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陌生人————陈陌[下]

"今天你的腿感觉怎麽样了？"易子衿走进房间，在靠窗的地方坐下，问道，"还痛吗？"

"不痛。"我说，"今天下午做了复健，已经可以走路了。"
"那很好嘛。"他语气轻松的说道，靠进沙发里，看上去心情不错，"那，今晚想吃什麽？"
"随便什麽都行。"我说，"我向来不讲究。"
"毕竟是疗养期间，总要吃些补身体的东西才能恢复的快。"
可是我宁可恢复的慢一些，我这样想著。恢复了以後，就要见不到他了吧？现在能这样面对面的看他一会儿，听他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对我来说也是十分珍贵的。我忍不住仔细的看著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想把他的模样永远记在心里。夕阳落在他的脸上，使他本来轮廓分明的五官显得十分柔美，只是，脸色太苍白了些。
"我已经好的很快了，"我心里一酸，说道，"倒是你，怎麽看上去越来越不好，是不是太累了？你总是那麽忙。"
"怎麽，"易子衿笑著问，"嫌我陪你的时间太少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被他一下说中心事，我心里猛的低下了头，语无伦次的解释起来，"我是说，你应该多休息，把身体养好了再做其他的事也不迟......"
"我也很想多陪陪你。"他打断我的话，轻声说道，"但那些事很重要，我怕我来不及做完。"
"没关系的，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我的脸上在发烧，"我......我不是要你多陪我，只是要你多保重自己的身体。"
"你也一样。"易子衿说，"以後我不在你身边了，你也要记得按时吃药，好好休息，多做复健练习，学会自己保护好自己。"
他抬腕看了看手表："时间不早了，我还有事，先走了。"他站起身来，"晚饭我会叫人送到你房间的。"
我看著他的背影走出房间，心里只觉得无限怅然──不知道为什麽，我觉得他和以前很不一样了。
他还是那麽骄傲冷酷，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件残酷的事情似乎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至於那天他曾抱住我流泪，这样的脆弱瞬间甚至也只是我的幻觉，连我自己都怀疑它是否真的发生过。
但还是觉得他不一样了，到底哪里不一样，我却也说不上来。
我不知道易子衿在忙什麽，关於康臣集团的动向，我是在无所事事之中很偶然的发现的。那天我同往常一样，架著双拐打算到外面走走路，无意中瞥见放在门口的几个星期前的旧报纸，最上面那张的当日头条是"东山码头凌晨发生了意外的爆炸事故，死伤多人，导致货运的中断，并不得不赔偿损失并撤换所有相关人员"。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东山码头是易子衿手下的康臣集团海外货运的重要港口，这件事情肯定对易子衿造成了不小的冲击，损失了不少利益。这样一想，我不由得为他担心起来，难怪他这段时间这麽辛苦，不知道康臣现在如何了。
於是我便回去翻这段时间以来的财经杂志，却越看越是惊讶。我没想到短短的几周内会有这麽多震撼性的消息──一个月之内，银舰、百联、悦凯等各大企业的高层连续易主，有的股价大跌面临困境，有的突然出现资金周转问题，有的宣告破产，有的被低价收购，而康臣集团却几乎统一垄断了亚洲的市场，势力还在不断的扩大。
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因为那些出了问题的企业，全都是跟康臣有过合作关系的。
报纸上对於康臣集团的如此迅速的扩张速度同样充满质疑，甚至举出银舰总裁自杀，盛光董事长失踪，还有其他企业高层拒绝访问的例子，来暗示康臣集团风光背後的某些不光彩的行径。
在我印象里，与康臣合作的那麽多年，易子衿一直都没怎麽露面，颜东君则主持的井井有条，颇有诚信守法的知名大企业风范。然而康臣毕竟归於索洛家族，说穿了就是境外黑社会的一个分支，在它的无限风光和庞大势力下，遮掩著多少罪恶，潜藏著多少危机，却是谁也不知道的。易子衿的身家从来就不清白，他只是做得更加高明和隐蔽而已──他很擅长周密策划，运筹帷幄，在别人无法察觉的时候他就已经掌控一切，操纵自如。
然而现在康臣的黑社会属性却越来越明显的展露出来，易子衿似乎将自己原先的风格抛到了一边──他不再理智，不再掩饰，以前他总是精心布置，缜密分析後才会一步步施行计划，现在却恨不得一步到位──也许康臣早就引起了各方的关注，引起了政府的怀疑，只是因为易子衿的势力实在太大，现在还没有人敢出头查他而已。再这样下去的话恐怕迟早会有东窗事发的一天，易子衿也许就会彻底的回不了头。
有鸿基的前车之鉴在先，我清楚他现在的情况有多糟糕。我想我必须和他谈谈，至少弄清楚这是不是他做的──我的心里还存了一丝侥幸，但很快我就知道这并不是自己在胡思乱想。
我还没走进房间就听见他打电话的声音："一个也不能放过，要查清楚。"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麽，易子衿听上去心情不错。
"做的很好。动作挺快的。"他很满意的说道，"怎麽杀的？"
我站在房间门口，感到一阵心悸──说起杀人，他的脸上已经完全麻木的不带任何表情。
电话里的人似乎在汇报任务完成情况，易子衿边听边用手指轻轻敲著桌面──这是他思考问题时的习惯性动作："那就这样。其他的人，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你做了什麽？"我走进房间，看著他的脸。
易子衿挂下电话，有点吃惊的抬起头："你说什麽？"
"这些都和你有关，是吗？"我把报纸放在他的面前："为什麽要这麽做？"
易子衿看了一眼报纸，脸色微微一变。随即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了起来──可我却怎麽也无法把这种表情称之为"笑"。他的眼神那麽凛冽，那样的表情，让我觉得他下一刻就会举起枪来。
"为什麽？！你难道不知道吗？！"他冷笑著说道，"我要报仇！"
"那些人是卡列的手下，"我说，"跟这些企业有什麽关系？"

"你以为那些消息是怎麽传到他们耳朵里的？"易子衿冷冷的说，"他们是怎麽知道卡列死了，怎麽查到我的下落的？"他猛的抓过那张报纸，"这些企业，全都和索洛家族有或多或少的往来，得到过他们的各种支持，有著千丝万缕的联系！索洛家族在亚洲的势力就建立在这些企业之上，你懂不懂？"

"你的心情我明白！"我说，"可是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你的打击面太广，牵涉到的人太多了！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赔上你自己！至少你要为自己考虑一下，何必做得那麽绝，一点後路也没有......"
"你在担心我？"他突然问道。
"是！"我咬牙承认，感到一阵难言的心痛，"也许是我多管闲事，也许我没资格对你说什麽，但我不想看到你变成这样！我也恨那帮人，但你不能用这种方式牵连到其他那麽多人，那样对你没有好处......"
"算了，"他打断我的话，"不谈这个了。你也不用担心我──你担心莫离就行了。"
我一下子住了口，愣愣的看著他那张骄傲冷酷的脸。
"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我脸色苍白，有点艰难的说，"我只希望你好好保重自己。"
易子衿一言不发的走过来，站在我的身前看著我──本来看他的样子我以为他生气了，可他现在的目光却显得非常温柔，就像很久以前时的那样。我不知所措的低下头，不敢和他对视。他伸手便将我抱进怀里。
我的心砰砰乱跳，不知道他要做什麽，我的身体僵硬著，却没有挣扎──我知道自己现在对他很没抵抗力，他想做什麽？如果他吻我的话我该怎麽办？如果我拒绝不了该怎麽办？
然而他却也并没有什麽其他的举动──他只是抱著我而已，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我觉得很迷惑，也不知道该说什麽。风穿过缝隙缓缓扬起纱织的窗帘，树叶在风中摩擦发出簌簌声响，远处传来模糊的鸟鸣。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就像著了魔一样的也一动不动。
隔了好半天，他才终於开口了："我派颜东君去找莫离，已经找到了。"
我浑身一震，看著他："什麽？真的吗？"
他轻轻点点头："是的。你失踪以後他一直在找你，甚至还到了原来的城市......"
"那岂不是很危险？"我大惊失色。
"你放心好了。"他皱了皱眉头，"既然我查到了他的下落自然不会让他有事。我会安排人尽快带他回来的。"
"......谢谢你。"我说，是高兴，还是难过......百感交集，真不知是什麽滋味。
"没什麽。"他淡淡的说，"这几天你可以准备一下走了。"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怎麽也睡不著。窗外树影摇曳，虫鸣阵阵，月光撒在窗边，真的有结了霜一般的错觉，不知为什麽，这个夜晚显得格外清冷，我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像被什麽东西堵著一样的难受，又像是被忽然挖走了一块，空荡荡的失去了原本的存在。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吃早餐的时候没看见易子衿。我以为他又出门了，问起佣人，却说易子衿昨天晚上也是一夜没睡，现在正一个人在房间里。
我不由得担心起来，放下餐盘就走上楼梯，来到易子衿的卧室门口。
易子衿坐在床沿上，手里正在叠一件衣服，脚边放著一只敞开的皮箱，里面已经放了一摞折好的衬衫和袜子，还有些零零散散的小物件。他的脸色显得很不好，苍白又憔悴，头发整齐的束在脑後，长长睫毛的遮住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的眼睛深深凹陷了下去，看上去虚弱而疲惫。他不时的咳嗽两声，便会有一绺头发垂落在脸颊边，他将头发拢到耳後继续忙活著，只是叠的很慢，时不时的发一会呆，过了半天才把那件衣服叠好──那是一件我经常穿著的衬衫，他对著它看了好久，忽然埋下头，将脸贴在衣服上轻轻蹭了两下，才把它放进皮箱里。
我看著他的样子，心神不知道飘向了何方，过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
"你在做什麽？"我低声问，"怎麽不出来吃早饭？"
"我通知过手下了。莫离很快就会回来。"他脸上没什麽表情，淡淡的说道，"我先帮你把行李准备好。"
我的心里像是被猛的一刺，剧烈的疼了起来。
"这些事情我自己来做就好了。"我说，"我自己会整理的。"
"没关系。"他说，"反正也不麻烦。"
我看见他垂下眼睛继续整理著东西，忽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伸手抱住了他。他全身都僵了一下，手里的衣物落到了地上。他想将它们捡起来，我却阻止了他的动作。我紧紧抱著他的腰，将脸抵在他的肩上，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我的身体颤抖著，一种强烈的感情让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我想对他说"我爱你"，我想反反复复的对他说这三个字，我想告诉他我一直都爱他，这是我唯一想说想做的！
可最终我还是没说出来。
"对不起。"我的脸因为埋在他的颈窝里，声音显得含糊不清："我不能辜负莫离。我必须和他在一起。"
"我知道。"易子衿回答，我听不出他的声音里有感情的波动。
"他不能没有我，"我喃喃的说著，不停的重复著，"我只能和他在一起。"
"我知道。"易子衿温柔的说，"我都知道。"他的语气那麽温和平淡，似乎只是在说著一件并不那麽重要的事情。但我却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微微颤抖，默然的忍受著什麽。

"晚上颜东君就会过来，"他依然是淡淡的说，"你如果不放心莫离，具体的情况可以问他。"
我已经不知道说什麽才好，只觉得自己紧抱著的是一块没有温度的坚冰，那麽冷又那麽易碎。他知不知道这样的冰冷会在不知不觉中冻伤我的心呢？他知不知道此刻我对他有多麽的不舍？
颜东君来到这里的时候，我正在收拾东西，而易子衿又出门去了。他姿态颇为怡然自得的靠在沙发上，跷著腿，心不在焉的翻著财经杂志。
"颜东君，那个，"我忍不住向他询问，"莫离现在在哪里？"
"你放心，他很快就会回来和你见面的。"颜东君说，"莫离很聪明，他似乎猜到了你失踪原因，因为他找的地方都是跟易子衿和康臣有关的。只是，就像你也找不到他一样，茫茫人海之中，个人的力量毕竟太渺小了。"
"他一切都好吗？"
颜东君笑了笑，"他不会有事的，一切都很顺利。如果不是易子衿不愿让莫离知道是他让你们俩见面的，我这次直接就能把他带回来。"
"谢谢。"我心里充满了感激，"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和安东尼已经和好了吧？"颜东君似笑非笑的说
"是的，"我禁不住有点脸红，又有点羞愧，"我们已经和好了。"
"关系发展得不错吧？"
"怎麽会，"我惊讶的抬起头，"你误会了，我说的和好不是那个意思。"
"什麽？"
"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我说，"找到莫离之後我就不会再见到他了。"
"你说什麽？"颜东君不可置信的看著我，"难道他不要和你在一起吗？还是说你不愿意？"
"我只会和莫离在一起。"心中浮上一丝酸楚，"他也另有了喜欢的人。"
"他另有喜欢的人，"颜东君说，"那是不可能的。"
"没有什麽不可能，喜欢他的人太多了──他那麽好，永远都不会缺少爱。"我想起了曾经看到的那一幕，只觉得刺痛丝毫不因时间的流逝而减少，"我只是那麽多人的其中一个而已。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那麽，你的意思是──你已经决定了？决定离开他？"颜东君沈默了好一会儿没说话："找到莫离後就离开他，像以前每次离开他的那样，不告而别？"
我心头一颤──确实是这样──离开意大利以後，我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就选择了莫离，甚至连自己还活著的消息也没有告诉他；在他把我抓回来之後，看到他和别人在一起，我又再次的逃离了他身边，没有一句解释和道别──任何人都是会受到伤害的，而易子衿是否也为我的反复无常深深痛苦过？
"我不会再那样了。"我说，"我告诉过他──我只能选择莫离，希望他能好好保重。"
"如果这就是你要对他说的话，那麽你不如什麽也别说！"那一瞬间，我看到颜东君的眼睛里满是愤怒的火焰，他压抑著自己，"你这样对待他，迟早会後悔的！陈陌！"
"我没有别的选择，就算我爱他又能怎样？"我说，"莫离为我付出了那麽多，我不能辜负他，我有责任对他好，和他在一起，让他幸福──"
颜东君看了我一眼，压抑的沈默了一会儿，说道："你什麽都不知道。如果你知道一切，你还会说这样的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