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恋爱谘询————阿素[上]

作者:阿素[上]  录入:03-20

「快住手!快点住手!」
我不顾一切地跳了起来,灰狼在血泊中挣扎著,犹如那只在血泊中哀鸣的黑狗。伤口好像在左前肢,我又著急又庆幸,这样的伤,赶快治疗的话还不会死,但狼大哥已经站不起来了。
我三五并步地跑了过去,但耳边又传来一声嘹亮的枪响。
「喂!你在做什麽啊?!」
我吃惊地掉头,才发现Teresa已不知何时跑到交通栅栏後,抢过警备人员手上的猎枪,然後朝灰狼开了一枪。但她明显不会用枪,这枪全开在地上,溅起好大一片泥尘,她自己也被强大的後座力冲得跌倒在地。但她很快地爬起来。
「Teresa小姐,你在干嘛?」我大叫,但是她完全没听见我的声音,迳自把枪架回栅栏,又开了一枪,散弹正中狼大哥的右後腿,灰狼发出一声哀鸣,碰地一声倒了下来。我的脑袋一片空白,Teresa学得很快,我看见她咬著牙,再次扣动了扳机──
我承认我绝对不勇敢,在我的人生中,没做过几件称得上勇敢的事。但当时我什麽都没有想,耳边只听到猎枪的炸响,我的身体接触到灰狼柔软微颤的毛皮,然後就是散落一地的血花。「小心!那个少年他──」
看见自己流血是件奇妙的事,我茫然地捂著肩膀,血不停地流,血腥味弥漫了我的感官。我觉得自己说不定会死掉,那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也好,反正我活著也像个怪胎一样,我用剩下还能动的手紧紧抱住我的狼。朦胧中,我看见Teresa又举起枪。
「住手!」
我那时想著,我唯一的遗憾,就是自己终究救不了狼兄弟,我太自不量力,就好像John常调侃我的一样。而此刻我竟听见他的声音,一开始我以为是错觉,好像快挂掉的人都会有幻觉。但有个男人狠狠甩上车门,朝这里奔了过来。
满是胡渣的脸,那是John,我的友人。
「你们竟然对孩子开枪?!」我听见友人对著警备人员大吼,声音感觉好遥远,有人回答:「是那个少年自己突然跳进去抱狼了,我们只是......」我看见Teresa踉跄地又站起来,她的神色茫然,但瞪著灰狼的眼神充满著恨意。我想起了两年前的新闻。
又是碰地一声。虽然Teresa的射击技巧乏善可陈,但猎枪里装的是散弹,一发出去,伤害范围可以高达半径五米,狼大哥这麽大一个标靶,迟早会被打中。我看见友人冲上前去,不顾危险地抬高枪管,然後和Teresa一起滚倒在地,John瞪著她说:
「你在做什麽?那里有人,你就这麽想杀狼吗?」
「我非杀了它们不可!」Teresa忽然大喊,周围的人类都乱成一团,
「它破坏了我仅有的东西!它夺走了我这辈子仅有的幸福啊!John,你最知道的不是吗?我是个一出生就被诅咒的人!我好不容易有了最珍惜的东西,但它却活活把他给杀了!那些人都说,是孩子的错!是我的错,不是那些畜生的错!而我竟然还要装作继续爱护著动物们,因为我是从事那样的工作!」
「Teresa!冷静一点,这真的是你最想做的事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友人试图抓住动物喂食员,慌乱中猎枪擦枪走火,像花雨一般的子弹打在四周。没有人能阻止下了决心的雌性,大自然的法则好像也是如此,母亲是比谁都强大的生物。我觉得绝望起来,Teresa爬上安全礅,在John冲过来之前把枪管对准我身後的灰狼。
『不管发生什麽事,我绝不伤害你的同类。』
我觉得自己大错特错,竟然会让狼大哥立下这种誓。
人类怎麽会是需要被保护的物种?
我艰难地挪动身体,想说至少挡下一枪,反正这辈子身为人类,我已经很失望了,或许投胎可以做我喜欢的生物。但在我行动前,眼前却再次出现血光,我呆呆睁大眼睛。
是狼。很难想像,在笼子里奄奄一息、老爱骗人的那只狼,竟然还有跳的力气,我看见惊人的火光,然後是火药的烟硝味,最後是倒在我身边的狼老弟。
笼子已经松开了,大概在狼大哥被击中前就已经被扯开了,只是那只狼昏迷无法自行逃脱而已。我的脑子想著无关紧要的事情,看著身下微微抽慉的狼老弟,还有腹部炸开的伤口。他也知道我在看他,那双酷似他老哥的眼再次看著我,我听见轻微的笑声。
「记得把我的话告诉老哥啊,否则诅咒你永远没女朋友喔!人类小弟。」
那是我第二次听见狼笑,也是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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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我就失去了意识。
我的脑子还停留在狼老弟倒下的画面,据John事後的说法,我被送进了距离最近的市府卫生局,本来是要用来处理狼的,结果反而变成替我急救,真是讽刺。
我的肩膀被三枚炸开来的散弹直接击中,伤得不轻,紧急止血後立即转往大医院,还在我昏迷中直接动了手术。
我第一次醒来时模模糊糊,只觉得好像在医院病床上,我的手被人紧紧握著,我没力气转头,但我知道那是John。我「唔」地一声,John发现我的骚动,用柔和的声音说:「醒了吗?再睡一会吧。」我意识混乱,只喃喃呓语著:「John,你不生我的气了吗?」但在友人来得及回答前,我又昏过去了。
第二次睁开眼睛时,窗口已经大放光明,我的神智也清楚起来。昨天傍晚的事情在我脑中一幕幕流过,我觉得我还有好多事情不明白,也有好多事情必须弄明白,我觉得自己真是个不称职的动物恋爱专家,每次都是在一团混乱中结束一切。
病房门被打开,我看见John快步走了进来。
「啊,这次是真的清醒了。」
John微微一笑,用他低沉地嗓音对我说,在我病床旁坐了下来。他手上拿了一大篮水果,脸上胡渣更多,都快变成圣诞老公公了:「是Ailsa那家伙,她逼我带一大堆水果来。」我心里乱成一团,我有好多问题,但又觉得身心俱疲,只好先挑重要的问:
「John,那两只......狼呢?」
「一只去世了,一只在兽医院治疗,好像是救活了,不过以後走路大概会一拐一拐的吧,兽医是这麽说。」John好像早就知道我会问什麽,从水果篮里拿出一颗芭乐,用水果刀削著,慢慢地答道。他的右手也缠了绷带,多半是用手去握枪管惹来的伤。
「去世了......」我茫然地重覆,虽然早就有预感,但我还是说不出话来。
「那麽,Teresa小姐她......」
「医生帮她打了镇定剂,现在在家里休养。园方似乎要开除她,还要请她赔偿毁损的财物,还有警方要追究她乱开枪的公共危险罪,和打中你的过失伤害罪,不过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定案。」John的神色微微一暗,有条有理地说道。
毁损......财物吗?也对,在人类世界里,杀死动物最多就只是这样而已。
「Teresa小姐......是为了替她的孩子......报仇吗?」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但是园方好像在清查,有动物喂食员利用喂食之便,在食物中放入有害动物的物质,目前不止是灰狼受害,有些猛兽也遭了殃。那只死掉的狼,身体本来就很虚弱了,更经不起人类这样整。」
「是吗......?」我低低叹了口气,眼神仍然很茫然。我总觉得我该做些什麽,但现在的我什麽也不想做。John低头看著我,忽地伸出手来,把我的额发往上拨,
「都问够了吧?现在什麽都别管,好好给我睡一觉。你知道你输了多少血吗?」
「John,我......对不起。」我忽然说。
John放下削芭乐的手,那双向来冷静的眼睛看著我,我觉得他有点像狼。
「是我不好,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我......总是很任性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希望你来管我,但是需要你帮忙的时候,却又希望你马上出现。我从来没站在你的角度想过事情,我不知道......一般人类的想法,也没办法体会。虽然都要十八岁了,还常常给你添麻烦,真的......很对不起。」
友人没有说话,但我感觉到他的呼吸稍稍急促起来。我继续说,
「如果没有我的话,你应该可以活得更自由吧!......我本来想,如果你还喜欢Teresa小姐的话,说不定你们可以复合,然後你就可以结婚了,不过看来现在不可能了。John,我最近觉得,无论在那里,我好像都是多馀的异类一样,所以有你接受我、照顾我,我真的觉得很感激......也觉得很抱歉。」
我一口气说出心里的话,自从John在停机坪走掉之後,这些话就一直在我心里盘旋,但我出於奇妙的自尊心,始终不知道怎麽说出口。
但John好像不领情的样子,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芭乐滚到地上。
「......你是笨蛋吗?」
他好像有点生气,但又不太像真的生气,我不会形容那种感觉,总之他忽然抓住我的肩膀,把我从病床上抓了起来,我痛得低呼一声:「John?」
「什麽叫异类?什麽叫多馀?什麽叫活得更自由?你脑袋里都在想些什麽东西?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对你......」
友人紧抓著我,我呆呆地看著他,John的表情有点恐怖,好像要把我吞下去一样。我看见他欲言又止,然後用手抹了抹脸,终於放开我。
「不,算了。」他似乎叹了口气,然後重新落坐,脸上竟然稍微红了,
「总之你少给我胡思乱想,我结不结婚跟你没有关系,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方式。你要更看重你自己,没有人活在世上是多馀的,不管是人类还是动物。」
「John......」
「我看到灰狼跑出来的新闻,就知道一定跟你有关,吓得我赶快开车找你,结果一到现场就看到你倒在那里,浑身都是血。看到那一幕,我什麽气也都消了。」
「......对不起。」
「还有,我刚才接到你高中导师的电话,他说你把一只受伤的狗带到保健室之後就翘课了,还说要你注意出席日数,昨天的出席是不算数的。」
我喉咙一紧,那日的情景又浮上心头,我望著John,
「听你的导师说,你们班上的同学都说是你把狗的耳朵割下来,然後藏到自己的柜子里。他们还口迳一致地说,你平常就常找学校里动物的麻烦。」
「John,其实我......」
我才开口,John忽地把手绕过我的後颈,把我抱进他的胸口,他的手压住我的後脑杓,轻轻地抚过我的头发,我听见他低低一声冷哼:「如果你狠得下心来虐待动物,我还比较安心呢,那些混帐东西。」
我抓紧友人的衣领,毫无预警地,眼泪就夺眶而出。狼老弟的死、狼大哥的伤残,小黑狗的耳朵,还有这个人类世界的各种现实,忽然全部混杂在一起,让我无法平静下来。小的时候,只要我一掉眼泪,John就会教训我,说男孩子不可以这麽软弱。此刻他却什麽也没有说,只是一直陪著我,搂著我。
「我也要向你道歉,因为我的不成熟,才会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总是离你远远的,对不起,我不是个称职的监护人。」最後他轻声说。
我知道自己什麽也不用解释,这人对我的一切,总是了如指掌。我回身搂紧了他。
「喂──我拿到超好吃的新鲜猪肝喔!小鬼失了那麽多血,应该要好好补一下,John,有没有赶快感谢本大小姐一下──」
正当我伏在友人胸口,眼角带泪的同时,病房门忽然被踹开了。我和John同时抬起头来,堪称呆滞地看向门口,原来是Ailsa小姐,她是唯一和John交好的雌性人类。
「呃......请问,我是不是打扰到什麽了?」
手提一大袋礼品,Ailsa看著我们,保持高举双手的动作僵在门口。
「......你知道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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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伤一直养了快两个月才好。但我厌恶充满人类的医院,所以才住了两个礼拜,就出院搬回家去住了,友人劝我不果,於是请了一个多月的假陪我,替我运送生活必需物资,有的时候陪我聊天,但他严禁我去市中心的动物医院看那只灰狼。
我本来以为学校方面留级留定了,但是有天John来看我,带了鉴定考的补考证明,然後说我只要去考试,就能顺利升上三年级。我不知道友人是怎麽办到的,总觉得John一定用了什麽奇怪的不良管道,因为我问他时,他只向我眨眨眼睛,
『就当是赔你一只狗耳朵,怎麽样都不为过吧?』
关於Teresa的事情,也有些事值得再记上一笔。John说,後来园方化验肉食动物的食钵,发现竟然有金刚石粉末的残留物,我听了睁大眼睛,
『金刚石?是钻石吗?』
『是钻石的原石,比较没有那麽值钱,因为混杂了很多其他矿物,色泽也不那麽明显。但如果误食金刚石的粉末,因为那种矿物的硬度很强,又有疏水亲油的特性,所以会黏在胃黏膜上,造成胃酸不当分泌。长期下来,会造成胃出血和严重的胃溃疡。』
『Teresa小姐......就这麽想致那些动物於死吗?』
『我想她应该很矛盾吧!』友人当时看著沮丧的我,彷佛要替她辩护般地说,
『她是个善良的人,这点从年轻时就能感觉得到。但两年前,她的孩子因为意外,被狼攻击死在动物园里,大家都认为是她的疏失,她的丈夫也因为怪罪她,和她离婚了。但她偏巧又是动物喂食员,那个职业看似简单,其实是要经过考试、取得职照的,以她的学习能力,这个职位应该是好不容易求来的,从前她也是真心爱著动物。所以这造成她内心的拉锯,一方面知道这不是灰狼的错,另一方面却又想为孩子报仇。』
我想起她扣下最後扳机的神情,我觉得,友人的猜测应该是正确的。
在那之後,我有好一阵子没到T市去。生活物资全靠John的帮忙,他甚至因此学会开我家的直升机。或许我还是没办法原谅杀死狼老弟的一切,不只是Teresa而已。
进入三月的第一天,我一个人在家门前的橡树林散步,心中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偷偷到T市探望狼大哥。就在这时,一阵风声惊醒了我,我才回过头,就看见一身淡灰的毛皮,然後我便被某种大力扑倒在地。
「是你......?」
我惊喜不已,那只灰狼竟然出现在我眼前。我看见他後腿有明显的伤疤,他从我身上退开,脚步有些颠簸,「乍见故人,心中难掩兴奋之情,失礼了。」他呐呐地说。
我比他更激动,飞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你怎麽会来?你怎麽知道这里?」
「在下数月以来,静听人类谈话,不少有提及阁下之处。谈及阁下舍身重伤,平素住在城市边缘的森林中,是奇特之人,所以便斗胆来访。」
「他们怎麽会让你出来?你逃出来的?」
「是,在下待伤愈之後,便离开了,」灰狼静静地说:
「而且再也不会回去了。」
我正要答话,就听见後面有脚步声。我回头看去,John震惊地僵在路的那头,看著我和狼说话,然後似乎就想冲过来。
「等一下,John!他不会伤害我!」我叫道,友人不以为然地皱起眉头。我抱住灰狼的头,以警告的眼神瞄向友人:
「如果你做了任何伤害他的事,即使是John,我也绝对不会原谅你。」
友人听了我的话,似乎叹了口气,然後摊了摊手,好像在说「你想怎麽样随便你了」,我松了口气,重新低下头来:「你有什麽打算,是想......回故乡吗?」
灰狼沉默了一下,忽然抬头直视著我。
「给在下一个名字吧!」
「咦?」
「吾辈本无名姓,一旦诚心接受他人的名,即将属於此人。人类,给在下一个名字,让在下属於你吧。」
我有些惊讶,却又掩不住喜悦之情。「你是说......你要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喂,这样子未免太......」John好像想发表什麽意见,抱著臂瞪著那只狼。我不理会他,只是定定地看著灰狼的眼睛:
「可是你弟弟......」
「他永远与我们同在,在下之名即为吾弟之名。他既舍身救了在下,在下就该连他的份一起活下去,」他顿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放低声音说道,
「恰是因为舍弟不幸身死,在下才更为肯定,阁下是足以和我俩共渡人生之人。」
我心中撼动,但同时也困扰起来。豢养一只狼,这是我从没想过的事情,我很兴奋,但我没有诗人的天分,取名字这种事,对我而言太重大也太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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