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酒一饮而尽,转头,毫无焦距的眸子对上宫涵月:"大老板,你可知这天上,有什么吗?"
宫涵月看着旬枯梦,微微勾唇。低沉,带着点诱惑的笑声响起:"愿闻旬公子高见。"
旬枯梦沉默半晌,唇角微勾,竟带出一丝妩媚:"这天上......什么都没有。天,是空的。"
宫涵月挑眉,专注地看着男子,未语。
"就是因为天是空的,所以才能直上青天,展翅高飞。"旬枯梦站起身,眸子空空的对着那片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夜空。明明是意气风发的豪语,当中却有着藏不住的淡淡愁绪。
看着旬枯梦风中削瘦的身影,宫涵月觉得那人彷佛下一瞬间就会随风凌空而去。
从背后将那人纳入自己怀中,低声唤:"枯梦?"
原本在发怔的旬枯梦听到宫涵月这声呼唤,蓦然回过神来。安慰的拍拍男子环住自己的手,转身,离开他的怀抱,又坐到石椅上,举杯就唇。
宫涵月也坐下,却只怔怔的盯着那人略略透着酒意的脸,不说话。
"盯着我瞧做什么,莫非我长了三头六臂?"旬枯梦笑言。
并不意外男子为何会知道,和他相处久了,有的时候,自己竟会忘了,他眼睛已盲。
这人,剔透的,是心眼。
轻轻拈起一杯酒,宫涵月低声道:"我喜欢。"
旬枯梦小声嗤笑:"大老板,你醉了......"
"醉了......"宫涵月也笑,却不知为何而笑,因何而笑。
莫思身后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想笑便笑,想歌便歌,才是畅快人生。
"大老板,不如,我们将那日的誓言改一改吧!"酒过三巡,旬枯梦突然开口。微顿,不待男子答话,便接着说:"不要同生共死,生死与共了,就改成,若是谁先死了,活着的那个,便帮他完成,他没完成的事,如何?"
宫涵月挑眉:"誓言可以随便乱改的吗?不怕天打雷劈?"
"天打雷劈?"旬枯梦勾唇:"大老板是担心我,还是怕自己会受牵连?我是疯子啊,弄不好一个雷劈下来,到将我劈的清醒了呢?"
"胡说!说你是疯子的人,他才是疯子!"宫涵月自然而然的接口。
"大老板你,也说过啊!"笑着,满意地感觉到男子一瞬间的僵化。
"若是你先死了,我便替你担起这江湖中的八百侠义。"口气忽的低沉,旬枯梦举杯就口,饮尽琼浆。
"若是你先死了,我便替你完成指点江山的大志。"沉默半晌,宫涵月也道。
"一诺千金。"
"君子无悔。"
双杯相碰中,旬枯梦勾唇。"我是小人......"
回应他的,是宫涵月抑制不住的笑。
静默夜,弯月钩。
双杯碰,把酒咽下昨日愁。
心相对,无声无言无语。
尽付一浊酒。
那一晚,他们喝了很多酒。
月光下的旬枯梦,漾着一层光晕,清扬一笑,似讥诮又似缠绵,眩了宫涵月的眼,迷了他的神,醉了他的心。
而他,也真的醉了。
昏昏沉沉之间,他仿若瞧见那一抹青影缓缓俯身在自己耳边,低低说着。
"以后,别再乱充大侠。免得,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么疯的。"
"明月千里故人稀......大老板......枯梦就此拜别......"
宫涵月想要伸手拉住那一抹青影,却全身虚软,无能为力。
恍惚中,只见那一抹青色,飘散在一片蒙蒙间。
那一夜之后,宫涵月睡了七天,因为他中了七日醉。
醒来时,旬枯梦已然离去,遍寻不到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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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
岑寂山庄,曾经庄起,曾经庄塌,可庄子还是庄子,挺立京师武林的岑寂山庄。
大庄主宫涵月,曾经扬名,曾经毁誉,可龙还是龙,统领江湖好汉的群龙之首。
岑寂山庄中,宫涵月。
看着手中的杯子,一片茶叶兀自旋转着,老者淡然地开口。
"宫涵月,相府的二千金,想见你一面。"
"哦?"淡然一笑,宫涵月挑眉:"何时?何地?"
老者一怔,抬眼看看宫涵月。似乎和记忆中的那个人没什么不一样。笑容温厚,眼神精亮,仍旧是一派英雄气概,群龙之首。
但......仍是有点不一样。
权谋,心机,狠绝......
更快的剑,更冷的招,更绝的出手......
以前的他,可不是这样。
虽然这样可爱多了。
哼笑一声,老者饮了口茶。"人,现在就在相府的一处别院里,至于何时,就看宫庄主何时有闲了。"
握着手中的杯子,看着杯子中的茶由热到冷,由淡珀色转为深褐,宫涵月苦笑:"师父,您何必如此呢?"
"还知道我是你师父?"老者挑眉:"被人千里追杀到连心都丢了,我可没你这么窝囊的徒弟!"
放下茶杯,老者叹口气:"说实话,我倒是对那姓旬的小子更感兴趣,他那性子,倒和我的脾气。比你这大侠,强的多!"
原本自己最讨厌的,便是这种道貌岸然的大侠,可谁知道,唯一的徒弟,就是这么一块料,念及此,老者不禁扼腕。
唉!还是那小子对自己胃口,敢拿飞刀来射他,嘿,有点意思!
再抬头看看自己的傻徒弟,老者无奈的一叹气,走上前,一掌拍在男子肩头:"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小子,凡事过绝,必招横祸。"
言罢,不待男子反映过来,衣袂一飘,人已不见。
厅中,唯剩宫涵月,握着茶杯,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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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宫涵月醒来之后,遍寻不到旬枯梦,即动员全山庄的人秘密寻人,但始终没有任何讯息。
直到半月之后,江湖中各个与旬枯梦有过仇怨的门派和武林人士,亦包括岑寂山庄,就连相府,伏虎堂,都收到一封由振远镖局发出的请帖,邀请各路英雄七日后至君山参加公审会,公审青衣公子,旬枯梦。
接到这请帖的宫涵月如中晴天霹雳。
枯梦......在安忆手上......
他当下亦未多想,接到请帖当日,便来到振远镖局,求见镖局的少东。
面对独自来此的宫涵月,安忆没有特意刁难他,恭恭敬敬的将人请进了镖局。也没有特别礼遇他,任他怎么求见,得到的答复,永远是等。
在这里,现如今,安忆的身份,不再是岑寂山庄的总管,而是要向旬枯梦讨命的武林人,是家毁人散的未亡人,是......他的恩人。
宫涵月不能硬闯。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逝去,天空由青转黑,再转青,直至微微露白。
宫涵月在镖局里,等了一天一夜。
终于,在安伯的再三要求下,安忆出现在宫涵月面前。
镖局的大厅中,是冷冷清清的寒,寂寥无声的静。
"我要见旬枯梦。"宫涵月开门见山。
安忆一身素衣,背对着宫涵月,遥望着远方,淡淡地开口:"你一路走进来,难道没有闻到血腥味?"男子的声线仍旧那般干净文雅。
"可是我能闻得到。"叹了口气,安忆轻轻的说:"几年了,当日旬枯梦屠杀我全家的血腥味一直飘不散......一直萦绕在这里......"
转身,眸子盯视宫涵月,不见一丝波澜:"庄主,你站了一天一夜,难道没有听见我秦家那些无辜惨死的家眷们凄厉哭喊的声音吗?"
宫涵月的眼,低了低,掩着浓重的黯然......
再抬眼,眸中又是一片清澈明亮,字字清晰的重复着:"我要见旬枯梦。"
安忆在衣袖下的手握紧成了拳,再松开来,眸光一暗。
"旬枯梦不在这里,宫大侠来晚了。"男子的声线已现冰冷:"请帖上写得清清楚楚,七日之后,君山,公审旬枯梦。宫大侠要杀人,要救人,不防在当日,天下英雄面前,再作决定。"
一拂衣袖,不待男子接话,安忆背过身:"安伯,送客。"
"少爷,这......"安伯看看宫涵月,又看看安忆,显得十分为难。
"送客!"男子的声线蓦的凌厉,安伯叹口气,又看一眼宫涵月,赶人的话,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如此,打扰了。"敛眉,宫涵月抿唇,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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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之后,君山。
君山之巅,一处简易搭就的帐子中,宫涵月一身蓝衣,面对着身畔的两人。
安忆,单夕影。
安忆还是这么静默,而单夕影,雪色纱杉,站在当地,竟有几分她姐姐的影子。
宫涵月有些恍惚。
但下一瞬,抬眼,眸子透着精亮。
"我要见旬枯梦。"
安忆一抿唇,叹口气:"宫大侠想好了?"这一见,便是要与天下人为敌。
"我要见旬枯梦。"一字一顿。
转身拿起一杯茶,安忆当着三人的面,倒下一包药粉。
白色的粉末迅速溶解在茶水之中,带着点女儿红甜腻的酒香味。
"喝下它,我就让你见旬枯梦一面。"安忆看着宫涵月,很是平静。
眉头皱也不皱,宫涵月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你不问是什么?"单夕影挑眉。他们这些武林人士,难道就如此托大,不问是什么。端过就喝?
"金樽渌酒生微波,美人欲醉朱颜酡。"安忆轻轻吟诗出口:"这是美人醉,饮药者,半个时辰之内昏睡,彷佛醉酒一样,沉睡一夜,五个时辰以上,若强用内力,则药效加速运行,醉卧三日方醒。"
闻言,宫涵月挑眉,手上杯子一放。"走吧!"
静默半晌,三人刚要走出帐子,却见相府的死士和振远镖局的众镖师们一片混乱,远处,更是传来了刀剑相搏的打斗声。
三人一怔的功夫,振远镖局的镖师上前,向着安忆禀报:"少东家,旬枯梦逃脱,众人正在追捕。"
脸色一变,安忆看了宫涵月一眼,快步往君山的断崖边走去。
风过,深不见底的山谷,呼啸的回音,就像是回荡了多年的哀号。
云飘,浓雾笼罩的崖边,渺渺之间,人影穿梭,就如同重重迭迭的鬼影,冷冷盯着那抹青色影子。
崖上,黑衣劲装的相府死士,灰衣裹身的镖局镖师,以及青衫寂寥的旬枯梦,黑,灰,青,三色纠缠。
混战。
先后赶到的三人,无可奈何的被卷入战团之中,宫涵月看见那一抹青影,看着那一把把飞刀带着鬼哭神嚎般的尖利洞穿一个个人的咽喉,他神色一暗。
"枯梦,住手!"仗剑挡在相府死士,镖局镖师,同那青衣男子之间,宫涵月一方面想保护旬枯梦,另一方面,也不愿让旬枯梦伤了他们。
可谁知,男子在听到他的声音之时,微微一怔,随即勾起一抹笑,出招,更是狠绝。
"枯梦!"宫涵月喝出声:"我说过,别再乱杀人!"
"哼!"旬枯梦冷哼一声,蓦的出招,趁宫涵月护住一名镖师的当儿,返身冲向一旁的安忆,飞刀出手:"我不杀他们,他们就杀我!"
宫涵月一惊,匆忙中长剑一挫,当的顶偏飞刀的去势,护在安忆身前。掌一挥,本能似的击向男子,想要阻止他伤了安忆。
然,那一瞬间,他却突地觉得,有什么不对。
多日之前,振远镖局中,安忆脱手而出的笔,直钉入大门的门栏三分......
安忆会武功!
可是方才,他并没有躲开......他本可以躲开的!
念头一转间,招已出。
那一掌,结结实实的击在毫无防备的旬枯梦胸口,换来男子满脸的不可置信。
身子向后飞出,身后,便是君山的断崖......
情势的转变,只是一瞬之间。
一直伫立不动的单夕影突地接过手下死士递来的长剑,足下一点,剑尖,直指旬枯梦。
那一招,是姐姐教过她的,姐姐最拿手的剑招-雪飘人间。
她的剑快,比她的剑更快的,是宫涵月的手。
宫涵月抓向女子的手腕,想要阻止她刺下这一剑,同时,另一只手,也想要拉住旬枯梦的手,阻止他下坠的趋势。
然,就在这一刻,被他护在身后的安忆略略勾唇,袖一拂,掌一挥,帮单夕影避过宫涵月那一抓。
长剑没入男子的胸口,另一端,鲜红。
接着,一股真气透入宫涵月的身子,借他拉向旬枯梦的手,将男子彻底震落崖间。
宫涵月一震。眼睁睁的看着那抹青影,在自己眼前,坠下......
足尖一点,他想也不想就要追随而下,却突然觉得眼前一黑。
美人醉的药效,发作了。
宫涵月昏倒了,所以他没看到,他身后的安忆,单夕影,对视一眼,同时,松了一口气。
他也没看到,君山的另一边,赶来赴会的众多武林人士,伏虎堂的金戈铁马排成一列,正巧亲眼看到宫涵月一掌将旬枯梦"击落"崖下。
因为美人醉的药性,宫涵月昏迷了三天。所以他不知道连日来传得沸沸扬扬的最新江湖传言。
宫涵月对旬枯梦仁至义尽,给他时日完成想做之事,再讨灭庄之仇,亲手将之格杀。
真所谓恩怨分明的大侠......
不过一日,宫涵月又成了江湖中人人敬重的岑寂山庄大庄主,又是侠义凛然的宫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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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一刻。相府别院。
宫涵月来赴约,赴一个女子的约。
曾经,他和这女子,算是亲戚,她该叫他一声姐夫。
曾经,他和这女子,算是敌人,她几乎将他搞得焦头烂额。
如今,他和这女子,算是......朋友......
呵,算是朋友吗?
不管算是什么,总之,她的约,他一定赴。
一袭狐裘披风的单夕影,看着宫涵月,踏月而来的宫涵月。
原本凝结的眉眼,竟也弯起了点幅度,扬起笑颜。
"宫大侠,你迟到了。"单夕影道。
"有吗?"宫涵月抬头看看天,戌时一刻,时间刚刚好。
"真是无趣。"勾唇,单夕影叹口气。"我不明白,姐姐到底,看上你什么?"
略略挑眉,宫涵月不语。
半晌。"找我有事?"
"为什么那时候,你不见他最后一面?"不理会男子,单夕影不答反问。
三个月前,他们设局让宫涵月亲手将旬枯梦击落悬崖,本以为男子醒来后会是个大麻烦,怎知,他竟出乎意料的平静,平静的让人害怕。
他们告诉他他死了,他很平静。
他们将在崖底找到的染血的青衫交给他,他还是很平静。
甚至,他没有怪任何人,就这么平静的,回到岑寂山庄。
这个问题,她问过他,三个月前,在岑寂山庄。
当时,他没有回答。
如今,他回答了。
"如果他活着,想见我,他自然知道何处可以找到我;如果他死了,我见他,还有意义吗?不管他是生是死,我都相信他还活着,至少,他还活在我心中。而我,会照他所希望的,活下去。"
沉默半晌,单夕影叹口气。"你恨我吗?"
这个问题,她在三个月前,也问过他。而他的回答,亦和之前一样。
"不会。"
他可以恨很多人,甚至恨他自己,唯独单夕影,他绝对不会恨她。
他欠她的。
"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就是有人对你死心塌地。"
看着男子将要离去的背影,单夕影轻喝。
"明日午时,城郊,有人要见你!"
蓝影,并未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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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一定要单夕影去见他?"静默衫子的男子侧头,看着身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