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每天晚饭後都是自己陪阿明的,而现在自己和他相处的时间就少得多了。
寅戾轻轻地叼著阿明的裤脚,默默无声地望著他。
阿明拣好碗,用手掰开了寅戾的头,刻意回避开了那双依依不舍的眼神。
看见阿明还是出去了,寅戾抱怨著在地上打个滚,脖子上的铁链勒得他不舒服。他打著哈欠,雪白的肚皮气鼓鼓地涨著,过了会,翻了个身就睡著了。
寅戾是在一阵摇晃中醒过来的。他惊奇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的四肢竟被绳子捆了起来,由人抬著在夜里赶路。
这些人是谁?抬他去那里?寅戾愤怒地低吼和挣扎,以此来表示自己的愤怒之情。
"哟,这老虎醒了。"旁边走上来一个人,拿棍子逗弄了下寅戾。
寅戾愤恨地呜咽了几声,不屈不挠地挣扎和吼叫不停,他的力量并不小,一阵挣扎实在让抬著他的人没法前进。
"个畜生这麽能折腾!"
寅戾被放了下来,可他的四肢仍和木棒紧捆在一起,让他根本无法动弹。
那些原先抬著他赶路的人看他誓死顽抗的样子,都觉得好笑,干脆把他丢到一旁,各自拾了木棍想收拾他。
可这时,之前在一旁催促著赶路的人却拦住了他们。
"小心些,别伤了这身上好的皮毛,白虎皮可是百年难得的珍品啊。"
"那怎麽办,他这麽闹腾赶不了路啊。"
"看我的。"其中一人冷笑了声,把手里的木棍用刀削尖了。
他走到仍极度愤怒的寅戾身边,照准那双碧绿的眼猛刺了下去。
寅戾看不见了。他被绑著躺在一边,另一旁睡著那三个不直究竟想把他抬去哪里的陌生人。
眼睛的疼痛让他非常难受,鲜血从他鼻孔里溢出来一直流进嘴里,失明的痛楚和恐惧折磨著他,可他现在却忍著不出声了。
他只是想到自己再也看不见阿明,心里隐隐作痛。
这些人抓了自己,不知道阿明有没有事呢?寅戾忧心忡忡,再也顾不得自己的痛,他喘息著费力地曲起了前肢,把捆在一起的爪子送到了嘴边,然後开始撕咬绑在上面的粗绳。
他必须跑,虽然看不见了,但只要能逃走也是好的。
他的利齿在咬断爪子上绳索的同时也将他自己咬得血肉模糊,可他似乎感觉不到痛,直到让自己的上肢得到自由。
接下来就好办得多了,寅戾敛足不多的灵力幻化为人形,悄声地摸索著腿上的绳子将它们慢慢解开。
他想站起来舒松下筋骨,可是残腿却提醒了他这行不通。
寅戾苦笑了一下,只好又趴回去恢复到了虎形。他屏住呼吸,依靠掌上厚厚地肉垫小心地踏在草丛上,跌跌撞撞地凭著嗅觉往村子的方向走去。
天色尤深,树林里偶有振翼的鸟惊飞。
寅戾不时撞到树上,或是脚下踩滑而从断坡上跌下,可他仍竭力往前跑,想跑回阿明的身边。
苍郁深沈的林间,一道白影笨拙而奋力地掠过,而一路的枯叶上都是寅戾留下的斑斑血迹。
阿明还没有睡,他从小到大第一次看到这麽多钱。
他早听说白虎皮很值钱,可是没想到竟会值钱到这个地步。
满满一口袋的碎银,阿明和阿秋在床上数了几遍又几遍。
"阿秋,我们有钱了,太好了!"阿明捧著银子把它们洒落到床上,兴奋地喊了起来。
五百两银子,够自己和阿秋衣食无忧地生活一辈子了。
只是阿秋却不如他高兴,她忧伤地望著这些银子,想到了被阿明卖走的寅戾。
那只虎,虽然对自己不好,却对阿明很是亲切,有时候看著那双碧绿的眼睛,也象能感受到一种近似人类的情谊在里面。
她是女人,心始终比男人软。
"阿明,那老虎也陪你不少年了......就这麽卖了它......"
阿明收拣著银子,听见阿秋的话低下头,等他把碎银都收进了口袋里,这才抬头说道,"一只畜生而已,我们养猪养羊,养大了不也都杀了卖掉吗?何况这只老虎还咬死过我爹......我现在才卖掉他,已算是仁至义尽了。别再提了,睡吧,这些年养他也花了我不少银两了。"
阿秋依言躺了下去,有句话纠结在她心里不知该不该说。
她从小生活在这个村里,当然认识这村里的每一个人。而阿明她却非从小便认识,记得阿明刚到这里的时候只有十岁,却象山林间的野兽般难驯。收养他的张猎户是在山里猎虎时拣到这个孩子的,据说当时这孩子就是躺在一只酣睡的白虎身边。可没想到拣了他回来,他却成天想著回到山里,也不知有什麽牵挂著一个那麽小的小孩。
张猎户无子,一心想收养阿明,可阿明那对人尖锐的态度,以及时不时做出的不合规矩的举动却吓坏了村里所有人。阿秋好奇地看著和她所认识的小男孩大不一样的阿明,从那时起就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後来没多久,有位道号青龙的道人路过此地,他在张猎户家借住了一夜,第二天便见张猎户带著已完全驯服的阿明走街串巷地招呼人。
从那天起,阿明便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不,确切的说,阿明是从一只野兽变回了人。
他虽然说话做事还有些笨拙,却开始慢慢象个普通孩子那样融入了村里的生活。至於他之前记忆就好像凭空了消失了一样,成了一片空白,他只记得自己是张猎户的儿子,是这村里的小孩,名叫阿明。
而此後,谁也没提过阿明是被张猎户收养的事,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为张猎户保守这个秘密。
阿秋躺在阿明身边,心里想著这个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身上那离奇的身世。
那只在阿明被拣回来时酣睡在他身边的白虎,以及现在这只被他卖走的白虎,会有什麽联系呢?
总觉得那只白虎象通人性似的,那温柔又忧愁的眼神让人看得心痛。
清晨天还未完全亮,寒气从木窗里透了进来,满屋的清雾。
阿明被一阵撞门声惊醒了过来,他昨晚又做了自己时常做的一个梦,梦里,他住在山林里,身旁总有只白虎跟著,似乎那只虎温柔舔著自己脸庞的感觉都是那麽真实。
他讨厌这个不断重复的梦境,这个梦到底在说什麽?那只虎是寅戾吗?阿明回想著那个梦,却总看不清那只白虎的脸,蒙胧中他只能感到对方皮毛的温暖,以及轻舔自己时的温柔。
过了今天就好了,寅戾一定被带回镇上去处置了,以後,它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或许,连梦里都不会出现了。
阿明轻叹了口气,仍能听见微弱的撞门声,他没有吵醒阿秋,悄然下了床往堂屋走去。
这麽早,会是谁呢?
他打开门,一个白影立即跌了进来,这个身影他是那麽熟悉,以至他并没看清也叫出了寅戾的名字。
寅戾的头上一片血泽,甚至连嘴角也淌著血,那身白色的皮毛被血污所染,显得那麽刺目。
他倒在阿明脚边,两只前爪血肉模糊,那是他为了挣断绳子自己咬伤的。
"你......"
阿明记得自己明明已经把寅戾药昏了交给了那些买他的人,他看著那些人把寅戾捆到了一根木棍上抬走的,而现在,为什麽寅戾又这样回来了呢?
难道他真地那麽依恋自己?真是个傻瓜。
老虎怎麽会依恋人呢?而且他不是说过不愿做自己奴隶吗?
阿明愣愣地站著,他低下头,看见寅戾虚弱地躺著,漂亮的眼睛已经被血污糊住,舌头正耷在唇边,费力地喘息。
"他们弄瞎了你?"阿明蹲下去,轻轻摸了摸寅戾的眼。
寅戾痛得一阵抽搐,他嗅著阿明熟悉的气息,挪了挪头,轻轻地含住了阿明的手。
可惜现在他已经再没力气幻化做人形了,不然他真想和阿明说说话。
"呜......"寅戾低鸣了一声,舔了舔阿明的手心。
看来阿明没事,寅戾松了口气,忽然撑起头往阿明的怀里靠去。
他累了,又觉得浑身发冷,内心十分想念阿明抱著自己时的温暖。
阿明失神地搂住了靠在自己怀中的寅戾,抚摸著毛茸茸的虎头。
而寅戾时不时地呻吟一声,好像是因为痛,却又好像是什麽某种满足感。
阳光升起,投射进了堂屋,把阿明和寅戾都笼罩了在了清晨泛红的日光下。
"寅戾,是我卖了你,你还回来做什麽?"阿明缓缓说道,而寅戾似乎愣了一下,几著他只是神智恍惚地摇了摇头,似笑非笑地发出一声呜咽,然後含著阿明的手又往他怀里又蹭了蹭,终於安静了下来。
阿明知道,如果寅戾现在是人形,脸上肯定是对自己不屑的笑容。
寅戾总是那麽副什麽都不在乎的样子,目光懒散,笑容戏谑,常常把生离死别挂在嘴边。
他叫自己等他死後就吃了他的虎鞭,他让自己要卖了他之前得告诉他。
这一切他都说得那麽漫不经心,毫不在意。
只是,这一次,他什麽都没说,却真地走了。
阿秋揉著眼从卧房里出来,一出门就看到了抱著什麽坐在地上的阿明,她走近一看,赫然发现阿明身边躺著的是那只白虎,而那只白虎如今满脸是血正枕在阿明怀里,神色异样的安详。
"阿明,它是?"
阿明点点头,怅然若失地望著门外渐渐升起的朝阳。
阿秋小心地走过去,这才发现那只白虎已经死了。只是它临死还含著阿明的手,舍不得放开。
很多年以後,连阿明的儿子都有了儿子了。小孙子和父亲回到村上看望年老的阿明,他们到了家门口,看见阿明坐在院子的树下正冲著一个土堆说话。
这个土堆已经在树下立了很多年,面前一块是石碑,上面写著寅戾之墓,可阿明的儿子却不知道这个寅戾到底是谁,为什麽墓碑会在他们家的院子里。
他只是从自己母亲的嘴里大概知道,这里面埋著的是一只老虎,而且是只通人性的白虎。
"昨晚我又梦到你了,寅戾。"阿明扇著蒲扇,啜饮了一口酒。他脸色微微泛红,不时露出笑容。"你又在梦里舔我,到处都舔,连那儿也舔,真是怪恶心的,你个死老虎。"
墓碑静静地立在一旁,里面躺著的当然是一只死去多时的老虎。
阿明的儿子和孙子在门口愣愣地看著他,阿明却象没看到他们似的,仍沈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眼前忽然降下了夜幕,接著,他看到白色的月光下屹立著一只白虎,那只白虎威风凛凛,碧绿的眼里目光温柔。
"寅戾,你还活著......"阿明高兴地叫了起来,想跑过去,可是他太老了,只能脚步蹒跚地往前缓缓走去。
漂亮的白虎悠闲地甩著尾巴,歪著头看著阿明,忽然仰天咆哮了一声,纵身往山林里跃去。
"寅戾!"阿明慌张地想跟上去,却怎麽也跟不上白虎矫捷的脚步。
月光清冷地铺在地上,白虎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那片白光之中,四周的山林苍郁而沈寂,默默无声。
阿明怔怔地喘著气,枯槁的双脚再也没力气往前迈一步,他虚晃著抓了把月光,什麽也没抓到,最後更是直接跌了下去。
阿明的儿子看到他跌倒急忙上前去扶他,但当他扶起人时,这才发觉阿明已然气绝。
天庭的荷塘边,人间的景色渐渐隐去,碧水绿荷又复出现。站在荷塘边的青龙星君辰苍浅笑一声,对身旁的白衣人叹道,"白虎星君,你看,这便是人。你所喜欢的,当真是这个人吗?"
"人都是这样的,自私而卑微,可恨可怜。你我是仙,怎能以我们的胸怀度量去要求他们。况且,他在最後还想著我,念著我,这已足够。"寅戾抱手而笑,目光温和。
辰苍大笑一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问道,"三世了,每一世你和他都受尽折磨,不得善终,这个赌,你还要继续下去吗?"
寅戾不答,只是挥了挥宽袖,拂起一阵清风,撩动池中荷叶摇曳。
"天帝许我若能与他度过七世情劫,便准我与他共结同心。虽然每一世都在你们的安排下苦难丛生,但我绝不言悔。"寅戾目光渐深,他低头沈吟一番,又抬头道,"他是因我要受这七世情劫,我陪他也是应当,毕竟身为凡人的他不过几十年的命,七世也不过几百年,和我们比起来,不过须臾。我在凡间身受的一切便当是还他的情债。"
"寅戾,你真是个痴人。去吧,转轮王已再开轮回之门,这一世,你与他还是会纠缠至死。唉,你虽无恨,我们却在天上不免为你叹息。我再劝你一句,仙凡殊途,何必自找苦吃。"
辰苍摇头轻笑,忽然飞升幻化为一条青色巨龙,翻腾在天界上空,往著东方呼啸而去。
"你若有真心相爱的人,想必便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
寅戾望著云间翻腾远去的青龙,长叹一声,化作一只斑斓白虎,跃进云海,去往地府。
──────────────────
我不是被老虎咬过,我只是被人咬过。
衣锦夜行:http://209.133.27.108/GB/literature/indextext.asp?free=100123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