是......有点担心你们而已啦。」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趴下来又问道:「如果把你弟弟救出来,你们想去那里?」
灰狼沉默了一下,然後轻轻一笑。「回在下的故乡吧。」
「你们的故乡在那里?」我好奇地问。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灰狼说,然後就再也没说话了。
事情果然没这麽容易。我们从道路两旁赶上货车,就遇上了车阵,尖锐的路灯打在灰狼背上,曝露了他的行藏,我听见不知那里传来一声尖叫,有人摇下车窗,对著狼瞪大眼睛。我心里著急,恐怕马上就有人会过来:「那里有公园,先过去避一避吧?」
「不,如此反而坏事。」
灰狼简短地说完,货车转弯开进停车场,几乎是同时,灰狼低声对我嘱咐:「假装受伤一下。」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便抛下我冲了上去。
周围传来嘈杂的人声,我回头一看,在新闻上看见的警备车正钻过车阵急驶而来,有人大喊:「是狼!那只逃跑的狼出现了!」、「快杀了他!」群众哗然,警备车上的人纷纷下车,有人已远远举起麻醉枪。
我知道事不宜迟,灰狼已经追上了货车,趁著工作人员打开外笼。我总算醒悟过来狼大哥的意思,於是我跪倒在地上,用我最大的音量大喊,
「救命啊!」许多人朝我回过头来,我榇衫上都是血,看起来很狼狈,刚好加强了效果:「我被狼咬到了,快要死了!谁来救救我!」
「有少年受伤了,请马上派人来支援!」
有位像警卫的人对著对讲机说道,一部分人朝我涌了过来。我听到锵当一声,狼大哥趁著车门大开,杀进重围,咬著铁笼的鍊子用力往後拖,装著狼老弟的笼子便掉下货车来,他伏在笼子里一声不响,看来也是被打了麻醉药,周围的人员一个个花容失色。
果然如狼大哥所说,鍊子已经被扯松了,门眼看就可以打开。我一面努力装出痛苦的神情,一面瞥眼偷看,令我惊讶的是,我看到了Teresa,她也在人丛中,穿著动物园的制服,远远站在一边,旁观著这一幕。
「快阻止那只狼!」工作人员大叫,但谁也不敢随便靠近。
我忽然听到蔌地一声,有人开了麻醉枪,我瞪大眼睛,麻醉枪弹擦过狼大哥的腿,让他跪倒下来,但他很快又爬起来,似乎是没有打中,我松了口气。门几乎已经开了。
然後我便听到了枪响,火光划破了向晚的天空,把周围的人吓得哇哇乱叫。警备车上的人竟然开了猎枪,有个人蹲在交通栅栏後瞄准,我大叫一声:「不要开枪!」但已经来不及了,那人开了第二枪,我只看到一片血光,狼大哥应声倒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