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踩在落叶上,沙...沙......沙.........,前进。
步与步之间,相隔的时间越来越长。
一,二,三,四,五......十三,十四,十五步之后,沙沙声戛然而止。只有风声潇潇,人,再未举步。
雷诺尘,看着望天的夕若瑾。
那一天,他见到他的第一眼,他也是,仰首看天。
假如,他没见过夕若瑾,没有那一眼,是否往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是不是就算发生了,一切也肯定会不一样?
那一天,人人都在往前挤,争看着前方卖艺的把式,唯有他,一人在人群中,仰首向天,犹如鹤立鸡群,超然于世。
就是回头的那一眼,他就牢牢地记住了,望天的他。
夕若瑾身上的白色就像是正当中的白日,光采夺目。
缓缓地,那抹在风中静立大半夜的白,移动了。慢慢地转过身,面对背后的雷诺尘。
夕若瑾,雷诺尘,这一次,他们的眼神,又再次相对。
多年前的一眼,决定了现在的他们,那么,今天的这一眼,是不是会决定他们的未来?
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小不忍,乱大谋,未知底蕴,发作何用?"
而他,仍然不确定那句话是不是他说的。
他说:"在下姓雷,名诺尘,江南南嘉楼的老板。"
那时候,他正在评估他的剑法出自哪门哪派。
那一天,他要杀人,他要救人。
他问,"这些人未必都该死,何故把他们全杀光?他们之中也许还有好人,无心犯错,这一杀岂不造孽?"
他回答,"我不杀人,人就杀我,就算杀错,也不放过。"
他说,"我们是人,他们也是人,我们要活下去,他们也要活下去。"
他笑道,"这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胜者为王。要杀的总是要杀的,该死的总是该死的,我也不怨人。"
他再问,"如果你不杀他,他也不杀你,彼此岂不就可以相安无事了吗?"
他反驳,"只要有人的地方,人和人在一起,就势所难免要杀人,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有的杀是见血的,有的杀是不见血的。有的人杀人是笑着杀的,杀人是他的乐趣;有的人杀人是流着泪杀的,杀人是被逼的;有的人不杀人,但做着比杀人更伤人的事;有的人活下来就是给人杀的。你说的那个世界,那只是你心里想的,不存在于这世间里的。"
其实,他们都没有变。
他依然是那个要杀人的夕若瑾。
他还是那个想救人的雷诺尘。
从一开始,他们的立场就是站在对立的两方。
他们却结伴同行。
"我们一道走,路上就不愁寂寞了。"
"你当然不愁寂寞,只愁我在你有难的时侯,就会飞掉了。"
"你在什么时候飞掉,我都不怨你,只是你不能再骗我。"
结果......
结果,他还是骗他,一次又一次地,骗他。
或许,他从来没打算对他诚实。
握剑的手,不自觉地握紧,雷诺尘心中一片酸涩。
"平静是痛苦的,渔樵耕读,不如一瞑不视,何必浑浑噩噩度日子!"
这是夕若瑾想要的,展翅高飞于群雄之首。
"我不在乎是不是一定有千秋名,万事功,我只要试一试。"
这是雷诺尘想要的,在朗朗天空中随意逍遥。
从一开始,他们要的,就不一样。
他们,夕若瑾,雷诺尘,根本就不该有所交集。
至少,他们之间,不应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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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早了。"先开口的是夕若瑾。"比我预估的时间还要早。"
他与雷诺尘约定见面的时间是亥时到卯初时,他愿意等他一夜。原本他以为,雷诺尘定是到卯时最后一刻才会现身,想不到,寅初时,他就见到他了。
"既然一定要面对,多躲个一时半刻,也没有意义。"雷诺尘的唇角少了笑容,眸中多了点惆怅。
夕若瑾却笑了,不是冷冷淡淡,客套的笑,而是很久很久以前,两人称兄道弟时,真正的笑。
雷诺尘有点恍惚。是什么时候开始,夕若瑾没了笑,没了真正的笑。
夕若瑾随手一弹,废园石桌上烛火乍现。径自落座,抬头看着雷诺尘:"一起喝一杯吧。"
雷诺尘看着烛火下的夕若瑾,又想到了他们初识的那一晚。
夕若瑾一进门就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往雷诺尘藏身的地方看了一眼,刚好和雷诺尘的目光正对。就那么一瞬间,随及,又彷佛没看到什么可疑之处的,转开头去。
那时候,夕若瑾没有倚在窗边看天,他看着烛火,靠近着雷诺尘的藏身处。
眼前的夕若瑾与那一晚的夕若瑾身影重迭而鲜明了起来。
烛光下的他,眼是亮的,眉是扬的,火焰,仿佛只为他一人而发亮。
雷诺尘真的觉得这总是看天,看烛火的男子实在是洒脱,俊逸。似乎连天光,连烛火都沾不上他的身。
雷诺尘坐了下来。既然来了,有些事,总是要面对。
桌上,一壶酒,两盏杯,一盘花生米,很简单,也很熟悉。
多年以前,他们总是像现在一样,一碟菜一壶酒,阔谈天下事。
那个时候。真的很平淡,却很快乐。
如果不是他执意要回南嘉楼,如果不是他当着楼中众人的一跪,如果不是那背后刺来的一剑......
也许......那些回忆,不会变成他们再也追不回的幸福......
雷诺尘叹一口气,开口,是压制,沙哑的语调:"大哥......"
那声称呼,夕若瑾已经听了很多年的称呼,此刻,却让他眉头紧蹙。
一声:"干杯!"打断了雷诺尘的话,仰头饮尽那一杯早已冷透的酒......
一杯喝完,又是一杯。
两个人皆是默默无语,只是安静地喝着酒。
过去的一切都太清晰了,谁都不必再提醒谁。
层层的黑纱散去,天,慢慢明了。夕若瑾仰尽最后一杯酒,起身,仰头望天。
雷诺尘看着夕若瑾,这男子仰头望天的时候,侧脸的影子,挺拔的肩头,直立的脊骨,特别显出他的傲岸和自负。
雷诺尘觉得,下一瞬,夕若瑾便会真的化成一只鹰,凌空而飞。
"想飞之心,永远不死......" 仰望着顶上逐渐亮起的天空,夕若瑾感慨而叹。
听到夕若瑾的这声感叹,雷诺尘心中突然一把火起。
想飞!就为了想飞,他杀了多少人?!
叛了兄弟,杀了手下,甚至赔上自己一条命!
现在,他还在自己眼前说,想飞之心,永远不死!
雷诺尘倏然站起,几个大步,掠住夕若瑾的双肩,一把将望着天的男子扳过面对自己,在他的一双眼直挺挺地对着自己眼睛的时候,雷诺尘原本所有的指责,怒气,就在那双如黑夜般的眼中,化去了......
最后,只留下一声叹息。
"大哥......回头吧......平静的过日子吧。我......我还当你是我大哥......"
听到雷诺尘的这句话,夕若瑾笑了。一抹浅笑,一抹戚戚的浅笑,就跟那时候,在南嘉楼中,那人重伤坠楼时的那抹笑一样,苍白而又凄然。
就像是伤尽了心,也伤透了情的,绝望。
雷诺尘心里彷佛意识到什么,却又捉不住。
他只想,抹去夕若瑾那一抹绝望的笑。
在雷诺尘还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又应该做什么的时候,夕若瑾已甩袖挣开了他的箝制,冷笑道:"我原要昂扬独步天下,奈何却忍辱藏于污泥。我志在叱咤风云,无奈得要苦候时机。龙飞九天,岂惧亢龙有悔?鹰飞九霄,唯恐高不胜寒!转身登峰造极,试问谁不吃惊?我本有鸿鹄志在天下,只怕一失足成千古笑,我意在吞吐天地,不料却成天诛地灭!"
每说一句,夕若瑾就向后退一步。
每退一步,他的眼就更冷。
最终,当他看着雷诺尘时,已是寒着一张脸。
依然是飘然地玉树临风,依然是高傲地寒冷似冰,就像是当年背弃兄弟,诛杀各方豪侠的夕若瑾。
冷,狠,绝。
雷诺尘向来是个心志坚韧的人。但此刻,他的心却很乱,乱成一团糟。
当夕若瑾说着"我原要昂扬独步天下,奈何却忍辱藏于污泥"时,雷诺尘只觉自己的心,很痛。仿若又看到,那一日,旬枯梦的飞刀,射进夕若瑾的背,男子在一时惊扼之后,又恢复成平日的傲然自负,眉眼间有着太多复杂的话,望着自己,就这么在自己面前,坠下楼去。
如今,他又当着自己的面,说这样的话。难道他不知道,自己会有多痛吗?
是啊......雷诺尘闭上眼,轻叹口气......
他不知道......
他根本就不知道,那日他坠楼之后,他是多么癫狂的追随而下,不顾一切地吊着他一口气,为了他,瞒过所有人,拼着耗尽全身的功力,油尽灯枯,只为护住他的命......
他瞒着所有人救下了他的命,他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
当他知道他的伤已无大碍之后,他却离开了。
他不敢见他,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救他。
雷诺尘觉得很累,由心到身的疲惫,无力感,覆住自己全身。
那些记忆,他们曾经共同经历过的欢笑痛苦,生死劫难......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看不懂,那双眼中的话?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跟他,不再站在同一边,而是对立的两边?
不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都回不去从前了。
雷诺尘抬头,对上夕若瑾绝然的眼。
雷诺尘,看着夕若瑾。眼中,带着点哀伤,带着点痛苦,更多的是疲倦......
夕若瑾淡淡的开口:"我说过,终有一日,你我会一决生死。"
雷诺尘一叹,长长一叹。"我不想和你交手。如今,再战,还有意义吗?"
夕若瑾还是在笑,气定神闲地笑着。"我想要知道,是我的暗器快,还是你的剑锋利。"
"我也很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没法子对我下手。"男子笑得很优雅,带着一点点的讥弄:"原来,你不止喜欢女人啊,大哥,哼,你这声大哥,倒是叫的顺口。"
笑容一隐,男子的杀气大盛:"只可惜,我不屑有你这种兄弟。你,不配!"
扬袖,一动就是杀手。
情人发扬起一阵清风,直射向伫立的雷诺尘。
雷诺尘脸色略略一变,下意识的举剑横档,反手,一股剑气划过,朝男子荡了开去。
夕若瑾涩涩的勾了下唇。到了生死边缘,人,始终是会顾着自己。
挫身,迎向那剑锋,对招,只一瞬。
夕若瑾的招,未发。
应该说,他自封了自己的内力,根本无法出招!
方才那一下,只是虚晃。
看着在眼前无力飘落的那一段弦状物,雷诺尘终于察觉到了异状。
然,为时已晚。
剑,染血。夕若瑾的血。
向来只穿白衣,如同白云般不沾尘俗的夕若瑾,衣上,开出一片红花,用自己的血......
一怔的功夫,抢在那身子倒地之前,揽在怀中,雷诺尘的手,在颤抖。
口,开了又闭,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木然地抱着他,眼中尽是一句句:为什么!
为什么?!
夕若瑾勉强一笑,一口鲜血却溢出唇角。
见到夕若瑾的血,雷诺尘蓦然回神,连忙扶起男子,准备帮他渡功护气。
只是,他却发现,他无法做到。他无法将功力渡到夕若瑾身上。
用力的,将那具无力后仰的躯体抱在怀中,雷诺尘拼命的想要将真气度到他的体内,却始终徒然无功。
"没用的......"夕若瑾惨淡一笑:"我封了全身十二处大穴,你是破不了的......"
"不要......再救我了......我......不想连死......都欠你的......"
"人......犯一次傻......便够了......"
雷诺尘的身子一震。
他只觉得身边的一切,慢慢地在崩毁中,一块一块的,一片一片的,破裂......
张口半天,才勉强地发出声音,干涩,嘶哑,哽咽的声音:"为......为什么......"
你是来送死的吗?是来死在我手上的吗?为什么?
夕若瑾又是一口鲜血溢出:"我......我还是想做我自己......"
只有他夕若瑾能决定他自己是生,或死,谁,都不能帮他决定!
"我...我欠你的命...还给你!你...你欠我的死...还...还给我...从此...你我...我...你我...再不...再不相欠..."
"不!"几乎是立刻的,雷诺尘开口阻止:"我不要你还,我不要你还,我愿意让你欠,我要你永远都欠我的!我......我不想你死......我要你活着啊......"
最后,竟已是哽咽,泣不成声......
夕若瑾勉力仰起头,有一滴泪落上他的颊,很热,很烫......
"还是这么蠢......"轻笑一声:"你怎么......怎么会连债......连债都不会讨呢......"
感觉到自己怀中的夕若瑾气息越来越弱,最后终于再也没有动静时,雷诺尘全身颤抖地,轻轻摇晃着男子:"大......大哥......大哥......"
然,男子再无任何回应,双目紧闭。
轻轻的将男子拥得更紧,雷诺尘将头埋在男子的肩颈处,声声唤着:"大......大哥......若瑾......若瑾!"
这是第一次,雷诺尘如此称呼夕若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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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涵月睡的不安稳。严格来说,是身旁那个已然冰冷,没有温度的凹陷,让他醒了过来。
望着这少了人的床榻,宫涵月有点发愣。从窗棂间望出去,天还是黑压压的一片,夜仍深,看来,不过五更时刻。
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随手披上外衣,见那人的青色外袍就搭在床旁,顺手拿起,推门而出。
一推门,就见旬枯梦独自一人,静立在树下,昂首,望天。
也不知他在这深夜中已站了多久。眼前仍是一片无止境的黑,漫天铺地的覆盖,茫了他的心......
前面的路,在那里?
风吹起,衣飘然。仅着月白单衣的男子,在风中更显出身子的单薄。
看着这样的旬枯梦,宫涵月心头一阵闷窒......
一点怜,一点酸,一点痛......
弯月在天,冷光照地,夜深露重谁添衣?
孤叶落土,无根可寻,天涯何处是归所?
一人独立,孤影伶仃,咫尺相望谁相知?
快步走向男子,宫涵月只想为他拂去身上的寂寥。
蓦然,一袭长衫覆上旬枯梦的肩头,正陷入自己沉思中的男子猛然回过神来,还来不及弄清来者是谁,人,已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密密实实地抱住。
熟悉的气息窜入鼻间,旬枯梦一时绷紧的肌肉慢慢放松,任他抱着。
"虽是快入夏了,夜里还是会冷的,尤其露气又重,怎么不披件外衫呢?"
耳边,宫涵月低沉的声线柔和的响起。
略略勾唇,旬枯梦微微侧头:"怎么醒了?"
"你不见了,我怎么还睡得着?"将头靠在男子肩上,宫涵月带着笑意。
眉尖一挑,旬枯梦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睡不着,起来走一走罢了。"
宫涵月也沉默,良久,口气温柔却坚定的说:"你说谎。"
闻言,旬枯梦的身子微微一僵。
叹口气,宫涵月的声音带点压抑:"枯梦,我,我不值得你信任吗?"
这两日,他明显察觉到了旬枯梦心思纷乱。这男子常心事重重,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为何他会这样,宫涵月清楚。但他希望他亲口对他说,这样,最起码代表了,他需要他。
然而,男子却选择了沉默。
他自己都想不明白,如何对宫涵月说?
宫涵月又是一声叹息,环在男子腰上的手微微地加点力,将人拥得更紧。
"你不是夕若瑾,我也不是雷诺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