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羽箭----苏幕遮[下]

可能是太累的原故吧，他梦见安德烈正骑着马飞奔在跑马场上，后面紧随其后的是塞迪恩，而跨坐在围栏上看热闹的，竟然是阿尔蒙·里斯伯爵。三个人脸上都是无忧无虑的笑容，尤其是红衣主教，一扫满脸愁云的他，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如果梦境都可以当真的话，那么塞迪恩情愿自己在做梦。
自从把伊万派出去以后，自我厌恶和悲伤就开始侵袭他的心灵。安德烈死了，不出意外的话，化为为罗达的阿尔蒙也将永远消失，即便如此，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布雷肯帝国也不能马上关张。当明天来临，就要举行安德烈的葬礼......然后呢？从皇族中选出一名最优秀的男子来顶替他的位置。
虽然米切尔被魔灵侵占了身体，但他所代表的主神终究算还是说话算话的。只要把罗达寄居的肉体完全毁灭，黑精灵王灵魂就会返回天界。这样主神收回了他的儿子，而人类将收获繁荣的百年未来。本来塞迪恩相信这未来也是属于安德烈的，但是他竟然死了。
"神职人员能做什么呢？"徘徊在灵堂里的红衣主教自嘲道："侍奉神灵，达到神灵的愿望......多么沉重的职责啊。呵呵呵呵。"
"你完全不必这么心情灰暗呢。"突然有人打断了塞迪恩，那声音是如此熟悉，熟悉得令红衣主教不禁落下了泪珠。
"阿尔蒙......吗？"
塞迪恩抬起头，却看见米切尔叉着手站在门边。清晨的阳光为这位神使镀上了层金光，仿佛他从来不曾被魔灵侵占过一样。"那么想念你的朋友吗？"声音仍旧是阿尔蒙的，表情却是米切尔式的傲慢："为了表彰你达到了父神的意愿，未来百年的荣耀是不是该让你朋友安德烈来享用呢？"
"你！"一股怒火窜上心头，觉得被屡次戏弄的红衣主教终于忍不住了，"如果神使大人您不恰到好处地被魔灵侵占，皇帝陛下也不会被那些精灵杀害！"你就什么资格说这种风凉话！可恶的家伙！"既然被侵占的您都可以斩下罗达的头颅，那么还大费周章做什么呢？"说到最后，塞迪恩近乎是嘶吼起来："像你这种把人类当低等生物的家伙，有什么资格到这里来......"泪珠不听话的撒在法袍上，筋疲力尽的红衣主教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来。
只有泪水可以洗刷一切愤怒，就算被人耻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斩下头颅的话就不能将他杀死啊......况且神使的肉体具有的净化能力你也看见了啊，塞迪恩。"具有米切尔形貌的生物幽幽地说："另外，释放侵占他身体的魔灵也是我的责任......曼德尼他，总在找机会回到我身边来，即使变成魔灵侵占神使也在所不惜。"在混战中变成任何模样都是很容易的，只是安德烈被杜梅克他们杀死确实在意料之外。
"曼德尼？"
"嗯，曼德尼，除了他谁还能侵占米切尔的身体呢？"
"你究竟是......"
"曼德尼大费周章就事为了死在我的手上啊，这样便不再有亏欠了吧。"
"你不是米切尔大人。你是......"
"我是一个可怜人，"金色的头发慢慢变成如乌木般的颜色，金色的双眸闪闪发光："又是最强大的候补神，而现在呢......"一丝邪媚的微笑爬上嘴角，"是使用还魂法术的大法师呢。"

第十五章 尾声
安德烈·德·佛列德里克生来就是君主，正如阿尔蒙·菲利普斯·罗德埃尔生来必然会走上神之征途，都是毫无疑问的事情。红衣主教塞迪恩阖上蓝色软皮本，端起咖啡杯走到窗前。天上是明镜如磐的月，稀少的星辰远远地窥视着美丽的夜空之主，暧昧又亲昵。那场战争已经结束三十年了，强大繁华的布雷肯帝国好像从血海中绽放的金色百合持续完美地屹立在人间，而作为壮丽中的壮丽、高贵中的高贵，帝都更是成为了世界的中心。
这一切多么令人满意啊，即使曾经有过那么可怕的梦魇。
鲜血，还是鲜血。塞迪恩难以察觉地苦笑出声，选择保持记忆的那个时候是多么大义凛然，什么历史的记录人，实事的守护者，这些话被说出来的时候，竟然丝毫没有犹豫......真是不可思议啊！在遗忘了一切的国度里清醒地生存，不能告诉任何人，就算说给别人听也不会被相信；写下来的文字迅速变成虚无......除了在每夜的梦境中重复那些事情，有关于那场灾难的一切都被封印了。
另外一名幸存者却比红衣主教活得自由。继续在火枪队服役的伊万·麦尔斯昆奇从不记得自己曾经是一名公爵，也忘却了他曾经射出的那一箭，时年四十八岁的他在施密特先生告老回乡后接任火枪队长职务，钦定的婚姻给伊万带来两儿两女。妻子是一位侯爵小姐，听说还曾经追求过阿尔蒙·里斯伯爵。"早知道皇帝陛下那么爱吃醋，就不去招惹那个家伙了，"正为大女儿婚事操心的队长太太经常唠叨，"可惜我那条美丽的裙子了呢......对了，塞莱娜，记住你妈妈我的教训，不要总盯着里斯伯爵看。"不过从塞莱娜当前的表现来看，这话铁定算是白说。
小女儿的理想则更为伟大，她表示愿意为成为皇后而努力，对此言论惶恐的乃是父亲大人。"蒂芬妮，皇帝陛下那里你还是别想了吧，否则等你满脸皱纹的时候就会后悔的......"
保持着年轻姿态的安德烈大帝传说被神所宠爱，否则怎么解释那闪闪发亮的金发、锐利如冰的双眸和挺拔如初的身姿呢？在这个没有妖魔鬼怪的人间大地，只有护佑万物的神才能创造如此奇迹吧！对君主有着热爱情愫的火枪队长从未怀疑过这点。同样，在伊万心中，阿尔蒙·里斯伯爵也是神所眷顾的人儿。
这位大人已经不再离开帝都行使军职，只在典礼中身着大元帅礼服出现的他更像是一尊国家象征，代表着勇敢、忠诚和一切军人信守的条例。另外，里斯伯爵仍是单身，自从蛮族公主贝尔加去世的消息被确认后，他就宣称不再考虑婚姻之事。从对婚姻的忠贞度而言，这算是典范，但从爱恋的角度来讲，却让人容易发出"浪费了如此的美貌和才俊究竟为何"的感慨。
总之，时光之河被用高深魔法干涉后，回到了"正常"的轨道--至少从表面上来说正是如此。
"还有五十六年，时间过得真快啊！"披着白色浴袍坐在黑色池边，两条长腿浸在温泉中的年轻帝王感慨道："不过比起浪费掉的那三十年，接下来的日子要认真过才行。"
所谓认真过就是继续那种每月相会的生活，交谈的双方都对此毫不存疑。
"神赐的健康也有耗尽的时候......说起来，你该回帝都去了吧。"用糊弄人的传说揶揄爱人的阿尔蒙把身子往下沉了沉，虽然用了相当精确的法术，百狮泉里最舒服的位置还是往下移了那么几寸，"那么想当昏君么？"庞大帝国的政务必须及时处理，然而过去能够为安德烈分忧的塞迪恩已经五十四岁。"明天就给我滚回去处理公务！否则不许......"闭着眼睛享受温泉的阿尔蒙仿佛听到什么东西偷偷移近，成为月神后亦为公务所累的他并不打算睁开眼睛。"安德烈......我很累啊，你昨天不是才满足过么？"
"我可是鳏夫，跟你这种妻妾满天的家伙可不一样，闹不好会憋死的。"不但是妻妾满天，还有新添加的吸血鬼女侍卫贝尔加小姐。满心醋意的安德烈丝毫不给爱人回嘴的机会，"一次，就一次！明天我就乖乖回帝都去。"温柔的嘴唇印上额头，收紧双臂的安德烈满意地看着那白皙丽容上浮起了红晕，"怎么爱你都不够呢，阿尔蒙。"他对乌发金眸的现任月神说，"到了月亮上就要变回那种白乎乎的德行么？虽然很美丽，但是持续看着一定很伤眼睛。"
"那你就多看点白色习惯习惯。当然，如果皇帝陛下觉得月亮不适合生活的话，可以随时去转生。"跟安德烈粘糊糊的态度不同，阿尔蒙似乎真的有些生气，"象你这种没长性的人，死掉转生后再找个男人胡作非为一千回，我也不会感到惊讶。"过完那一百年的寿数后，安德烈可能会去月神的宫殿安居，这貌似很完美的安排，却给阿尔蒙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某些时候他甚至希望安德烈适时死去，那么被凝固下来的爱之光辉就不会因为厌倦而黯淡了吧。"怎么能够这么想呢？不知不觉竟然变得如此自私。"在内心低声责备自己的阿尔蒙睁开眼睛，正好对上若有所思的冰蓝色双眸。
"有心事吗？"安德烈眉头深锁，脸上一副受伤的表情，"最近你总是心不在焉呢......我还以为......算了。没有性趣我也不能强求你啊，我这就回帝都努力工作，别不高兴了啊！"安德烈没有得到爱人的回应，就算是那双富有感情的金色锐目，也透出那人心事重重。
不要让阿尔蒙为自己操心，不该让阿尔蒙再为自己受罪，和红衣主教一样保留魔灵战争记忆的君主曾经在心中暗暗发誓，"我回去处理事务，别忘了月圆时候的约会......会熏你喜欢的龙涎香......我走了哦，阿尔蒙。"
脚步声渐渐远去，很快就听不见了。热泉之水如地心熔岩的脉搏突突作响，靡靡的雾气中各色黑色天然狮子石看起来有些狰狞。
"我主，"本应归于月神控制的鬼族中，突然出现在岩石边的是信使。自从阿尔蒙归于月神之位后，无论是吸血鬼还是其他地下居民更愿意为这美丽强大的神服务，至于先前由肉体和幻力结成的契约，则顺理成章变为月神身死后的代价。"已经找到那些流落的精灵，是不是要把他们引向通道那里呢？"低头禀报的鬼族补充道："探子说他们身上的味道很奇怪，可能无法直接送到天界......"
"没有被净化么？"阿尔蒙想了想，到现在他还没有弄清楚为什么那十几个会脱离大部队，理论上应该不会发生这种事情。"先把他们带到我这里来，否则是没有办法通过那里的吧。"被捆绑着塞进通道，自尊心极强的杜梅克一定不会感到舒服的。
这个世界在那么高深的魔法之后，怎么还是这么乱七八糟的！他皱了皱眉头，示意信使离开。
并不怀疑当前自己的法力，更不怀疑身为主神的父亲所具有的力量，处于高阶地位的辅助神中最高者还是深深感到不安。懂得越多就越体会到无知，权力越大就越感到无法掌控全局，同样对于法术和神力也是如此，这是另一种欲望和贪婪，虽然挂着积极的面具。说到底，神族进化发展的动力并不比处于低级空间的人类和鬼族高尚到什么地方去。
"还是安德烈的怀抱最温暖，这个世界上只有爱是最无私的，也只有爱是最难把握的吧。"庆幸自己遇见那么深情的人，虽然这人类有很多缺点，无赖起来连主神都会恼火，但比起爱本身，那些都是多么的微不足道。然而这种美丽终会被时光抹去最精彩的部分，"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好好享受安德烈的爱就可以了，至于今后，凭着无悔的记忆就行了吧。"无意识低语的月之主愉快地轻笑着，当他相信爱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同时，内心里的困惑也随之解开。
下个月圆之日，就可以再次见到安德烈......接下来人间五十六年，然后是天上的无穷岁月，想想都觉得没有不快慰的理由。即使那必然到来的褪变也没有关系，世界上不会有长久之物，如果安德烈愿意，随时可以结束这种关系，而对于以神的姿态君临月宫的阿尔蒙，只要有了足够的觉悟便不会过度忧虑这些。
"情欲也没有什么不好。"把乌黑的长发拢到胸前，遮住诅咒之种的花纹，"怎么？你还没有走吗？"他突然回过头，反而把蹲在后面的男人吓了一跳，然而，天生无赖是不可救药的毛病。
"还疼吗？我总担心这玩意儿什么时候发作起来。"
"暂时不会怎么样，只要你不要再刺激我了，就权当纪念好了。"抚摸着喉间的诅咒之种，阿尔蒙揽过情人垂下的金发，"当年把伊万直接当作灵魂容器的话，安德烈你会讨厌我吧。"虽然明里不承认，但是话音里的醋意却瞒不过精明的人君。
安德烈不想再三争辩，毕竟那已是毫无意义。"应该被讨厌的人是我啊......"他的嘴唇顺着那漆黑的头发缓缓而下，在某个位置贴了上去。见鬼！幸福的滋味真是让人受不了！怎么会有如此甘美的毒药啊！那嘴唇所具有的质感和温度令安德烈陶醉，他一边小声诅咒自己，一边细细描摹那美好的形状，就连那迷人的低吟都听不见了。
此时，天空中正是一轮明月。它照耀着大地，跟每一任月之主统治时毫无区别。
只是，似乎不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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