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无言,祝福过后,电话两头不约而同的沉默,良久,我突然又听到那人低声喃语:"天恒......可不可以......来看我一次......可不可以......就一次......最后一次......"
镜头拍摄角度有点歪,我看不太清楚那人说这话时蜷缩在缸里同时干了些什么,只是澄澈透明的水面突然飘渺隐现几点腥红,那人靠在浴缸紧倚的墙壁上,叹气无声。
......
"太迟了......"我记得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冷若寒霜,远方新娘催促与亲友祝福的声音喧嚣刺耳,我轻轻,按下挂断键。闭目,手一颤,电话无力松落,落在殷红无边蔓延的温水里。
"太迟了。"自嘲笑语,我将手中刀片往下又狠狠割深了些,舒展开疲惫太久的身体沉入缸中,水温仍热,悠悠将人葬没。血静谧涌流而出的感觉很好,跟那种被人捅到血流遍地的感觉有着天壤之别。水面,曼珠沙华般华丽的血花绽放,与切割开血脉的玫瑰刀片融为一体。
我想飞过汪洋到达你的怀抱......可是我已逃离不了如今的牢笼,那么,换一个地方吧,在天堂里,我等你,好不好?
......
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跟他说过的话。
"听说人死的时候,会铭刻下眼前的景象。那么......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选择死亡,可不可以让我在闭眼前一刻看到你,记着你的影子走入下一个轮回。"
"我才不准你比我早死,你要敢的话我绝对将你折腾得死不如生!......要铭记,我也只准你铭记我!"
......
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选择死亡,而你已经不再愿意看见我。那我可不可以至起码怀忆一下你,回想一下曾经有过的曾经,带着对你的爱归于虚无......
20
最后一盒录像带播完,一片黑屏,只有滋滋的噪音仍旧吵杂,我闭目靠在临窗处,脑海一片空白,录像带里头的画面撩拨着尘封已久的记忆,太多太多不敢想起的画面,赤裸裸坦现在眼前,不知该去接受抑或逃避。记忆如潮,只是依旧残缺。我努力想要追溯录像带前的事,思绪却如石沉大海。
窗外隐约有鸟脆鸣,翩然飞舞,不知道是否周海胤适才放飞的那一只,我睁眼想要望向窗外,先刺入眼的却是正在跳动飞长着的赤焰,逐渐往靠窗的方向蔓来,宛如透明。我猛然抬头,望向赤焰的源头。
周海胤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枚八卦,置于掌心,八卦自行转动着,吐出熊熊火焰无形燃烧。他嘴角上扬,眼中充斥满与录像无异的凶狠残暴,缓缓说道:"不能让你死在我手上真是遗憾......不过所有的遗憾都总有弥补的机会......"
火极速沾上足,近乎是吞噬般入侵魂体,我惊惶,努力往侧躲逃,却已是避无可避。仰天长叹,我抓着窗棱的手一松,翻身往后坠下万里长空。
灼烧再痛,痛不过硬生生被风撕裂的感觉,上一次的元气大伤,至今未能补回,旧伤未去,新伤又至。高空风极冷,凌厉穿透魂体,蓝天无云,堕落没有尽头。在我想着是否会直接被风撕裂为靡粉时,一道紫影猛然截住我继续下坠的势头。
"小鬼,想投胎也不要这样啊,轮回道最近的身份鉴别仪坏了,不接收碎魂。"
......
坐在孟绮罗家中,我端着手中酒杯摇晃,红酒荡漾,一如鲜血淋漓,心下烦闷,我一甩手,将大半杯红酒悉数泼洒在地,染红了地毯。孟绮罗站在旁边,伸脚就是一踢,我捂着正中的腰,怒意无处发泄,手中空杯朝着孟绮罗砸过去,孟绮罗猛然闪开,杯撞在后面的墙上四碎于地。
"这都是我第几次救你了?你还好意思砸我,靠,要发疯你滚回去疯!"孟绮罗拍拍衣袖,不满地在我身上补了一脚,力道倒是放轻了。
"......我累了,让我发泄一下。"倦缩在沙发上哽咽,坚强再也掩盖不住悲伤,情绪崩堤。鬼没有眼泪,眼眶干涩,没有意义的吼叫低低压在喉里,百感交杂,说不清是否有仇恨在心间蔓延,脑海里尽是周海胤肆血的笑容,挥之不去。
"善恶因果,循环不灭,冥冥天命如此,看开点。"孟倚罗叹气,不再搭理我,继续忙自己的事。我颓然伏在沙发,明白所谓仇恨毫无意义,弱势群体生前死后都是这么弱,可以干什么呢?......漫无目的,我翻身,想要思考些什么,却是疲惫不堪,前所未有的累,一闭眼,时日匆匆晃过。
再醒过来时,一瞥日历,竟已过了三天,我起身,顾不上多问,魂体依旧虚弱,难以从阳台走近路飘回去。不得不如正常人般,慢慢的搭电梯来回于两座楼之间,连做鬼最后的优势亦已失去。
努力在门前猛撞几次栽倒进屋内,我勉强站稳脚步,大厅一片静寂,李天恒背对我坐着,怀间抱着一堆厚厚的A4纸稿,是他辛苦良久的心血结晶。李天恒的脚边有一个小火盘,他轻轻从最后一页撕起,一点点任由纸张灰飞烟灭,面无表情。
"不要!"闪到李天恒面前,我徒劳挡住他尚在撕纸的手。
"回来了?......嗯,等我撕完这几张先,既然和他的故事本没有那么完美,那自欺欺人有什么意义......"李天恒抬头看我,苦笑,复又低头继续一页页撕毁着底稿,无视我的阻拦。
"你疯了?!"心痛于他当日一个个字用心憋出来的艰辛,我愤而无奈看着火苗跳跃,烟灰纷飞,入门前准备的一大堆话突然就此忘了,只得愣愣看着他的沉默。
"差不多了,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很快就可以的......你等我......"李天恒收起残余的大半部文稿叠好搁在桌上,看着我出奇的没有发怒也没有追问,施然一笑,凑到我面前隔空一吻,转身步出厅。
火盘里的火烧得格外旺盛,我坐在房中抬头环顾四周,和他双双住了几年的爱巢,难怪,如此熟悉,自死去后有意识起便开始在这,一直逗留一直盘旋,纵使看尽他百般不是,仍然,不舍远离。
回忆漫长,一直到,浴室里水声叮咚,如雨清脆。
21
心底有什么被那悦耳流水声猛然一抽,不祥预感汹涌澎湃,我踉跄起身,扑撞进几步开外的浴室中。破门而入,浴室水雾氤氲,插在角落里的玫瑰鲜艳欲滴,芬芳浓郁,热气沸腾的浴缸旁,李天恒裸体欠身,伸手轻探水温。
"你在干什么?--停手!"太清楚不过,他右手握着的刀片花纹里尚嵌着擦拭不静的血,殷红绽放,刀片夹在他指间,眼看下一秒便会灌注上新的朱红。
李天恒转身,向我微微点头,脸上仍然保持着难得一见的微笑,我却恨不得他能像往日般,满脸凶相把我身体砸入浴缸,洗干抹静后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他将赤裸的身体一点点浸入缸内,涟漪阵阵:"水温刚好,放凉了的话血凝固会更痛苦吧......你知不知道,那天在周海胤别墅,一池冷到结冰的血中的你有多恐怖......妈的,割脉成功率明明只有百分之五,怎么你运气那么好......不过我相信,我也一定可以的,你说是吗......"
他捏着刀片在清水中冲刷,原来的污血被拭得干净,一尘不染的刀片搁在腕间。下一秒,落刀的手毫无丝毫犹豫,对准血管狠力一划,雪白墙壁顿时如喷画般染满殷红,手缓缓,沉回浴缸:"莫晓笙......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恨你了,可是我似乎忘却了......恨,本就是最浓烈的爱......我这辈子只恨过一个人,也只爱过一个人......"
"不要!--"撕吼声盖过了李天恒越益吃力的话语,我疯狂扑在浴缸边想握住他鲜血淋漓的手,仍旧,只余虚无。徒劳地抓紧空气,窒息般的痛苦蔓延全身,残缺的记忆亦排山倒海袭来,补完每一个角落。
......那日我死后,魂魄藉着临终前无穷尽的怨念盘旋在空中,一直到很久很久,近乎是几个世纪的沉寂,已经化散到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我隐约看到李天恒穿着新郎的礼服撞进来,门破开的一霎轰然倒在地上,连哭的力气亦已失去,一如我此时,歇斯底里,嘶哑的声音说不清是伤抑或恨。那日穿着新郎礼服的他,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最绝望的。
"早在你离我而去的一刻,我就已经没有存活的勇气......当唯一赖以坚持的仇恨也融化在对你的爱时,我找不到继续的理由......是你教我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可是最后你却选择了先放手......"血液如白开水般哗哗奔流,汇入满缸的清泉,污浊一片,眼睁睁看着他生命的流逝毫无办法,很想闭目不看,却怕一眨眼他便会消失在我面前,无助的僵持,比那日自己下刀时更痛百倍......原来最痛的,不是死亡,而是看着挚爱消逝。
水温极是适中,勾引着殷红不断泌出,他的神识已然开始模糊,望着我的眼半睁半合,仿佛一闭上,就再也不会睁开:"......我不怪你,也请你不要怪我,你等我......无论生死,我只是不想再与你分开......"
眼帘倦然轻闭,挣扎了太久,等待了太久,一切终将结束。李天恒握着刀片的手松开,再一次沾满华丽鲜血的刀片沉入缸底,头静静靠在染红的墙壁上,流水静谧,世界似乎皆已停止在这刻。只有你,只有我。
"天恒!--你个混帐!!!我说过我不准你死就是不准,从前不准,现在不准,永远都不准!"......我已经软弱了一次,再也不能软弱第二次,望着血池里已然昏迷的他,我忿忿,毅然转身而去。
阳台处,我朝着对面楼叫喊:"孟绮罗,你给我出来!"
紫影瞬移出现在眼前,我开声,突然没有了往日的气焰,不自觉哽咽。近乎半跪在孟绮罗面前:"求求你,救他......"
孟绮罗黯然摇头,扶稳我说:"他阳寿已尽,命该如此,我不能改。"
"求求你,救他......什么代价都可以......把我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的所有性命统统给他......纵使要上刀山下火海我亦不悔。"时间越耗一秒,他身体里的血便多流一滴,心如刀割,我执着跪在孟绮罗面前,坚持道。
孟绮罗略为迟疑,叹气,问:"即使是魂飞魄散?"
"是。"无须思考,前提不管为何,答案只有一个。
"那好,我答应你。"孟绮罗默然,一道微光射往我身上:"魂现!"稍顿后补充说:"你阳寿本应未尽,错将受劫,尚余六十载岁月,我可逆天替你转给他。只是消去那残余的阳寿,你亦再无法逗留人间,打点好他,你随我回冥界转生罢,我也是时候回去复命了。"
"我法术消耗尚未复原,只能帮你这么多,至于结果如何靠你自己了,我送你们最后一程到医院。"孟绮罗交代清楚一切,念了一个传送咒,在地面划出法阵。刻不容缓,我顾不上多说,来不及计较无辜冤死的怨气,更没有丝毫魂体再度实化的喜悦,咬牙闯入浴室抱起全身淌着血水,腕间尚在微微滴血的人,踏入孟绮罗划成的法阵。
血温热,他的身体却已然开始渐冷。我闭目不忍看他,只敢搂得极紧,不知道昏迷中的他会否有感觉。
......天恒,天恒,我宁可你恨我,伤我,亦不愿让你来陪我。我自己选的路,不后悔。我往日犯下的错,你别再犯了,可好?
22
医院,急救室门外。
红灯闪烁,心乱如麻。在等待中煎熬,恍惚间突然体味到了李天恒当日的心情,往后种种蛮不讲理的恨意亦谅解了,对他若有若无的怨随之尽消。
走廊外阳光渐暗,急救室顶头闪烁不定的红灯转为绿灯,我长长吁出一口气,悬着的心松开,疲惫靠在背椅上。急救室的门打开,一身白大褂的年轻医生出来,脱掉口罩坐在我旁边体贴地说:"他没事,你放心。"
"小楼,又麻烦你了。"感激一笑,身边的人与我已是旧识,高中时期的同学情谊,不知觉至今,兴许是彼此心底都有同样不为人知的秘密,相处便更为贴心。
"两年不见,怎般变得这么客套?"楼雨拍拍我肩膀,不悦地问:"你和天恒到底搞什么,他再迟送来一点的话现在已经在阎罗王那里报到了。"
"一言难尽......只要现在他没事就好,其它的我不想提......你和小忆现在怎样?"撮合歧忆和楼雨约莫已是七年前年少意气的年头,一晃眼,相识的各人都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各有精彩,各有忧伤。
话一出口,我蓦地看到楼雨清澈的眼眸转瞬化为黯然,语气极力保持平静,声音却是止不住的轻颤,埋藏太久的伤疤被触及,痛从暗处蔓延全身,他闭目,低声道:"晓笙,歧......歧他、他前年已经不在了......是我害了他......"
"什么?!......小楼,这样的事你为什么一直瞒着我们?!"年幼时在孤儿院里和歧忆共度的画面朦朦胧胧影绰在脑海,虽说不上是挚友,但终究是短暂人生之旅不可或缺的一角,心间一空,我抓着楼雨肩膀摇晃,却又怕被他医生的敏锐触觉探到身体的冰冷,不敢靠得太近。
幸好,楼雨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并无留意身边人体温的异常,继续解释道:"我......我本来是想能为歧报仇之后再找你们,不然我无颜以对你和天恒。可是......你知不知道,我辛苦两年找到的仇人今天早上死了......周海胤,他死了,真的死了。"
太过震撼的消息在耳边响起,我一时不禁愕然哑声。小忆死了,竟然也是因为那个人......再然后,周海胤也死了,在折磨尽数之不清的人后,死了。这应算是恶有恶报么,呵......昨日谁对谁用尽了百般凌辱,今朝归魂处,也皆是虚无罢了。心间最后一丝耿耿于怀终没了落脚处,我良久,望天无言。
楼雨抬头失神苦笑,自顾自往下说:"刚刚中午新闻已经传遍整座城了......卧轨,还真是便宜他了。如果让他落在我手中,我绝对要让他死得比现在惨百倍......"
"你不明白,那种爱人离世,扔下你一个行尸走肉,最后竟还连唯一赖以寄托的仇恨亦失去方向的感觉......"楼雨握着椅把的手青筋暴现,眼神仇恨熊熊,恨意渐灭后只余茫然一片。
"我明白。"同病相怜,这般凑巧的缘分实在是不要也罢。
"你不明白。"楼雨摇头,收回手把玩着无名指上那枚缺了另一半的心形钻戒,幽幽叹气。
"别这样,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我敢保证,相比所谓报仇,小忆更希望的只是你能够活下去,活得很好很好。"......突然想到里头还在昏迷的人,由始至终,我也不过也是想他能活下去,活得很好很好,比没有我的日子更好而已。
走廊另一头脚步声渐近,楼雨收敛起不轻易外泄的情感,眼眶仍残留着不易擦觉的一丝泪红,脆弱早已挥霍尽,努力朝我挤出笑容:"我没事,你有空看牢你自己的人就可以了......即使是行尸走肉,我也会坚持苟延残喘下去......当初我答应过带他去的地方总有一天要实现,他不在了,就用我的眼睛,代替他的。"......突然有点担心,里头的那个人能不能有楼雨一半的坚强,但愿,时光终究能抚平一切。
"楼医生,去饭堂么?现在快六点半,再不走,饭堂的菜都被清空了。"走廊那边走过来的是几个小护士,热情地邀请楼雨进餐。
楼雨拗不过他们,转向我问:"晓笙,你去不去?"
"不了,我想多陪他一会,就一会......"
楼雨谅解点头,转身离去,我望向不远处已被转移入病房内的人,心念一动,叫停楼雨:"小楼,如果天恒醒了,替我转告他,不用来找我了,让他好好养伤,别四处乱跑。等他伤好了,叫他回家等我吧......"我答应你,我等你......可惜只能是来世了,这辈子,算我欠你的吧。
"好。"楼雨答允下,还想再说什么,无奈身边小护士声音太过嘈杂,盖住了话,修长人影就此被扯下饭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