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闻言抿唇,半晌,自语般轻轻开口:"若不是他,我秦家,又怎会遭此大难?"嗤笑一声,不待老者反应过来,男子便转头:"安伯,我想帮家人们描描碑,麻烦您替我去取些朱砂来,好吗?"
老者应了一声远去,男子回过身,立于座座坟冢之间,缓缓闭上眸子。
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一天,那个青衫的男子,伫立在老宅的院中,不言,不斥,只一双长眼半斜,将手举高,身后立刻有人手起刀落,将秦府一十九口劈杀当下。
之后......之后......爹娘赶到,与那男子手下的众多爪牙斗在一处......最终,一箭同心。
年纪稍长的姐姐带着他,躲在后院的一口井中,却仍旧,没能逃得过男子的眼。
那些爪牙见姐姐长的美貌,竟毫无人性的当场施暴,鲜血淋漓。
这一幕,当年他亲眼得见。
施杀手的那人不知道他心脏偏右半寸,所以那一刀只是让他暂时昏厥。
醒来时,他满眼血污,离姐姐只得一尺,满耳只听见她痛苦的撕吼。
那男子立在后头,也是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他握紧拳头,在尘土之中慢慢积聚力气,余光撇向地间一枚断剑。
如果当时能够拼得一死,秦夕照就永远是秦夕照,世上,亦不会有安忆这号人物。
可惜......姐姐不给他这个机会。
在极度的痛苦和屈辱之中,姐姐仍然能够分神,发现他意图,于是佯装不支从那张台上滚落,落在他身上,扬起额头,照准他后脑,一记将他敲昏。
昏倒之前,他依稀瞧见那男子一手拔出身畔人腰间的剑,寒光一闪,蓦的刺入施暴者的咽喉。接着,拔出的剑上带着血,又将姐姐毙于当下。
"再怎么说也算是名门之女,怎堪这般凌辱?"
依稀间,男子那虚弱低沉的声线,仿若是这般,传入耳。
再后来......因回乡省亲而侥幸逃得一命的安伯,几日后,在一片废墟中寻到了早已昏厥的他,带到一处偏僻的所在,相依为命。
直到......直到又过了年余,他听闻岑寂山庄重建,也不知从哪冒出的念头,竟就这么出现在那人面前。
从那一天开始,他改了名字,成了岑寂山庄的总管,安忆。
但是,但是那一天,他永远都忘不了。
簇紧的拳,因老者走近的步伐而松开。回转身,交待老者回去歇息,男子执起笔,蘸了朱砂,一笔一划的描绘着众多墓碑上那些熟悉的名字。
每描一笔,心,就不自主地痛一下。痛到......再也感觉不出任何波动。
如今,秦府已在宫涵月的协助下重建,仍旧挂着振远镖局的旗子,似乎......什么都没变。
只是......心中那一阵阵的痛时时刻刻的提醒着他......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似乎......下雨了。
点点雨珠落在身上,流入心里。渐渐的,湿了衣裳,遮了视线。
一片模糊中,合了雨水的朱砂顺墓碑那凿刻的深痕流下,湮开一条条鲜艳的红......
那红,刺眼的像血。
亲人们体内流出的血......锋锐的刀剑带出的血.....遭受屈辱的姐姐周身的血......
慌乱的闭上眼,安忆任由冰冷的雨水滑过脸颊,为的是,掩盖他眼中流出的泪。
他不想流泪,尤其是在家人面前。
那滑过脸颊的液体,他宁愿相信,是雨水。
那抹蓝影蓦的闪入脑海,那个人,仍旧是那样,向他诉说着。
"城郊浮云其实是我的产业,旬枯梦在那里隐居,已经两年了。"
"这飞刀,我也会用。"
"安忆,有些事情已经没法子弥补,不如就要它过去吧。"
一句句,都是为了他......
待在那人身边两年,换来的,却是一句句的旬枯梦,一句句的他......
"啪"
蘸了朱砂的笔,在那双干净,瘦弱的手中,应声而断。
笔尖上的朱砂染红了那双手,显得有些狰狞,但片刻,雨水,又将那痕迹冲刷无踪,仿若,那不过是场幻觉。
抛掉手中的断笔,静默的男子勾唇一笑。
这笑,显得有些狠绝。
蓦的,男子衣袖一动,挥手,催碎了身畔的一块青石。
他们以为他不会武,久了,他也就真的以为自己不会。
记得是谁说过,有一些事情,你日日装作不去想,日子多了,也就真的以为自己忘了。
他仍旧不会武,至今,他只记得这一招,只练过这一招。
可是,杀人,只要一招就够了。
秦家的仇,说起来,那两个人,都是凶手......
好几次,他能站在宫涵月身后而不被他察觉,并不全是因为他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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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岑寂山庄中的宫涵月紧蹙着眉,满眼的疲惫。
这几日,他几乎没睡一个安稳觉。
自从那日,在江南南嘉楼中收到安忆的飞鸽传书之后,他便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快马加鞭的回到京城,他仍旧睡不着。
那封传书之上,只六字:你们,有债当还。
他认得,那是安忆的笔迹。
他也知道,那债是什么。
当年秦家一家命丧,他责无旁贷。
果然,回到京城,安忆并不在山庄之中。而那些被他压下的麻烦,也一个接着一个上门。
就连一些与当年的追杀无关的门派,江湖人士,都以侠义之名找上门来,要求他宫涵月交出大魔头旬枯梦,进行武林公审,血祭亡魂,以慰死者在天之灵。
宫涵月很烦。
那些所谓的江湖仗义人士好打发,毕竟他们跟那场追杀一点关系都没有。
麻烦的,是那些因他而死的人。
面对这些人的至亲好友,宫涵月只能默默地接受他们的哭闹指责,他们至亲至爱的人,都是为了自己而丧命于旬枯梦之手,那是他们两个人一起欠这些人的。
宫涵月可以不向旬枯梦讨命,但他无法阻止这些人向旬枯梦讨债。
但他也明白,他绝不可能把旬枯梦交由他们处置。
失去他的痛,一次......就够了。
面对江湖上的传言,面对那些一句句的骂着他的背信忘义,笑着他的非黑白不分的人,他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默默地,承担这一切的指责辱骂。
他不在乎那些江湖耳语,现如今,要他头疼的,是手上的一封拜帖。
一封振远镖局的拜帖。
帖子写的很客气,但,写的越客气,宫涵月的心就越沉一分......
帖子上面的署名,不是安忆,而是振远镖局的少东家-秦夕照。
秦夕照。
其实,在安忆来拜会自己之前,宫涵月便独自到了秦府,想要以一个普通武林人的身份,拜会镖局的少东。
然,谈话的气氛是隐忍的恨意,谈话的结果是不欢而散。
宫涵月离去时,安忆问了他一句话。
"庄主,你要宫大庄主,还是旬枯梦?"
宫涵月跨向大门的步子为之一顿,良久的静默......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字清晰地说出他的选择:"我要旬枯梦!"
宫涵月跨出门坎的同时,一道疾光飞向他背后。
原本握在安忆手中的笔,直钉入大门的门栏三分......
江湖人行事多凭"义"一字服人。宫涵月能在江湖上有如此高的名声,也是因为他担起了八百斤的江湖侠义。
如今,宫涵月因袒护旬枯梦一事,被指对当年因那场追杀而为他丧命的众人不义,自然大大地影响到他群龙之首的威信。
屋漏偏逢连夜雨,原本京城中的权力平衡就很微妙,如今宫涵月顿失人心,实力最弱的一方,自然成为其它势力的众矢之的。
岑寂山庄,如今真可谓风雨飘摇。
而安插在朝中暗哨的一封密信,更让宫涵月烦上加烦......
信中写道,有大臣密书上奏皇上,当年逼宫犯上主嫌旬枯梦未死,请皇上调查此案,另惩戒当年行刑之人......
宫涵月揉了揉自己的眉间,自从回到京城之后,他的眉头便从未舒缓过......
牵扯到朝廷,恐怕事情真的会很难办。
眼前的一切,他都能抛下,与旬枯梦退隐山林间。
只是......若是他们一走,这山庄中的所有人,哪怕是已算离开山庄的安忆,都逃不过窝藏包庇的罪名。
他不能再连累其它人......
看着手中的密信,宫涵月的心一点一点越来越冷。
全部的人都在逼他,逼他离开旬枯梦。
他不想离开。
他无法想象若是他离开了,那男子,会做出什么事来。
会不会又是一场千里追杀,血雨腥风?
只是...... 到底要怎样,他们才能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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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枯梦在品茶。
一口一口的,细细的品茶。
这些日子,宫涵月要他一个人待在屋子里,说是要他好好养伤,说什么两年之前的旧患,如今不好好将养,将来怕是会落下病根。
勾唇,男子不以为然的笑笑。
他当他是傻子吗?
江湖上的事,他都知道了。虽然宫涵月尽可能地不让这些事进到他耳中,也不让他知道那些人上门讨人,不让他知道安忆的背离......
但是,他还是知道了。
人嘴两张皮,什么都守不住。
当初,他自那些好事者口中得知这些事的时候,也曾气愤过,恼怒过,也曾想冲出去,一刀刀的要了他们的命。
可是现在,他反倒平静了。
他必须忍。
宫涵月能为他忍受天下骂名,他就必须为他忍住自己的一时之气......
举杯就唇,轻啜盏中的茶,旬枯梦微微皱眉。
这茶,是苦的。
京城中的茶,仍是不如南嘉楼中的清醇。
略略侧头,毫无焦距的眸子转向半敞的窗,勾唇,轻笑。
看来宫涵月还真的以为他会乖乖待在这里,等他来收拾残局。
是被弄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还是那个人,一直都没有聪明过?
对于他们这种人,门,大多的时候,只是摆设。
挑眉,复抬手,将那一杯凉透的苦茶,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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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后堂。
女子拈着手中的薄薄绢布,盯着上面写满的蝇头小楷,怔怔的出神。
很久。
久到,天边已然泛黑,她仍旧不觉。
美眸看着绢布上的字,一字字映入眼帘,分外的熟悉。
小的时候,她经常跑到书房,拿了姐姐的字来看。她觉得,姐姐的字真好看,就连那些大臣们送来的所谓名家的书法,都及不上。
那个时候,她也是这般,盯着姐姐的字,一看,就是大半个时辰。直到寻来的姐姐笑着拉她去吃饭,她才会依依不舍的折好那些宣纸,跟着她离开。
如今,这字,仍旧是这么好看,可写字的人......
一滴泪落在绢布上,缓缓地湮开一圈水渍。
闭上眼,任由那泪水划过脸颊,她竟是不忍再看。
那些字,一下一下的,灼痛了她的眼,而这绢布上所记载的内容,却是一刀一刀的,划破了她的心......
她的心在痛,可是如今,她竟是分辨不出,是为谁在痛。
在这之前的二十年,她的世界里只有姐姐,也只容得下姐姐。
姐姐死了,她的世界也崩塌了。
可是......
"吓到了?"
"你没杀过人,也不敢杀人,否则的话,刚抓到我的时候你就已经动手了。"
"你姐姐不会希望你被仇恨蒙蔽,我也不希望。"
"若一定要我死你才肯放弃这仇恨的话,我随时等着你来报仇。不必借助于任何人,我等着你亲手来杀我。"
那个人的话,却一次次的回响在脑海,怎么都挥散不去。
她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竟会为她的仇人心痛。
她更没想到,那个她以为罪无可恕的他,竟然......
簇紧的拳,揉皱了手中的绢布,回想方才这后堂中的一晤,从暗处走出的男子,让她有些惊愕,却少了股怨恨。
那一刹那,她竟没想到要叫人来。
自姐姐死后便一日日辗转入心的恨,在那一瞬间,竟淡了许多。
是因为,知晓了一切的关系吗?
"还想要杀我吗?"这是男子和她说的唯一一句话。
她,没有回答。
因为她看着男子,毫无防备的背对着她,那双手,只是静静的,轻轻的,抚上姐姐的牌位,低低的,唤了一声......大掌柜。
不远处,她看见男子的侧脸,唇边那一抹笑,是那么的苦涩。
缓缓睁开眼,后堂中,只有她一个人。
还想要杀我吗......
想!怎会不想!
是他,是他毁了她几乎是一辈子的信念,毁了,她自小便当作神坻崇拜的那个人。
她怎么会不想杀他!
那恨,虽淡了,却仍未消退......
还在她心里......
眸光一冷,将那绢布放入怀中,女子转身,走出后堂。
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时候,天边那最后一抹日光,照在那冰冷的灵前,映着,一个半开的盒子。
盒子旁边放着的,是一把精致的连心锁。
锁,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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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山红花飘落下,倒下的,是岑寂山庄的几位当家......
熊熊烈火中的桃红,是秦飒溟,萧晗薇夫妇一箭同心......
霍府,男子的青衣翻飞,霍步云的咽喉,流着血.....
红...红...红...漫天盖地的红...
突然,一把银质的飞刀划破那片红幕,带着尖利的迫空之声,直取自己的要害!
"呼!"宫涵月猛然坐起身,喘着气,慢慢看清眼前的景象...是自己熟悉的摆饰。
原来是梦...又做梦了...
抹去头上的冷汗,宫涵月看着身旁侧睡着旬枯梦,还好......没吵醒他。
为男子拉上被子,宫涵月轻手轻脚的下床,披了外衣,走了出去。
宫涵月没有回头,所以他没看到他阖上门的那一瞬间,原本该深深入睡的旬枯梦缓缓睁开毫无焦距的眸子,唇角勾起的弧度,是那样的无奈......
步出房间,宫涵月迎风竖立在庭院之中,夜深三更时分,众生万物皆睡,一片静谧无声,只有风声飒飒,卷起蓝衣飘飘。
仰头望着黑蒙蒙的天,宫涵月有着无法掩饰的疲倦在眉间。
连续几个晚上,他都无法好好安眠。不是岑寂山庄中繁忙的事务,不是江湖武林上恼人的麻烦,而是......梦......
太过真实的梦,满是腥红血雨的梦。
这几晚,每当他一闭上眼,几位庄主兄弟,秦飒溟,萧晗薇,霍步云......
清晰的,模糊的,都是一张张鲜红血艳的脸,在他梦里盘旋,凄厉地指责着自己背信忘义......
宫涵月阖上酸涩的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平稳自己太过激动的心绪。仰头望着那一片深不可测,遥不可及的天......
"睡不着吗?"身后,虚弱低沉的声线蓦的响起,是旬枯梦。
宫涵月回头,见那男子身着青衫,双手横抱在胸前,似笑非笑的站在自己身后。
"觉得房内有点闷,出来透透气。"宫涵月走向旬枯梦,最后一步却停顿了一拍,最终还是跨了出去,将旬枯梦轻拥入怀,问道:"怎么醒了?"
旬枯梦低垂着眼,半晌,突然溢出一抹笑:"你不见了,我怎么还睡得着?"
宫涵月一怔,突然觉得这对话有些熟悉,转念,忆起是那日,两人在南嘉楼中的对话。只不过,如今的立场,却对调。
瞧见男子那一抹笑,晓得是男子的挪揄,宫涵月也笑,多日来的郁结,竟减轻了不少。
"既然我们都睡不着,不如附庸风雅一次,来个把酒邀明月,如何?"突地,旬枯梦开口。
宫涵月挑眉,虽不明白旬枯梦为何会突然有此雅兴,但也不想扫了他的兴致,自然一口应好。
石桌上,一壶浊酒,两盏玉杯。
两人坐在园中简单的石椅上,当空对饮。
夜风清清,拂去遮月乌云空;夜月皎洁,映照人间多柔情。
如此清风明月的悠闲,总算让宫涵月这几日深锁的眉头舒展开来。
旬枯梦举杯对月,浅浅一笑:"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