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吧。"他把和了鸡骨的饭菜送到寅戾面前,抬手摸了摸寅戾的头。
寅戾对这样的抚摸并没有什麽多的反映,他仍埋著头吃饭,饥饿和惩罚让他变得很老实。
等待寅戾吃完饭,天色已经差不多黑了。
周遭又静了下来,只有小虫偶尔吱吱地叫上几声。
阿明解开了拴在树上的铁链,有意识地将寅戾牵进了屋里。
寅戾慢腾腾地跟著他,进到卧房後就那麽呆站著,无声地望著阿明。
以往这个时候,寅戾都会主动地变成人形,去讨取阿明的欢心。
"你变成人吧。"阿明解下衣服,忍不住怀念起了这只虎妖的身体。
可当他已经脱好了衣服,而寅戾仍保持著虎形站在一旁,过了会,更是趴了下去,眼睛直直地望著窗外。
寅戾无声的反抗让阿明开始气恼。
他起初对寅戾的同情被现在遭到蔑视後的愤怒完全冲散了。
他拿起鞭子,走到寅戾身边,啪得一声抽打在了地上,锐利的鞭响好像又回到了那夜,寅戾懒洋洋地望了眼阿明,执著地趴著,毛茸茸地前爪就枕在头下。
阿明是第一次看到以这样的方式抗拒自己的寅戾,在他的印象中,这只虎妖向来是比人更为浪骚的,以往每一带他进来,便会迫不及待地化做人形,既而想方设法地爬上自己的床。
可是就在这麽短的日子里,好像一切都变了。
阿明咬牙切齿地握著鞭子,心中的愤恨和鄙夷,这只畜生如今这麽副不把自己看在眼里的样子,好像自己真欠了他什麽似的!
"寅戾,我叫你变成人!"阿明带著怒意地对寅戾嚷了起来。
月亮的清辉下,寅戾的皮毛上映著寒冷的光芒,他凝望著月,忽然微微翻了个身,就那麽侧躺著,伸出舌头轻舔起了有些肮脏的爪子。
鞭影很快就交杂在这片漂亮的清辉之中了。
阿明把自己的愤怒和憎恶化做了实际的行动,而寅戾则依旧无声地承受了这一切。
他的皮毛被抽开了,血肉被剥露了出来,翻卷著,叫嚣著那些可怕的痛苦。
"畜生!我知道你恨我!"阿明看著寅戾默默地趴著身子挨打的样子,终於慢慢停了手。
他闻到了浓厚的血腥味,这味道让他觉得浑身不舒服。
寅戾张著嘴喘著粗气,伤残的後腿瑟缩著,混身布满了血痕。
他听到阿明的话,漠然的眼中忽然掠过一道光,他转过头,立即瞪视住了阿明,那双碧眼无声无息间流露出了一种悲恸的神色。
这个孩子不再记得自己,一丁点也不记得了。
若他真地记得,怎麽会以为自己恨他?
凄凉的虎啸划破了沈静的夜,阿明吃了一惊,不懂寅戾这悲怆的呼啸有什麽意义。
他有些惧怕地往後退了一步,赶紧抓住了墙上挂的镰刀。
"你要做什麽,畜生?"
寅戾停止了呼啸,他安静了下来,那双眼也慢慢从惊惧万分和对自己厌恶万分的阿明身上移开了。寅戾回过头,舔了舔肩上的一道仍在流血的伤口,然後费力地站了起来,拖著那条只能半蜷的後腿往墙边退了过去。
他离阿明又远了些,他以这个方式告诉那小东西,他并没有恶意,也不会伤害他,所以不必害怕。
阿明看见伤痕累累却默默远离著自己,疏散自己恐惧的寅戾,心里终於感到了一丝惭愧。
他早该知道寅戾是不会伤害自己的,自从五年前抓住这只虎妖,把他带到家里相处了这麽久,自己和寅戾的每一天每一夜都过得那麽真实,他们彼此依赖,互不离弃,一时间抛却了往昔的仇怨,那样单纯的日子曾是那麽快乐。
"......还痛吗?"
阿明丢下鞭子,走到了寅戾的身边,他跪下去,抚摸著寅戾脖子上蓬松的毛,悔惭地看到了寅戾身上被自己抽打出的伤口。
在阿明的抚摸中,寅戾静静地把头又趴到了地上,他不时看一眼阿明,又眼神寂寥地望向别处,好像还在现实与虚幻之间徘徊著,这个世界,已让他看不清晰。
"寅戾......"阿明轻轻地呼唤著寅戾的名字,希望对方能象以往那般热情地回应自己。
可是寅戾仍只是安静地趴著,好像什麽都没听见似的。
阿明难过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正在失去什麽重要的东西,或许那东西他已经失去了。
他抱著寅戾的头,紧紧地抱著,泪水滚烫地滴落到寅戾的皮毛上。
"呜......"寅戾在阿明的怀里蹭了蹭,终於还是不忍看到这个小东西流泪,他伸出舌头小心地舔去阿明手背上的泪水,目光里的疏远已换做温柔。
他耸起肩,轻轻推开抱住自己的阿明,上半身也随之立了起来。
他望著对著自己落泪的阿明,喉咙里低呜了一声,探过身子,向阿明舔去。
以往阿明不喜欢寅戾舔他,可现在他却觉得寅戾的舌头滚烫的温度是那麽温暖,被他爱抚著轻舔的感觉也是如此令人安心。
当那根湿漉漉的舌头轻轻地舔到自己脸上的时候,那微痒的感觉让阿明浑身一震,他的脑海里猛地闪过一个画面,一只白虎,一个小孩,月光皎洁。
那画面稍纵即逝,阿明愣了愣,面前的白虎忽然之间已化作了人形。
枯槁的银发,满是伤痕的身体,憔悴的面容,寅戾的人形显得十分虚弱。
"小东西......"他撑著身体,抬起头,刚毅的面容固然憔悴了许多,嘴角的笑容却没有变,有些戏谑,有些不羁,带著一种桀骜不驯的温柔。
"寅戾!"阿明喜出望外,於他而言,人形的寅戾远比兽形的要亲切许多,而且一旦寅戾化做人形,似乎他们便如同类那般少了许多隔阂。
阿明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寅戾,却不料触碰到了他的伤口,痛得他皱紧了眉。
"呃......好痛。"寅戾看了眼肩上的那道鞭痕,又开始流血了。阿明也看见了,他手足无措地松开了寅戾,急忙转身去找药。
看见阿明拿著珍贵的白药过来,寅戾摇了摇头,沙哑的声音里难免有一丝无奈,但同时也没少了他说话时特有的嘲弄意味,"不必了,不要浪费这些人用的好东西给我。我是个畜生,伤也好得快些。"
"你怪我?"阿明低下头,不敢正视寅戾的脸。
寅戾把身体靠到了墙上,忍下一声痛哼,有些後悔自己刚才说的话。
那孩子伤害自己恐怕也是无心的,他那麽单纯,由自己亲手带大,能沾染多少人类邪恶的习气呢?他只是无心的,只是出於人类畏惧和憎恶野兽的本能而仇恨自己罢了。
现在,一切不都又好起来了吗?
"不,我没有。"寅戾微微地笑著,试图以自己的笑开冲淡阿明心中的芥蒂,他朝阿明身边挪了过去,可是无力的伤腿却猛地抽痛了一下。他忍了下来。
"小东西,你记住,我永远不会恨你。"
寅戾温柔地在阿明耳边轻声叹息,他呵护般地搂住了阿明,这可真是难得的随心所欲。
阿明感到寅戾在吻自己的耳垂,那麽轻那麽柔,和自己对他的粗暴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为什麽?为什麽我对你做了那麽多残忍的事,你却不恨我?"
首先是惭愧,接著竟有些愤怒,阿明捏紧了拳头,终於一字一句地问出了口。
他盯著寅戾,那张脸上漫不经心的神色比以往少了许多,同时,寅戾奇怪地看著他,碧绿色的眸子里缓缓流淌著那惯有的哀愁。
如果阿明记得当初他们在一起的生活,那他便会知道自己为何不会恨他吧?
但是这些寅戾说不出口,而且他也不能说出口。阿明始终是人类,人类应该有人类的生活,和自己在一起的日子,不管是多麽让人留恋,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
因为那样只会伤了这小东西的心,他以人类的孩子生活至今的记忆会被抹消掉,不伦不类的事实又该让他如何面对?
寅戾摇了摇头,眼里泛起了温柔的微光,他狡黠地咧嘴一笑,忽然扑倒了阿明。
阿明被寅戾强吻著,无法再发出更多的询问。他疑惑不解地看著一反常态的寅戾,不自觉地和他拥抱在了一起。
算了,不要再去想更多,现在这样就好。
寅戾的吻很温暖,阿明觉得这样的温暖让他觉得不太真实,毕竟这麽拥抱著自己,吻著自己的是一只虎妖,并非人类。
他看著寅戾身上那些被抽打出的伤痕,心中的悔愧悄然掠过。
当初他总想著这只是只畜生,即便能化成人形,骨子里也是改不了畜生的本性,当然可以随意打骂,那家的猪狗猫牛不是这麽过的,不过一只凶残狡诈的虎,更是不应留情。
可是没有留情的结果却是现在这一刻让自己的心有些痛了,阿明轻叹了一声,握住了寅戾的手腕,从他的吻下挣脱开来。
"寅戾,有时候我又觉得你不那麽象一个畜生,就好像是一个人似的,懂得七情六欲。"
这样的话让寅戾有些发愣,他开始明白原来自己在阿明心中真地只是一个无情无心的畜生,除了会幻化人形,还有那一点值得阿明去亲近?
他不是人,他便不该有人有的感情,他不是人,他便有著让人恐惧或是鄙夷的身份。
而当初那麽多人进山捕杀他和他的同类,也因为他们不是人,只是兽。所以死则死矣,何谈爱恨,不过是皮毛肉骨可供人获利罢了。
寅戾低下头,银发遮掩了他的面容,唯有月光清寒,洒在他的发稍。
脖子上被烙锁上的铁圈此刻把他的喉咙箍得紧紧的,几乎让他无法做声。
很多很多年以前,寅戾记得自己有副好嗓子,威严厚重,令人羡慕,而现在这副嗓子却象是被磨刀石磨过似的,沙哑而难听。被阿明抓到的第一个晚上,那根火红的铁圈几乎将他置於死地,可他仍挣扎著活了下来,活下来,陪在这个只是忘了自己的小东西身边。
他只不过是忘了自己而已,并不是真地恨自己和不爱自己了。
寅戾略带哀伤地抬起眼,深情地望著阿明,嘴角轻轻地扬了起来,"小东西,不管我是不是人,也不管我与你们之间是否有什麽相通的感情,但至少我们都是有血有肉的生灵,你看......"他说著话,目光缓缓地移向了自己被捕兽夹夹伤的腿,没有得到过医治,就那麽硬撑著慢慢恢复的伤口狰狞而可怕,至今有些地方还可以看到森森的白骨。
阿明不情愿地看到了那个伤口,默不作声,他看了眼寅戾,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麽。
寅戾沙哑地笑著,想起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无奈的摇了摇头。
"这个伤口真的很痛,我活了这麽久,这个伤是让我最痛的一次。阿明,我很痛。"
比起曾经因为饥饿偷了只鸡而被人追赶著以弓箭射伤,以及为了护著这个人类的孩子多次和同类反目而受伤,寅戾终究是觉得腿上这个恐怕永远也好不了的伤是最痛的。
不止他的身体在痛,连心也是那麽痛。
阿明似懂非懂地望著寅戾,胸口有些发闷,他听懂了寅戾话里的意思,有些诧异这个虎妖不知何时竟与人类的心绪是如此相同,懂得痛,懂得难过。
"明天我就去找点草药给你,到时候就不痛了。"
寅戾苦苦地又笑了一声,沙哑的嗓音里充满了无奈,他借著月光,更为仔细地审视著阿明的眼,那双眼看起来还是那麽纯净,可里面却少了许多自己熟悉的色彩。
"小东西......你是真不明白我的心,还是假不明白?"
"明白什麽?"阿明茫然地问。
寅戾一愣,一抹绝望从眼中倏忽而过,他又摇起头,比之刚才更加无奈。
"没什麽。我累了,你也休息吧。"
说完话他就趴下去化做了虎形,血迹斑斑的银白色皮毛在月光下诡异而美丽,那双碧绿的眼温情脉脉地望著阿明,过了会终於还是疲惫地闭上了。
阿明微皱起眉,小心地摸了摸寅戾的皮毛,生怕触到对方的伤口。
可他不知道,他已经触碰到了寅戾最深的那一条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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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阿明果然上山去采了不少草药,寅戾又出现了在了院子里,仍被锁在那棵树下,只是不同於以往的活泼好动,他规规矩矩地趴在树下,目不转睛地看著阿明。
"会有些痛,忍著。"阿明把药水拿到树下,蹲到了寅戾的身边,他摸了摸寅戾毛茸茸的耳朵,看见那个狰狞的伤口时闭了闭眼。
寅戾低呜了一声,乖乖地把头趴了下来,他用厚实的爪子遮到眼前,装出一副果然很害怕的样子。
阿明被寅戾这可爱的样子逗得忍不住一笑,又好好替他挠了挠脖子旁边的蓬松的绒毛,这才小心地将药水浸到布上。
"呜!"当浸染著药水的布片包裹到寅戾的腿上时,药水的刺痛让寅戾不自觉地呜咽了一声,受伤的腿也猛地抽动了一下。可他很快就忍了下来,痛苦的呜咽声吞进了肚子里,谁也听不到。
阿明一边温柔地抚摸著寅戾的皮毛,一边替他把布条扎好,免得脱落。
虽然这样的治疗不能让寅戾的腿恢复行动能力,但是总算让他的伤势不必再恶化,伤口能更快地生肌去腐,早日结束这折磨寅戾的痛苦。
阿明以为伤好了,寅戾就不会痛了。
他包扎得和细心,也很温柔,寅戾慢慢地回够头,碧眼半眯,嘴角微微向下耷拉著隐藏了锋利的牙,整个神情显得满不在意,甚至有些悠闲和安逸。
"唔......"
寅戾忽然伸出舌头舔了舔的脸,低声而满足地发出了快活的呻吟。
"好了,乖,我要下地去了。"阿明没有似以前那般粗暴地推开寅戾,他语气里始终带了些对寅戾的悔愧。
寅戾依依不舍地松开了那根纠缠著阿明的舌头,忽然撒娇似的又呜咽了起来,他翻倒在地上,挺著气喘吁吁的肚皮,一会在地上打一个滚。
阿明瞧著他这麽闹腾了一会儿,终於还是站起来出去忙自己的事了。
寅戾无不寂寥地望著阿明出门的背影,嗓子里的呜咽声低沈而沮丧,他舔了舔前爪,嘴巴松动著吧嗒了几下,最後伸长身子趴了下去。
午後的阳光温暖宜人,寅戾被暖意笼罩了起来。
刚才阿明对自己点滴的片刻温柔让他回想起了过去,在更早之前,有个孩子,围在自己的身边,缠著自己,爱著自己。
渐渐地,他带著对往昔的追忆闭上了碧绿的双眼,幸福的梦境如同头顶的暖日一样温暖著他的心。
再过一天阿秋就要回来了,阿明开始认真地打扫屋子。而寅戾脖子上的铁链也被松开,今天总算获得了短暂的自由,因为他知道阿秋回来了,自己又得回到柴房去,这其实是阿明给自己的一点补偿或是施舍。
"寅戾,你别玩了,一会我做饭给你吃。"阿明把簸箕和扫帚放到一边,微笑著看了眼跛著腿在堂屋里一跳一跳玩弄著一只老鼠的寅戾。
寅戾用肉肉的爪子轻轻摁住不停想跑开的老鼠,沈甸甸的头转向阿明,张大嘴低吼了一声。他耸起背脊到脖子处的毛,嗓子里又低声呜咽起来,最後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这个玩伴,看著它吱啾著惊慌地跑开。
"今天我有给你买肉。"阿明走过去轻轻摸了摸寅戾的头。
寅戾享受著阿明的抚摸,他眯著眼微微仰起了脖子,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呜咽著,似乎非常舒服。阿明的手刚要离开,寅戾立即哼哼著凑了过去,死活都要粘著阿明。
阿明无奈地笑了一下,又伸手替寅戾挠了挠下巴,把他挠得一阵舒服。
"好了,你休息会,腿还没全好呢,我先去做饭了。"
他说完话就松开了寅戾温暖的皮毛,往灶房走了去。
寅戾有些沮丧地叹息著呻吟了一声,他三条腿站著,身形却很稳,碧绿的眼睛温柔地望著阿明的背影走进了一片昏黄的夕照之中。
那些美好的记忆或许再也回不来了,现在的幸福也是如此短暂,或许自己只能珍惜那些失去了的,得到过的,正在失去的一切。
寅戾平静地趴了下来,在一片深沈的暮霭中,开始用舌头梳理了下自己的皮毛,无论如何,他没有变,他还是那个从很久以前就照顾关爱著这个小东西的白虎,到死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