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噩梦太真实了,"近乎是静止在半空中,他把头颅牢牢抱在胸前,刚才那死神之镰还在空中飞舞,"差点就让我当了真......陛下,您说是不是啊。" 只可惜这头颅曾经的主人不会再向往常那样把他搂在怀里以平息恐慌。现在那人只有头颅靠在王佐身上,至于其它的部分恐怕早已落入云彩下的世界去了。"找不到了......"亚库塔眯起眼睛,对下面如潮的怒吼毫无反应,"其它那些呢?你知道吗?"他的世界好像就浓缩在双臂围成的小圈子里,除此以外就算主神站在面前也不会惊动亚库塔。
足以刺穿龙皮的枪头在附着了必杀符咒后毫不费劲地从后脑刺入发间,继而带着杀意通过脑室从精灵之主的眉心露出了头。速度是如此之快,凶器是如此锐利,亚库塔相信这颗头颅离开身体的时候,他所钟爱的君主没有感到痛苦。
也许对罗达而言,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死,不过是迟早的事情。"都是我的错......"没有人回答他的低吟,死亡来的太突然了,根本没有时间让他对所爱之人表白。他将头颅报在怀里,好像他漫长生命中最珍贵所在那样。
一秒钟后,亚库塔发出了恐怖的笑声,连接空间的通道被再次打开了。
安德烈听见了那声大笑,之后他看见无数星辰从乌云密布的天空中落向大地,就好像是有人在云彩上往下泼洒宝石一般。美丽幻彩的奇景只持续了几秒钟,随着它们落在厮杀在一处的军队身上时,欢呼和惨叫同时以声浪的形式钻进君王的耳朵。
接触到那光辉的鬼族战士,身上都泛起红色的微光,那微光消失后,他们的身体足足增大了一倍多;至于魔灵则非常不幸,如果不是缀落物有限,恐怕被消灭的不仅仅是城墙上的大多数,而是全体。这星辰的祝福如此爱憎分明,但是对人类却毫无效果,尤其是落在安德烈手中的那片,好像半透明的琉璃闪着苍白的微光。"这是什么?"他转头问向红衣主教,"我原以为是宝石之类的东西呢。"
"我想那是骨骼,或者是指甲。"安德烈的朋友回答说,"他已经交付了血肉,现在就差幻力了......安德烈,你放心,在魔灵被彻底消灭前鬼族不会得到所有承诺物的。"
以血肉为本,以幻力交换,遵从我意愿者,必得回报!原来这并不仅仅是咒语。"这是,阿尔蒙的吗?"精神已经萎顿于地,但安德烈仍要得到明确的答案。"他方才还答应我要回来讨论未来的事情......你知道,他从不食言。"
"如果你说的是黑精灵王的话,他生死未明;如果你指的是阿尔蒙·里斯伯爵的话,他早已停止了呼吸;如果你指的是强大的月神的话,我无法确定是否已经可以跪倒在祭坛前呼唤他的圣名。总而言之,"眼见那黑精灵王布下的保护结界快速崩溃,塞迪恩冷静地提出忠告,"我们该撤退到主教宫去了,否则无论魔灵被击败与否此地都已不再安全。"他紧拉住安德烈的手,将传送术发挥到最大,在最后关头,舞台需要在必然的地方--按照预言去做,至少可以保全理应活下来的人。
这场浩劫就要结束,应该把目光放在更远的未来,这是最合理的吧。
"你自己走吧!我要留下来。"短短的两句话之后,便是塞迪恩听不懂的语言:字符因为特殊的意义被扭成魔法锁链,将施法者的意愿与现实牢牢锁在一起,强大的魔力穿过保护着两人的圈子,向混杀在一起的鬼族和魔灵猛扑过去,瞬间就在城楼上撕开了一道白地。
"是我对不起他啊!从过去开始就是!"陷入狂怒的人君两眼通红,他一把推开塞迪恩,"你也不要再欺骗我了,塞迪,其实他已经不存在了吧。谁能够没有肉体存活下来,他的灵魂将去那里?我那点可怜的希望都容不下,原来他还是恨我的啊!"
"安德烈......你不要任性!"抽出宝剑的安德烈可不像是简单的任性,尤其是他刚才突然爆发出来的魔法能力,连塞迪恩都惊呆了。
然而,局势是容不得犹豫的,受挫的魔灵在骤然强大的鬼族攻势下慢慢露出颓势,就算是大地上钻出来的那些也跟不上被消灭的速度--鬼族显然以占了优势,甚至向人类露出了獠牙。再不离开就会被鬼族攻击!内心焦急的红衣主教每次启动的传送术都被安德烈快速湮灭,眼见这位君王是不愿意退回到主教宫里。
正在僵持不下,火枪手组成的防护壁被一队突袭者击破。他们身形纤巧、动作迅速,沾满鲜血的月形长刀只轻轻一划,就将强悍的皇帝卫士们变成了无头骑士。"你这罪人!"饱含仇恨的怒啸和锋利的刀尖一起捅进安德烈的身体,内脏顿时像被地狱之火灼烧般火热,"你和你的种族毁了我们,毁了陛下!去死吧!去死!"第二刀、第三刀、还有,第四刀。战场上的喧嚣消失了,也听不见塞迪恩哀叫,在安德烈的眼中,只有浑身燃烧着复仇之火的生物--精灵。
"他在说什么?"攥紧手中的剑,另一只手摸向前胸,面露疑问的人君看着鲜血喷涌而出。
"跟阿尔蒙的伤真象啊。"他转过头看向好友,露出怪异的微笑,"是我毁了他......"
内心发出悲鸣的红衣主教迅速起了个传送术。"逃走"是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勉强移动到这里已经快要耗尽赛迪恩的精神,窄窄的两平方米刚够把安德烈高大的身体平放下来,在这名为制裁平台的望日塔顶层,就只有这么点地方。盘旋在高空的冷风吹动着那人的头发,好像要把他的灵魂带入未知的高空,喃喃呼唤着"阿尔蒙"名字的嘴唇显出将死者特有的灰。
"好冷啊,阿尔蒙,抱紧我。"就算是低微的法术也足以造成不适,况且安德烈伤得很重,"我不应该那个时候还去挑逗你,报应我把,复仇......怎么都行......抱着我,我就不怕了。"他试图缩成一团保持体温,又好像懒得去改变当前的状况,所有的一切他都推给了名叫"阿尔蒙"的幻象。他的爱人微笑着,一把扯下红色天鹅绒窗帘,当作被单盖在他身上,然后紧紧把颤抖的躯体抱在了怀里。
"瞧,我多没用......连剑都没有递上去......他们恨我,你也恨我吧。"
"嘘,别说话,好好休息。"
"好吧。"终于决定听话的人间君主扯出一个动人的微笑,他嗅着空气中浓浓的甜腥味,努力闭紧了双眼。"醒了以后我要跟你谈谈将来的事。"他在内心里自言自语,"这次可要睡个好觉了。"紧拥着躯体的怀抱收得更紧了,这让安德烈越发觉得心安,他的手从胸口垂下来,搭在天鹅绒的"被单"上,然后就不动了。
身体还在怀里,可是体温却在逐渐降低,之后就会僵硬,再后来......呢?塞迪恩低下头,发出嘿嘿的笑声。他抽出一只手,阖上那双心满意足的眼睛,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安德烈放在地上。
"你改变了预言,安德烈,"他脱下略显残破的红色法衣,盖在那人脸上,然后与之并排躺下,"本来你该活着的,虽然活得不算太好,但好歹会是一名好君王。"有人在螺旋绳梯下面喊叫,似乎是伊万的声音,"你会子孙满堂,直到一百岁才安然辞世;你会有众多的倾慕者,虽然他们在你心中不过是爱戴你的名号;你会......"泪水从眼角流下,顺着鬓角流进脖子,塞迪恩的心中回避这一切。"你将想起前生所有的法术,并且指挥大军消灭魔灵,鬼族将被赶回地狱,而主神则会祝福你的国土。这一切不是很好吗?傻瓜安德烈,你为什么要留在那里,明明只要及时返回主教宫就可以的啊!你真傻......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性命、子孙、荣耀......你除了是具死尸,什么都不是了啊。"
爱情是个变数,神是不懂的,于是预言里没有;爱情是个变数,塞迪恩知道一点,但他相信那会带来更好的结局。神和他的仆人兴许都错了,一个是因为无知,而另一个则是因为被感情左右而忽视了最坏的情况。总之,安德烈爱了,那么强烈,甚至愚蠢......但这有什么要紧呢,反正一切都是要结束的。
"主神啊!你答应过的啊!只要我听你的,就放过安德烈!难道这也是剧本的一部分吗?"真是好笑......什么神指定的见证人......什么红衣主教!都是骗人的......骗人的。"就算他前生再怎么对不起您的儿子,此生所经历的痛苦也足够了吧。为什么还要杀死他......为什么!"无声的质问是不会到达天庭的,塞迪恩相信自己的价值已经到头了。
而生命也快了吧。
"大人,您果然在这里。"突然出现在平台上的青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魔灵都被净化了,鬼族也消失了......您在听我说吗?"
再无立足之地的平台上躺着两个人,其中身材高大的一动不动,另外一个也和死人差不多。
伊万觉得什么东西在身体内部化做了碎片,但已不受心情驱使的嘴还再努力工作着:"大人,魔灵......"
"消灭了吗?"红衣主教低着头,怀里逐渐冷却的是安德烈,他,赛迪恩再也没有青梅竹马的朋友了,"谁干的?"第二次失去挚友的男人轻声问道。
"我不知道,可是......"伊万还没有说完,就听见红衣主教爆发出令人胆寒的笑声。
"哈哈哈哈,神!伟大的主神啊!这下可满意了吧。谁都没有吃亏......哈哈哈哈,除了这个可怜人,谁都没有吃亏啊!"他笑得如此投入,整个人在地面上抖成一团,原先就破裂的修士短衣变得更为狼狈不堪,"真好笑!简直太好笑了!"拍打着地面的双手捂上灰扑扑的脸,揉搓几下后变成了花脸。"伊万,哈哈哈哈......你,你扶我起来,哈哈哈哈,魔灵消灭了!伟大的月神......真,了不起......哎呀呀,我该下去重新安排祭坛,月神,用什么颜色的旗帜好呢?黄色的?还是红色的......要么干脆黑的?"
也许是笑得太过头,突然感到窒息的塞迪恩站起来一半又蹲了下去。他挡在伊万和死者之间,就像阻隔在两个世界间的硕大礁石。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说:"伊万,你爱皇帝陛下吗?"
"当然。"就算没有走近,伊万也不会认错那具身躯,他从塞迪恩的口吻中已然明白将听到的话。"为了皇帝陛下,就算死我也愿意。"
"忤逆神也可以吗?"
"就算是杀神也行。"清澈的眼睛里丝毫不带杂质,这年轻人的信念是牢不可破的,"请告诉我怎么做吧,塞迪恩大人。"
第十四章 黑羽箭 III
安德烈的尸体被安置在那间卧室中。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多少甜言蜜语、海誓山盟被当作祭礼送到先死者的面前,可现如今无论是撒娇的那个还是冷脸拒绝的那个都从死去了。
伊万直挺挺地跪在皇帝的灵床边,死死盯着那张安祥的脸。他的皇帝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伤心欲绝的少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切。窗外的厮杀声乱成一片,精灵的到来驱散了心存畏惧的魔灵和吸血鬼,这些来自异界的战士是如此强大,就连那披着神使外衣的所谓魔灵之王也消失在了天空中。
"我会为您报仇的,"即使是背叛神灵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毁掉那颗头颅,您和伯爵大人就可以一起升到天堂去了。"年轻的公爵攥紧了手中的黑色羽箭,从地上拾起长弓,缓缓站起身来,对安德烈的遗体行了个礼,便推开房门走了。
一切的原由都来自于罗达,他是一切罪孽的根源。只要把他最后的头颅打碎,化成灰烬,就可以结束这所有的灾难。伊万对塞迪恩所言深信不疑,就算他真的心有疑问,感情也不允许他怀疑红衣主教。他专心想着罗达的样貌,一边盯着胸前红宝石配饰所射出的光线。这是司南魔法的一种,包含有黑精王血液的合成宝石可以根据使用者的愿望强度指向黑精灵王灵魂的所在。
空气中弥漫着血液的芬芳,间或的恶臭都被骤然开满山野的曼陀罗花所净化。出城不到半个小时,在帝都城外的小山上,他看见了怀抱头颅的精灵王佐。形格优美的亚库塔已然浑身浴血,他跌坐曼陀罗花丛中,专心抚摸着那一头乌黑的长发。伊万的到来没有打扰他,伊万身上所带的仇怨和杀气也没有影响他,即使当人类拉开长弓,将黑色羽箭搭在弓弦上,亚库塔也没有要躲开的意思。
"就让一切都毁灭了吧,只要,让我永远留在你的身边......回不了天界有什么要紧!成为魔灵有什么要紧。"低声呢喃的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不理会身边的一切。他是那么旁若无人,那么痴情,以至于将伊万最后的耐心也磨没了。
黑色的羽箭带着啸叫划破空气,"噗"地一声,插进了精灵的胸膛。他晃了一晃,露出古怪的笑容,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猛然跪倒在花丛中。
伊万放下手里的弓,茫然地瞪着跪倒在地的生物。黑色的血液从伤口流出来,很快浸润了那人怀中的头颅,可是伤者却一点要放开的意思都没有,只是把那东西抱得更紧了。
"我不会把陛下的头颅交给你们这些卑贱的人类的,"虽然连站都站不起来,自称亚库塔的精灵却保持着骄傲的神情:"就算我死了,也会诅咒你们......永远。"
伊万毕竟年轻,刚才还满怀勇猛的他到了这个时候竟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走到末路的精灵大概坚持不了多久了,红衣主教对他所言非虚:这黑羽箭是由黑精灵王罗达的鲜血淬炼而成的,其中附着的强大魔力可以破坏任何法术,所以用它来抢夺那颗头颅真是再合适不过了。紧接着该干什么呢?用黑羽箭点燃火焰将头颅化成灰烬,这样黑精灵王的灵魂就不能来伤害任何人了吧。
一切都是为了皇帝陛下!一切都是为了尊敬的里斯伯爵!该消灭的敌人总是要消灭的,不可存有一丝怜悯之心。伊万就这么看着亚库塔衰弱下去,只等他死去的那一刻。突然,他听见那精灵的声音变了,温柔可人、仿佛是在撒娇。方才狰狞的表情变得舒缓,暖暖的笑意拢上了他的面庞。
"我的陛下,您来啦......请不要救我,"他对伊万伸出手,带着无限的眷恋:"我是有罪的,我......是我把他带到弗朗索瓦身边的,也是我用法术让那个人类对他产生兴趣的。"
过了这么多年,经过那么多事,亚库塔还是不愿意叫出曼德尼的名字。这个名字夺去了他的专宠,这个名字跟随了那个人类男人,这个名字将最爱的罗达刺伤了。他,亚库塔恨这个名字,也恨自己。"我太自私了......我对不起你......我的陛下。"即使明明知道曼德尼的缔造者正是罗达本人,亚库塔也无法放弃心中的恨意。
现在,也该到了结束这恨意的时候了。只要死去,一切于他亚库塔有关的爱恨情仇,就都结束了吧。在朦胧中,产生了最终的幻觉。"我知道。"将亚库塔紧紧抱在怀里的不就是最亲爱的罗达吗?额头紧贴在额上,"永远都陪伴在我身边吧,亚库塔,你的眼泪我收下了。"轻柔的歌声从唇间逸出,好像春风拂过大地般将安息之咒送入亚库塔的心田。
最后时刻到来前,亚库塔仿佛又回到初次见面的那天,在树屋中看见那美丽的身体......歌声在林间穿梭,曼陀罗的花香萦绕在周围,那双金色眼睛露出情欲的光辉,从此......永不分离。
伊万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丧礼,他看见精灵的身体变得模糊起来,从头顶开始化做屡屡轻烟般地银光。这光随风而去,眩目而又迷人,忧伤里怀着欢愉,和人类的死亡竟然是如此不同。
伊万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返回帝都的,他没有找到罗达的头颅,那东西仿佛随着亚库塔的消失而消失了。他失魂落魄地走进卫兵休息室,把自己甩在沙发上,昏昏然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