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李天恒戴着氧气罩闭目躺在病床上,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得恐怖,我坐在床边,轻轻伏在他胸膛上,静听微弱而匀称的心跳声。前方无论为何,只要如今能看到他安然无恙便满足了。他戴着氧气罩,吻不到他的唇,我略带遗憾,吻如星点,反复落在可及的脸颊上,落在他乌黑睫羽上。半晌,凑到他耳边,低声细语:"天恒......由始至终,我心里只有你一人。但愿有朝一日,你能谅解......但愿来生,你我仍能相见......"
"天恒,为你做的一切,我不后悔。"
......
回到孟绮罗家中,踏入门,我抬头看到孟绮罗正对着半空中的无线投影屏激情视频聊天。
"老姐,我不就是误了那么一点点期而已嘛,而且最后我任务也完成得超完美了啊!你给我和阎君那别扭受打个商量行不?"孟绮罗一反往日嚣张的模样,可怜巴巴逼出两滴眼泪扒在屏幕前朝那个跟她有七分神似的黑衫女子哭诉着。
"收起你那鳄鱼的眼泪,将你后面的小鬼处置好再来跟我联系吧。"屏幕里的女子挑眉望看我,幻影便徒地凭空消失在眼前了。孟绮罗回头,还在郁结方才的怒气,黑着脸。
"让我回一趟他家里收拾下可以么?"意兴阑珊,我跟孟绮罗打着最后的商量。
"好吧,我陪你过去。"孟绮罗点头,划下瞬移咒,二人眨眼已站在李天恒家中。
他的房子很乱......以前我在的时候可不是如此,无奈他那人,自幼被照顾惯了,自主能力真是一等一的差。无声悲叹,我着手帮他收拾最后一次房屋,发泄时四砸的东西搁回原处,杂乱无章的书刊杂报叠整齐,就差没有拿布仔细洗抹好每一处角落了。
孟绮罗在旁边看着,不无感慨:"我怎么不早雇你做我家佣人呢?真是暴殄天物啊!"
打点好一切,我入房,着手清理最后的废物。床上静谧的躯体仿佛不受时间控制,完好如初,盖得妥贴的薄被犹可见李天恒的细心温柔......只是我很清楚,长期以来维持尸身不腐的不过是无穷的怨念与本应未尽的阳寿而已,如今这两样皆化为虚无了,尸身自然也是不能再存的。手摸上自己曾经的身体,感觉莫名怪异,我不再留恋,集中最后一丝魂力,打在残躯上。本就只余皮囊的身体顿时见光即散,化作靡粉,纷纷扬扬,飘飞往四周......直至再寻不回分毫。
"随我至轮回道吧。"孟绮罗黯然出神,不知道是否在感慨世间上又少了一具可供她YY的极品美尸。
我望着待了不知多少个年头的房间,一时间竟有些不舍。眼前浮现的似乎尽是与他一起的景象,一幕又一幕,慢镜头回放,一如逝时。然后是,与他这近一年多的怪异相处,爱恨缠绵。
"你反悔了?"孟绮罗皱眉,问。
"我没有反悔......只是轮回之前,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我和他,下辈子还能相见么?我知道你一定知道这个的,请你帮我最后一次,告诉我......"即使来世缥缈,终究也是个寄托,哄得住世间万千痴男怨女也哄得住我的寄托。
"你想听真话还是白色谎言?"孟绮罗眯眼,笑说。我突然有种很想扁人的冲动,夹杂着透骨的心酸上升。终究是如此,早该料到的......我咬牙切齿,恨恨道:"妈的,死女人,来句安慰亏了你的口水?"
"好好,那我告诉你,你下辈子可以和他再做青梅竹马的恋人,而且长相厮守,百年好合,感情好得台风都打不掉。然后下下辈子还可以和他在科技昌盛的21XX年男男生子,一家三口幸福美满......你信这样的话么?"有些时候有些话,只说一半其实最好。欺骗,也是一种幸福。
"......得了,你真当老娘是神啊,还有权翻三世簿?丫的心理承受能力怎么越来越脆弱。快走吧,我不知道你来世能不能与李天恒那小子相见,我只知道你要再不走的话就没有来世了,更何谈所谓相见。"孟绮罗起术,空中顿时现了如黑洞般的一条长廊,幽幽不见尽头。
"孟绮罗,再多答应我一件事,我将阳寿转给他的事你切记莫告诉他。"我起身,望向长廊。复转头向孟绮罗絮絮交托。
"莫晓笙,其实你有没有想过......所有以爱为名的隐瞒欺骗都是最深的伤害,因为它会将你爱人推入悔恨的深渊,万劫不复。"
"若是永远不知,缘何谈得上欺骗?......若是他能幸福,我自私又何妨。"淡然应了最后一声,我再无牵挂,转身缓缓步入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黄泉冥道。
路很窄,仅够一人独行。冷风呼啸,四周厉鬼哀鸣声渐盖过了风声,黑暗一丝丝将人吞噬。我闭上眼,任幻觉翻腾,前方依稀有光,模模糊糊映照的还是李天恒的容颜。
突然感觉很温暖,很温暖。一如往日与他相依相偎般温暖。
即使,只能看见他的幻影......
纷纷人世,攘攘喧哗。
弹指一霎。碎梦昙花。
纵醉歌醒,但求君一。
死生契约,恨错韶华。
尾声
医院病房,晨曦刺破窗帘,打落在依然苍白的人脸上,染上一层好看的光晕。床头鲜花刚被插上不久,娇艳欲滴。
仿佛是在无边黑暗里听到了诀别的温言细语,床上人乌黑睫羽抖动,撕心裂肺,在阵阵剧痛下缓缓睁眼。伸出另一只无伤的手挡住光,视线望往不远处正在巡房的人身上:"......楼雨?"
"天恒你醒了?......现在感觉怎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楼雨贴心拉好窗帘挡去光,走过来坐在床边关切问。
"......这里是,医院?我怎么在这里?"原以为,睁开双眼就会在传说中的天堂......至起码,是地狱。至起码......会有他守在身旁,至起码,能再次触碰到温润如玉的容颜,落入往日熟悉的怀抱。
可是如今,一切都没有。没有天堂,没有他。
"是晓笙送你过来的。还有,他让我转告你,不要去找他,等伤好后回家等他......唉,你们这几年都在搞什么?你知不知道你伤得有多重?惜取眼前人啊......"帮李天恒右手伤口包扎好一圈干净的绷带。楼雨感触油然而生,劝说道。
"我和他......很好,嗯,一直很好。"心不在焉,李天恒任楼雨包扎好伤口,略为舒展身体,已在打算糊弄什么借口离开。
"是了,一会休息好后顺便去做个检查吧,前年肾脏移植后就没见你来复检过几次,幸好现在看来还是挺成功的,不然麻烦就大了。"楼雨处理掉用过的绷带,在旁拿过热水壶倒开温水,点算着大大小小的药片应何时服用。
说者无心,听者却可能整个世界霎时为之改变,楼雨话音未落,李天恒已猛然张大嘴,欲接话却哑然失声,喉结蠕动,良久说不清一句完整的话:"什么?!--那一次,肾脏移植?!可是他、他明明一直跟我说只是普通检查,休养几天--不!!!他,他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话到后头,李天恒已是失控,尖叫的声音刺耳打破医院宁静,同房的病人不悦抗议,楼雨连忙上前按住李天恒尚在鬼哭狼嚎的嘴:"嘘......天恒,这里是医院!都几年了,晓笙还是没有跟你说吗......"
"几年、几年,这几年都发生多少事了!--楼雨,将你知道的都告诉我,都告诉我!我想知道真相,我......"抽噎堵住了话语,已能猜出个大概的事,想知道真相,却更害怕知道真相。
"那年......虽然你自己感觉不明显,可是几次的全身检查结果下来你肾脏莫名的衰竭得厉害......晓笙不想加重你心理压力,一直没有说,也不让我告诉你。再后来......侥幸配型成功,晓笙就将他的换了给你。手术后那段日子......"楼雨尽力回忆,断断续续叙说。
一早就应该猜到的,如果不是太习惯于他的呵护,太习惯于他的照料,如果能稍稍怀疑一次他的话语。如果......蓦然回想起最后一段日子与之痴缠的残躯,斑驳的伤痕间,腹腔上一道黯色的疤淡若无痕,喉间翻滚,热血上涌,艰难按奈下去,捏着白被单的手颤抖到无力:"那次......手术费多少?"
"手术费?......因为有肾源,倒也不是太高,也就将近十万吧。"楼雨答道。
熟悉的数目,脑海里猛地闪过一些画面,零乱,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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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你滚!周海胤他妈的有什么好,有什么好?!"
"至起码,他有的钱是你永远比不上的。至起码,我现在只是答应陪他一年,他已经给了我十万,十万,现金。"
"我和你二十几年的感情就抵不过十万?......你他妈的想钱想疯了!你有这么想要钱怎么不去抢劫银行?大不了我陪你一起去抢,要死一起死!"
"李天恒,你冷静点!......我们完了,就当是我对不起你,OK?......我这里有一点以前的积蓄,你拿去吧......反正,反正我以后和周海胤一起也不缺钱了。"
"拿走你的臭钱!......你喜欢被操,我不拦你!老子没有谁不能活?!谁图得着稀罕你!"
"天恒,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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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间鲜血再难压抑,口腔一甜,殷红喷溅而出,染满雪白被单,李天恒死死扯住楼雨衣服,不顾一切哭喊道:"......楼雨!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
摇摇晃晃挣脱下床,失血过多的昏眩感涌上脑,身体遵从内心所想,往门外栽去。楼雨猛地扶住李天恒:"天恒,你干什么,你现在身体还这么虚弱,要是晕倒在路上怎么办,什么事也等伤养好再说吧。"
"太迟了......太迟了,放手!放开我!你知不知道,晓笙死了,他死了!"泪水如雨倾盘,悔恨交织,深入骨髓的痛钻遍身体每个角落,彻彻底底的伤足以让人疯狂崩溃。不敢回忆,不敢想象。只想立刻找到他,立刻找到他,看那人宽慰的一个微笑,一个温柔的拥抱。
"不可能......我昨天才刚看到他送你来医院,怎么会......"楼雨愕然,出神间,已被李天恒成功逃离,修长身影转瞬消失在眼前。
......
医院离家很远,一如当日,即将举行婚礼的教堂离周海胤家的别墅很远。
在不算宽敞的人行道上狂奔,身旁车辆嘶鸣,人群喧哗,听不清了,听不清了。没有尽头,没有终点。上一次,这一次。是不是在那头迎接的注定只有死寂与孤独,是不是永远跑不回那个人的身旁。
街边CD铺放的音乐很响,不知道是不是上次路过的那间,播的曲子却是同样。中英文夹杂着,纠结在耳边:
总在刹那间有一些了解
说过的话不可能会实现
就在一转眼发现你的脸
已经陌生不会再像从前
我的世界开始下雪
冷得让我无法多爱一天
冷得连隐藏的遗憾都那么地明显
......
Take me to your heart take me to your soul
Give me your hand before I'm old
Show me what love is - haven't got a clue
Show me that wonders can be true
They say nothing lasts forever
We're only here today
Love is now or never
Bring me far away
......
身体虚浮,每一步都分外吃力,天旋地转的世界,只有前进的念头拖着身体往前爬行。脚步踉跄,膝盖摔在碎石上,幸而伤口已经没有什么血可以流了,只余苍白。风一次次吹干遍布的眼泪,待到达时,早连站立的力气亦已失去。
"莫晓笙,莫晓笙!你给我出来,出来!--他妈的谁准你瞒着我做这么多事!你个疯子、疯子!"声嘶力竭,倒在家中空无一人的地面,再无力移动丝毫,环顾四周捡拾得一尘不染,格外刺目。
半空幽幽有鬼影浮现,李天恒猛地抬头,却在下一瞬复归于绝望。
"唉......"孟绮罗摇头,玉足点地:"老娘收拾好东西要回鬼界了,走之前过来通知你一声,莫晓笙他入轮回道了,你别再痴等。"
"不!--"最后的希望被撕裂,太过残酷的答复,李天恒几步扑过去,紧紧抓住孟绮罗,用可以杀死鬼的力道疯狂叫喊着:"我要见莫晓笙!他明明答应过等我的,他岂可这般无情......岂可这般无情!上天下海,若寻不回他,我就在此一头撞死,随他入那所谓轮回便是了。"
"你真的......要见他?即使,什么也改变不了?"孟绮罗抵不过李天恒痴缠,无奈问。手亦随之在空中划出光咒,无奈法力接连消耗过度,尚未成像已又幻灭。
"是......即使一无所获,我仍然要,见他。"李天恒毅然回答。
孟绮罗从收拾好的一堆杂物中抛出一块古代仕女梳妆所用的铜镜,鸾凤分别镶于镜框边处。铜镜迎风自行凌驾于半空,两旁鸾凤突然似是被灌注了生命般,绕镜而舞,远远望去,似是一只在不断追寻另一只,即使相碰的永远只是翎尾一角。
"这块烂铜烂铁叫双生镜,镜子里头可以看到你最爱的人,人界冥界通用,瞄两眼看够了可得还我。"孟绮罗托腮,在一旁兴致盎然观赏。半空铜镜里,隐隐约约有了景象,铜镜亦随之猛然扩大,清晰呈现出里头光景,一切如在眼前。触手可及的距离,两个世界的距离。
孽火妖娆,跳跃抖动,火光绚丽间,有人蜷伏在中央,放任看不到伤痕的灼烧蔓延全身。再痛的伤亦已尝遍,早已麻木。焰火绝美,在旁观者眼中看来却是绝顶的煎磨,更甚于自身落入火海的痛。
"不要--"不忍再看,出言欲止,却发现声音早已颤抖得苍白无力。
微弱的声音因铜镜那头略有变化的景象盖了下去,灼热火焰渐消,独留中央蜷伏着的人孤身零落。略为挪动身体,没有回头,那人熟悉的声音带着吃痛的闷哼飘过这头:"......靠,又是寒冰地窖又是烈火炼狱的,你们耍够了没?这般折腾,还不如魂飞魄散来得干脆。"
"冥界刑罚素来分明,尤轻生者更甚,我们不过是依惯例行事,少在这里嘟囔。以后少干这种愚蠢的事便不用受这般苦了。刑罚已尽,跟我走吧。吾方才刚处理完一对怨侣,下一位,应是你了。"黑衣女子徒地出现在莫晓笙面前,口气冰冷,行径却非冷漠,伸手撒过些疗伤圣水在莫晓笙头顶,只见其身上由生铭刻到死的历历伤痕顿时全消了,露出光洁白滑的肌肤,完好无缺。
"晓笙!--"眼看黑衣女子欲将地上的人不知带往何处,双生镜这头,李天恒猛然叫唤,生怕下一秒那人又消失在面前。
正欲跟孟婆步往宿命之地,忽然听到早以为再亦无缘听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莫晓笙呆愣,良久转身,分明也看到了双生镜这边的景象,复想起方才自身狼狈境况,开口不禁尴尬:"......天恒?......呃,我、我没事......嗯,看到你也没事,我就放心了。"
李天恒伸出手想要触碰那人,却只摸到冰冷光滑的镜前,心下凄凉,镜中那人笑容却是欣慰,映着无暇的身躯,格外明媚。"只要你没事......"单纯的愿望,付出的代价却是沉重。百般愧疚悔恨交杂,堵在喉间,只余苦涩无言:"晓笙,我什么都知道了......"
"要作最后缠绵也请换个地方吧?除非你很有兴趣再享受一次烈火煎熬。"黑衣女子冷眼往后瞥,恰好看到双生镜这头角落里抱着瓜子等看戏的孟倚罗,不禁暗暗起誓,等解决了这赃事,必定捉那厮回来好好调教。手一勾,带起正含情脉脉望着人界的鬼,往奈何桥行去。
暖汤沸盛,烟雾缭绕,幽幽长路转瞬飘移而至。远方奈何桥无边,不知何处是尽头。任凭你是谁,待那路终,一世爱恨情仇也是不得不了了,一世缘尽。奈何桥下,滔滔波涛翻滚无声,湮灭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