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了,都已经过去了,而且左近的弟弟不也成了那样的人,活着的人可能比死去的人更痛苦吧。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关系,但是,就当是自己自私吧,在自己能做到的范围内尽可能地无视那样的事实。"
我淡淡地说道。
"我又何尝不是呢?回到家总能看见成了那副模样的弟弟,虽然很心疼,可是要我为了他而恨你,我做不到。就算我们并不认识,我也不会对你采取什么行动,因为双方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应该可以扯平了。"
这个人总是会说出让我心宽的话,也就是因为这样,才无法放手吧。
"我知道,左近不是那种是非黑白都分不清的人,我们两个都清楚对方的性格,都明白对方的想法,都能为对方着想,这样的两个人就算背景再怎么对立,彼此也根本不可能站在对立的位置上......"
"彦十郎──"左近也笑了,刚想说话就突然打了个喷嚏。
这下我才注意到,他的脸已经被冻得通红,也难怪,在我来之前他竟然一直坐在雪地里打盹儿。
"快别说了,再这样下去会被冻病的。"
"我知道,我一看见你,就觉得有好多话要说,恨不得今天一天都说完。"
我又何尝不是同样的想法,可是现在天寒地冻的,我们两个竟然站在山上的雪地里谈了这么久,已经可以了。本来想说"我也是",脑中立刻就能想到接下来左近的行动:他一定会非常高兴地说"那就这样下去",而把今天的工作都放弃掉。这样不声不响的,其他官员们肯定会有怨言的,我不希望他因为这个被责骂得很惨,虽然现在赶回去也会被训。
"以后还有机会,在我看来,左近是个有责任心的人,我不想这样的左近为了见我被同僚们看成是不负责任的男人,这样对你对我都没好处,我心里也会过意不去的。而且,天气这么冷,坐了一早上,还是赶快回去喝碗热汤,生病的话就更糟了......"
"这算是你对我的关心吗?这些话我可以理解为你非常关心在乎我,可以吗?"
他又踏前了一步,距我几乎只有半步之远。明明比我年长几岁,肩膀也要比我宽些,个头比我也高一点儿,怎么看都觉得像哥哥的他此时却像个孩子般露出兴奋欣喜的表情,那双眼睛望着我时,里面闪耀着光芒。
我好像也被这种光芒吸引了,点了下头:"可以啊。"
"太好了!唔?啊!......"他下意识地还要往前靠近,却突然发现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距离了,再近恐怕就会贴上我了,于是有些惊慌地后退了一步,然后一边傻笑着一边挠了挠头。
这就是那个在众多参赛者中叱咤一时的剑手吗?是那个在将军麾下受到重视的优秀武士吗?这还是那个只凭气势就能压倒对手的男人吗?为什么从我眼中看过去,那只是个外表像大人、内心却如孩童般天真的少年;亏他还出外游历过,怎么觉得比我还单纯。
可是,这样的他我也并不讨厌,相反好像又看到了他性格中的另一面,心里反而有点窃喜。
"那个,我走了......"
"嗯,小心路滑。"
"明天我还会来的,你也一定会来,对吧?"
明明心里很清楚,干吗还要反复确认。
真是的,认真起来的话,从各方面来说都是个十分优秀的男人;可是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却像个毛毛燥燥还不成熟的小孩子。
望着他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回头向我招手,我也只好向他招了招手,然后转身往回走。
左近这种情况叫什么?总觉得自己好像听过一句话,就是用来形容他这种样子,到底是什么来着?我竟然一下子忘记了。
──算了,以后想到了再说吧。
雪越下越小,午后几乎就停了。从廊下望着山上,我在想,明天一早会更冷吧,而且山路也不会那么好走。
那个男人,坂田左近,该不会生病吧。
这样一想起来,竟然让我一个晚上没有睡好。对他的事,我居然那么在意,是不是有些过头了?
十
第二天一早上山的我,特意加快了脚步,不过化雪的山路非常难走,越想快反而速度越慢,到树林时,时间反倒比平时都晚了。
真是欲速则不达,恐怕等我到竹林时,左近应该已经离开了。
想到今天见不到面,心里就有种异样的感觉。在昨天见面之前,多少个月的时间不都那样过来了,可为什么一见过面之后,就一天都不能忍受?
有些沮丧地穿过满是积雪的树林,突然前面传来了一个声音"彦十郎──"
──嗯?左近吗?
我忙抬眼向前方望去,竹林边上,一个男人正用力向我挥着手。
──怎么可能,以往这个时候他早就离开了呀?难不成?
我心头掠过一丝不好的感觉,于是紧跑了几步,来到他的面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劈头盖脸地就大声道:"难不成今天又旷工了?这样会给大家添多少麻烦啊,我不是说过,不要你为了我做这种事吗?"
不负责任的男人开始怔了一下,然后笑起来,一种很狡猾的笑容。
好像并不是我想的那样。
一看到他的表情,我就知道我错了。可恶,真丢脸,可是又没有地方可以藏。只好把头扭向一边,不去看他。
"怎么不说下去了?"左近一脸得意。
他果然在捉弄我,刚说完我们之间没有立场的矛盾,他就立刻用这种态度来对待我,难道觉得我对人温柔就好欺负吗?
"我无话可说。"虽然知道他有点捉弄的意味,但我内心中却无法对他生气,我对有这种矛盾感觉的自己反倒挺生气:我真是这样温柔的人吗?温柔到对他人的捉弄都气不出来。那不叫温柔,应该叫软弱吧。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马上换了温柔的语气向我道歉,立刻就让我不好意思起来。
"没什么。"
"我可没有旷工。只是昨天回去后跟上面说,要把工作都放到午后去,理由是早上我需要练剑。他们没问什么就答应了,早知道会这样的话以前就这么做了,这样说不定就能早一些见面了......"男人微笑着。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男人,只是......
"早见晚见不都一样,有区别吗?"
"对我当然有,有很大的区别!"左近突然提高了声音,表情又变得十分认真,直直地望着我。
我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或许只要我认真再想想,就能明白他的意思了,不过我却没那么做,马上转了话题。
"对了,身体状况怎么样?"
"哎,没什么问题啊......为什么这么问?"
"昨天你在雪地里坐了很久,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为此生病,一个晚上都没睡好。"
"难怪你今天脸色这么差,谢谢你的关心。"左近的眼中又出现了那种光芒,"一直以来,你都那么温柔地关心我......"
"我才是,左近总是能说出让我宽慰的话,我的心情因此也变得开朗多了。"那是我一直想当面对他说的话。
──真的,我的生活真的是在遇到他之后才有了改观。虽然生活的内容还是一成不变,可是在我心里、在我眼中,看到的事物都有色彩多了,而且那些色彩还越来越浓。
不过,这样的话我实在对他说不出口。
"真的非常感谢,一直以来对我的鼓励。总觉得写在纸上不够诚恳,终于能有机会当面对你说出口了。那个......我衷心地谢谢你......"说着,我向他深深地低头致谢。
可能是突然太郑重了,让他居然叫出声来:"哎?──别这样,快别这样......"他可能是想过来扶我,却又觉得这样做不妥。看着他的双脚在雪地上晃来跳去,我不禁笑了起来。然后听到他沉住气地"嗯"了一声,"请不要这样!"那是坂田左近郑重的声音,我的笑声立刻停止了。
"如果彦十郎要道谢的话,我也要正式向你道谢。一直以来耐心地指导我的剑术,如果不是那样,在比赛场上我绝对不会有那样的成绩。和你相遇,也是我一生的幸运。即便可能会令自己不容于家族,但还是坚持与我相交,对于彦十郎的这份情意,我从心底里万分感谢。"
是啊,只有一方道谢的话,就感觉不到我们是站在同一条线上的了。朋友,不正是这样吗?不是谁高谁低、谁大谁小,不是谁盖过了谁,谁又胜过了谁。彼此都站在了同一个立场上,同一个高度上,互相信赖互相关心又彼此帮助,哪一方也不用感谢哪一方,因为从一开始就是相互的。
他清楚这一点,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如果我再客气的话,就会破坏了这种平衡。
"好啊,我接受你的道谢,那你也要接受我的道谢。"
"嗯,当然了。"
"那以后这样的客套就都免了......"
"说定了!"
"哎,说定了。"
"话说回来......"左近开始活动起身体来,"今天早上还真是冷啊,你都没有感觉吗?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有感觉啊,所以动不了,因为冻僵了──"
"啊?什么!"左近好像真的相信了我的话,吓得跳了起来,"那还不快点......"突然又沉默下来,"你在开玩笑......"
"现在扯平了。"我笑着动了动脚,"算是对你刚才的报复。"
"噢,这样啊。"他嘀咕着。
"我小时候就已经常常这样上山了,那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事。冬天当然也不例外,所以这种寒冷我早就习惯了,倒是你,没这样的经历吧。"
我们边说边向竹林里走去。
"雪天上山的确没有过,不过小时候父亲的职位还不高,所以对我管得还不太严,我那时疯玩得很厉害;长大了后又外出游学过好几年,感觉上身体被锻炼得很结实,受伤倒是有过,生病就非常少了,最近几年完全没病过。"
"看得出来,那是长年修行的身体。"我称赞着。
"彦十郎也不差呀,虽然看起来好像弱不禁风的小少爷,不过出剑时的气势远远胜过那些身材高大的对手。尤其是那天的前三场比赛,一刀致胜,恐怕多少年都没人那样赢过,实在太精彩了。"左近一脸神往的表情又让我感到好笑。
"你们都这么说,我可是一点儿记忆都没有,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赢的,我连对手的脸都没看清......"
"不会吧──"左近看着我。
我微微低头边走边看着自己的脚步:"其实那时我一直在想你的事......"
"嗯?"左近的脚步停住了。
"看到你的剑法后我整个人都懵了,脑子里只想着你的身份,想着我们练习的情景,上台都是被下人推上去的,出刀也好像是无意识的......"
"彦十郎──"左近又追了上来。
"嗯。"
"我们继续练习吧,就像以前一样,不过是面对面的......"他不容分说拉起我的手就往老地方跑。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牵着跑了起来。跑的时候,我完全没有去看脚下的路,只是在注视着拉着我的那只手,长到这么大,好像只有小时候被春姬拉过,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人了。那只手当然要比春姬的大,也温暖得多,特别是在这样寒冷的冬天,感觉那只手格外火热。
明知道不太妥当的我,直到跑到空地那儿,都没有甩开那只手,因为在两只手相触的瞬间,我的意志力就已经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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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季比武前那种气氛又回到了竹林里,因为终于不再是和影子交流了,所以感觉比以前更好,而且我们彼此都不再是孤独地练习了。面对面的时候,不仅是动作、表情,甚至连眼神、心灵都在互相交流着。每天清晨,不约而同地出现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风雪无阻。
在第一场雪后,山上又下了好几场雪,但对我们来说,这些都不能阻挡我们相互接近。整个冬天的清晨,我们都在竹林中挥汗如雨地练习着,然后互相倾吐着彼此的烦恼,互相开解着对方。
脚下的山路从盖满积雪渐渐变成积雪消融,最后又变成嫩草冒头;身边的景色从白雪皑皑一直变化到青草满坡;眼中的颜色从白色灰色一直转换到绿色、五颜六色时,已经完全进入了春季。
再踏上山道时,眼中可以看到漫山的绿树野花,耳中可以听到清脆的鸟鸣声,鼻中可以闻到清新的山野气息。
记得和左近初识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种景色。
已经一年了,真的好快啊。之间发生的种种现在回想起来宛如过眼云烟。虽然一年中两家的关系并没有改变,但现在任何事都无法撼动我们之间的关系,我知道,这种关系已经远远超越了朋友和对手。
这时的我还觉得,我们之间的这种超越了友谊的关系应该就会保持这样一直持续下去,不会改变。
十一
"彦十郎──"
春天一到,左近好像从冬眠中苏醒过来似的,比冬天的时候来得还要早,几乎每次都赶在我前面到达竹林。这个男人的精力还真旺盛,难道他晚上都不睡觉吗?明明午后有很多工作,家族里也有很多事要做;他毕竟是长子,是将来要继承家业的人,不像我。
虽然现在父亲也重视我,不过上面还有雅广哥哥,所以那些琐事都不需要我来做。这种时候我就觉得他是个很好的哥哥,我根本不想做那些事,而他也正怕我会做后抢了他的位置,真是一举两得。最近我都偷偷在心里感谢他呢。
"又来得那么早,不会休息得不好吧......"
"哪儿的话,你看我这么精神,会像是个休息不足的人吗?"
的确,每次他看到我所表现出的精力,就像随时能举起一座大山一样。
"看起来和实际上还是有区别吧。"最近我和他之间的对话,感觉上我倒是个年长爱说教的人,他反倒成了毛头小子。
"放心好了,我可是完全按你说的,一点儿都没影响到工作。"
左近并没有为此不高兴,因为他心里很清楚,我是怕影响到他的前途才这样说的。
"你呢?还不打算出来做事吗?"
"嗯。"我没有明确回答他。
一旦我真的出来做事,就等于我站在了家族的立场上,那时,就连一点儿回旋的余地都会消失,我和他就会完全对立。不想发生那种事的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父亲出去做事的。
"谢谢。"
左近当然也心知肚明我的理由。
"现在还说这样的话,我们不是约好了彼此不再这么客气了吗?而且,不光是那个原因,我本身也不喜欢仕途,再说上面还有哥哥,只要有他在,我就有逃跑的余地......"
"话是这么说......"左近好像又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开始练习吧,难得那么清爽的早晨。"
现在的空地上已经不需要竹子做媒介了,但我们还是用竹子围成了一个圈,来做对战范围的练习:圈大的时候能躲避的范围就大,圈小的时候反应就必须要快。
两个人在一起,总能想出许多新花样,看起来不像是在修行,反倒像是两个大孩子在玩。
一轮过后,我们开始改变圈子的大小,将断竹一根一根拔起来,再一根一根插上,真的很累人,特别是圈子大的时候。
"累了。"我插完最后一根,说了一声,就坐在了一旁的粗竹下,靠在竹干上休息。左近忙完了他那边的,也过来靠在另一边。
山间的穿林风吹过竹林时,一边感觉着微风的吹拂,一边休息着,真是很惬意的一件事。我不禁闭上了眼睛,仰起头,感觉着风吹过身体,那么轻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