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羽箭----苏幕遮[下]

第八章 活在他乡 I
蛮族公主的来访并非偶然，她先是寄出信件，然后在获得准许后才踏上布雷肯帝国的领土，而这一切都因为一个人：本已死去，却又被强行复活，曾经拥有帝国三魔王之一称号的男子--阿尔蒙·里斯。
她曾经是多么热切得爱着那个人啊！即使被一次次拒绝，贝尔加还是无法放弃这桩婚事。
蛮族公主高傲的心被貌似更为高傲的灵魂所束缚，虽然她模模糊糊感觉到那个男人对她不过是普通的喜爱罢了。"美丽的公主，你是把求婚当有趣吗？"不仅是他，甚至连安德烈都这么说。
也许他们是对的，贝尔加常常想：但是不能把他留给安德烈，无论是灵魂还是肉体。
"摄政王女殿下！"身边的年轻人提醒道："请进去吧。"还沉浸在内心世界中的女子应了一声，将注意力转向了那扇开了一线的门。"请不要担心，陛下他很高兴看到您来。"
很高兴我来吗？贝尔加心里苦笑着，转过头去感谢善意提醒的那名侍从。但这一看却让她生出无限的哀伤来。"你是......"决不可能是他，决不可能！就算那人现在还活着，也不会以侍从地身份出现在这帝国的宫廷中。
"在下伊万·迈尔斯昆奇，是皇帝陛下的贴身护卫。"青年显然已经习惯于这种反应，他微笑着看着贝尔加，温柔地否决了那没出口的话，"快请进去吧。红衣主教大人也在里面呢。"
塞迪恩·德·塞缪尔雷斯基，贝尔加仿佛被烙铁蹭了一下：偷尸体的同谋犯，烧掉小教堂的纵火犯，就是她贝尔加和这个披着法袍者共同的罪。
贝尔加带着复杂的心情走进这间屋子时，迎接她的两个男人似乎刚结束一场不友好的谈话。脸色铁青的安德烈正坐在堆满纸片的桃花心木桌后，而塞迪恩则象一潭死水般地站在书房中间。
"皇帝陛下，红衣主教大人......"贝尔加没有象过去一样直呼大名，经过了这么多事，安德烈已经不是那个笑着说要替阿尔蒙陪未婚妻的有趣家伙，塞迪恩也不再是那个摇头叹气装作无可奈何的书呆子了--一切都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公主殿下，哦，不对，该称呼您摄政王女殿下。"首先开腔的是安德烈，他从贝尔加的信里知道了蛮族老王被魔灵袭击、公主摄政的消息，"如果是来参加胜利日庆祝会的话，你迟到了。"似乎是贝尔加的表情惹怒了他，心如油煎的安德烈抱着出口伤人的目的继续着："还穿着丧服啊......你那个复活之后跑得没有影子的未婚夫值得你那么伤心吗？"
"安德烈！"
"你给我闭嘴，塞迪恩！"皇帝知道如此对贝尔加是很过分，可是他根本无法压制自己的脾性，"同案犯没有资格插嘴！"他恶狠狠地盯着房间里其余两个人，"你们这两个用心险恶的家伙，把他藏到哪里去了？究竟是死是活，给我说清楚！"
这个世界上竟然有可以说清楚的事情，伊万站在门外听着门缝里传来的片言碎语，作为这条走廊里唯一被允许留下的人，房间里男人的咆哮、争辩和女人歇斯底里的大叫都令他焦躁不安。
"真可怜。"黑精灵王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的身边，浓厚的暗色包裹着这名异界的生物，"生命短暂的人类还要为这种事情浪费时间。"他完全是自言自语，甚至没有在意伊万略有濡湿的眼睛。
"她说他被精灵掳走了，可是皇帝陛下说她在撒谎。"年轻的公爵抬起头，看着比他高出很多的精灵君主，在这之前他根本没有勇气直面这强大的生灵。"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精灵都是您的臣民吗？"得到肯定回答后，他又问："那么伯爵大人被带走也是真的，对吗？"
"你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多难看呢，小东西。"罗达低下头，"作为一名骑士，魔法世界的事情还是不要多问了吧......你实在是太爱操心了。"那个人叫嚷出来就没事了，正如过去那样，咆哮着的他其实早就拿定主意了吧。"如果皇帝陛下要找我的话，"不禁露出微笑的黑精灵王拍了拍伊万的肩膀，嘱咐道："今天晚上我会在西侧马厩那儿。"

第八章 活在他乡 II
伊万如实转达了罗达的话，但是安德烈当着塞迪恩的面并没有做出什么表示。当天晚上他在书房里批了一夜文件，直到启明星出现在东方，才趴在桌子上小睡一会儿。而这个夜晚对陪伴在君王身边的伊万而言却显得过于漫长，他几次想要去马厩看看，都被安德烈的眼神所制止。
"公爵大人，"清早送早餐的内侍神秘地对他讲了这样一件事情："昨晚马夫去西侧马厩，就是拴着黑曜的那个地方，竟然看见里斯伯爵的鬼魂了呢。"觉察到伊万的怀疑，内侍又透露了一点内容：那个胆大的马夫原先以为是盗马贼，当他提着火枪冲进去时，明明白白地看见黑马在一名黑衣人的抚慰之下一边品尝着小饼干一边快乐地打着响鼻。
"天神保佑，不会是公爵大人您的恶作剧吧。"即使是最能够靠近黑曜的伊万，也无法让那匹神情倦怠的黑色骏马如此快乐，这在皇宫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怎么会呢？一定是马夫睡糊涂了吧。"伊万笑着接过银盘，若无其事地掩上了门。出现在马厩里的鬼魂，黑精灵王的邀请，这两件事情被"复活后的阿尔蒙被精灵掳走"这条线索穿起来，变成了逻辑上完全可能成立的事件。继承了里斯姓氏，并且以公爵之名随侍在皇帝身边的少年转过身，正对上安德烈冷到极点的冰色双眸。
"他果然在那里等我。"皇帝的军装完美地贴合着他略显消瘦的身体，这样装束的他与宫装时候给人一种完全不同的印象，"一个人，整整一个晚上......伊万！"他突然对安置早点的公爵吩咐道："去看看黑精灵王陛下的房间，如果他不在那里的话，立即回来向我报告。"即使在的话也必须作同样的事情，那个精灵王不会对故意的失约一点反应都没有。
不到十分钟，伊万就回来了，从他的口中，安德烈得到了答案。随后从巡逻卫队得到的消息也表明，从启明星升起到现在，无论是来到的一百多名精灵还是他们的君主都不曾离开过行宫。但是，他们却真真正正地消失了--那些安置过他们的房间就跟从来没有人居住过一样。
在曾经充满了龙涎香气息的罗达居室内，安德烈双手抱胸审视着套着白色厚麻布的家具和墙上布满灰尘的皇家肖像画。"难道我猜错了？"语气是如此虚弱，使得伊万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搀扶，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行为是如何的愚蠢。只见安德烈往前走了两步，从被灰尘覆盖的办公桌上捡起一枚闪着光芒的蓝色徽章，他宛若珍宝般摩挲了好一会儿。
后来伊万才从表兄杰里米那里了解到，这枚徽章是三枚中间之一，它们共同的名字叫尤尼恩。这是从幼年开始就订立生死契约的三个人呼唤彼此的最终形式，说到底，如果其中某个人死去，那么他的尤尼恩也将随着死亡的来临而黯淡无光。
现在安德烈从这房间里得到的，就是阿尔蒙·里斯伯爵的那枚宝蓝色尤尼恩。那魔法加护的徽标即使在昏暗的室内仍闪烁着迷人的光彩。伊万睁大眼睛看着皇帝把那物事放入最靠近心脏的衬衫口袋里，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这一刻起开始有所不同。
"我想一个人呆会儿，"安德烈说："随便找点什么有趣的事情消磨时光吧，小鬼，或者去睡觉也行。"说完他带着微笑，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了这灰尘遍布的房间。
与此同时，坐在一捆干草的黑衣男子扑灭了洞悉一切的幻火，用一块小饼干安抚着被幻象惊扰的骏马。"宝蓝尤尼恩能够代表什么呢？可以被任何人拿走的信物竟然能让你这么高兴，"有什么液体顺着面颊流到了下颌，"真是个笨蛋啊。"
如果还是以阿尔蒙的身份陪伴在安德烈身边会如何呢？当时选择跟亚库塔返回噩梦森林是不是错了呢？纤长的眉毛皱在一起，带着人类记忆的罗达并不喜欢刚才冒出来的那些念头。然而，这懊恼很快被打断了。
"我主，"从前方地面上浮起来的吸血鬼汇报昨夜一晚的战果，"附近已经没有魔灵了。至少在大爆发前是这样，您可以放心休息。"这正是罗达在火山口接见的那名吸血鬼，而在这鬼族的同伙中，还有更为庞然狡黠的地狱生物，此时，他们都拜倒在黑精灵王强大的幻力之下。
等到死亡来临的那天，肉体和幻力便会当作食粮予以分割，这就是屡次从地狱挣扎而出的过程中建立的盟约，所以罗达并不会以温和的姿态对待这些等待啃噬尸体的家伙。"做得很好。"冷冰冰得给与嘉许后，他吩咐道："不要让我听到袭击人类的事情，否则......"
那鬼族谦恭地垂下眼帘，潜入地下，消失了。
袭击人类的事情不要做，这样的命令对鬼族而言一定非常可笑吧。罗达发出低沉的笑声，他仔细端详着左手中指上的血色玛瑙戒指，想象着即将发生的事情，一种名为复仇的快慰在他心里迅速蔓延开，使得每一寸肌肉都被蛊惑地颤抖起来。
"罗达，你还会......爱我么？"小小的声音在心灵深处挣扎着，好像冰水滴在了过热的执念上，化作水汽迷蒙了金色的瞳孔。"我不要听！不要听！滚开！快滚开！"羞耻伴随着极端的混乱，这是最深的恐惧，远胜于死亡。"父神，为什么要让我面对这些？为什么！"

第八章 活在他乡 III
被禁足在噩梦森林的杜梅克队长终于在最后一批战士被送回来的时候见到了王佐亚库塔。他站在那里看着亚库塔用温和的语气安慰突然被法术送回而莫名惊诧的战士们，心里带着比先前更为浓重的阴郁。这所谓禁足不仅仅是命令层次上的，强大的精灵之主用法力封闭了通往外部世界的所有通道，除了罗达本人，无论是战士还是法师，抑或是处于权力次席的禁卫队长和王佐都无法穿越旋风围成的结界。
"陛下自己呢？为什么不回来？"杜梅克已经不止十几次这么追问亚库塔，可是王佐给予的答案并不超过履行契约这四个字。"如果履行契约，那么作为下属的我们也有义务吧。"对于这方面的类似质疑，王佐笑容不仅是茫然的，也是苦涩的。
通道打开前不许离开噩梦森林，然而打开通道的时候，也就是契约完成的时刻。
"这是陛下的决定，我们没有发言权。"亚库塔忘不了那夜罗达暴露出来的脸，他也明白那许是意味着永别，但这是不能跟任何伙伴讲的，即便是杜梅克也不行。"如果陛下改变主意，会及时通知我们的。"骤然捕捉到杜梅克怀疑的眼神，亚库塔决定把这个谎言再推进一步，"很快就要返回天界了，那个时候你亲自问陛下不就行了吗？"
等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就可以回家了。杜梅克和其余的精灵一样，都对"回家"这两个字有着近乎绝望的祈念，但这并不意味着以他战士的直觉会忽略亚库塔匆匆掠过的颤音。
"亲自问陛下吗？"每一根神经都发出警告，只比王佐小三十岁的禁卫队长重复着对方的推辞，"我们还见得到陛下吗？亚库塔......他的气息很微弱......我很担心，你难道没有觉得吗？"在确信周围已经没有他人后，禁卫队长把嘴唇凑在神色飘忽的王佐耳边，小声说："陛下还是人类伯爵身份的时候，我觉得什么东西在操纵着一切。"他顿了顿，仿佛在考虑这么说是否谨慎，"也许我们在人类的世界里呆得太久了吧，连多疑都学会了。难道你没有感应到他肺部的伤口吗？还是说亚库塔你已经忘记陛下对我们的恩情了！"
杜梅克说的是阿尔蒙与伊万在冬天穿越噩梦森林时，双方相遇的情景，那个时候里斯伯爵正因为接到属于塞迪恩的深蓝尤尼恩徽章而赶往帝都。
"陛下这次又去做那种冒险的事情，独自一个人去面对危机......除了魔灵还有别的东西，"杜梅克右手紧攥着腰间的匕首，试图以此来整理自己的逻辑，"我想他是不要我们了，也不再信任我们了！"他只顾说自己的，没有看见王佐脸上预示着崩溃的表情，在杜梅克低语的世界里，只有风墙呜呜的咆哮声，"一千二百年前，我们是如此无能，甚至连曼德尼那个叛徒都无法对抗！......刚回来的那些孩子们说，看见有鬼族出现在陛下那里，称他为主宰......我真没用，真没用！"
再也说不下去的杜梅克撕扯着做工精细的软甲，伤心地大声嚎啕起来，"受了那么重的伤！天啊，亚库塔！"当他被默默流泪的王佐抱在怀里时，温暖的怀抱勾起往日回忆中最令人脆弱的部分，"我和你，还有大家，就要失去他了......这样即使回到家又能怎么样呢？"
抱着哽咽而无法继续的同伴，精灵王佐垂下头颅，此时的无能为力，也许在那个人类少年被送到罗达面前时就注定了。"弗朗索瓦，"他低声喟叹："你只不过是一个人类啊。"
只不过是个人类的少年，是作为试探物送到罗达面前的。而在此之前，粗通低级法术却无法与精灵沟通的人们对天上来客产生了莫名的恐惧。在如此恐惧之下，交流成了极其困难的事情，于是在痛定思痛后，睿智的布雷肯王国的统治者将侧妃所生的王子以学习的名义送到了黑精灵王面前。
现在想起来，那十二岁少年眼中流露出来的应该是名为欲望的东西，但是这对初涉人类世界的精灵们来说所谓欲望是无法理解的事物。"罗达长得真美啊！"歪着脑袋发出赞美的弗朗索瓦，就是那么直愣愣地看着王座之上黑精灵王，"能够跟罗达学习是我的荣幸。"人类少年直率的赞美比起之前那些成人小心翼翼的恭维，充满了甜美的味道，这点连当时在场的亚库塔都无法否认，更勿论直接被倾慕着的罗达本人。
"你过来，孩子。"高高在上的君王走下台阶，伸出线条优美的手，微笑着招呼敢于直呼其名的少年，"如果你愿意学习的话，那么能够拿走多少就拿走多少吧，弗朗索瓦。"
一语成谶啊！还记得那情景的王佐闭上眼睛，抱紧了怀中无法自持的禁卫队长。

第八章 活在他乡 IV
人类永远也不会懂得精灵这种生物的。
安德烈坐在床上，对着魔法书发呆。亡灵召唤术仿佛女妖般诱惑着他，但是另一种可能却更有说服力。"如果阿尔蒙真是被精灵带走的，"他自言自语道，"那么复活的人是不能用亡灵召唤术的咯。"就算贝尔加在撒谎--那也并非没有可能，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那么以牺牲者的肉体复活到人间后，阿尔蒙的灵魂定然会震怒于爱人的荒诞吧。
至于魔灵的问题，那该是教会的职责，有塞迪恩在那里应该没有关系。"又要偷懒了吗？"如果金色眼睛的主人听到这番言论，一定会用揶揄的口吻嘲笑好友的懒惰吧，而那富有生命力的长发则会在阳光下晕出暖红色的光。"把什么都推给塞迪的你活得也太轻松了。"
太轻松了吗？阿尔蒙你一直是这样看我的吧。因为忧伤而无法分清梦境还是现实的人类君王，嘟囔了几句莫名的词句后，便落入了梦的怀抱。
"你来了？我还以为你会把早晨消费在训练场上呢。"温暖慵懒的声音，清新柔美的香气，还有抚摸着面颊的手指，"曼德尼会不高兴的......你这个小鬼。"
"嗯......他知道我要来的，"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如此作答的安德烈继续违背自己意志地说着："其实是曼德尼告诉我的......你太疲惫了，罗达。"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落地长窗外是铺天盖地浓绿，这，是安德烈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