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羽箭----苏幕遮[下]

"罗达陛下，也许是因为当时的人们觉得把史诗留给后代会更好些吧。"年轻的皇帝走到黑精灵王身边，把双手放在高高的椅背上，"一想到会以如此负面的形象被子孙唾弃，再厚颜的人也无法以此为傲吧。"同理，作子孙的，也不希望祖先是烧杀抢掠的强盗--所以修史者涂改装饰历史，读史者接受光辉壮丽的传奇，这不过是源于最简单的人之常情。
实话实说的安德烈苦笑着，他的坦诚似乎平息了室内危险的气氛，而罗达则轻轻地笑出声来，这让他裸露在空气中的脸显得美极了。
"足以夺取心魂，却丝毫不带邪恶，堪比月下之白莲，又胜过日照之黄金......"就算是将罗达诬蔑为妖王的传世名作中，也不能停止对这绝色之姿的赞美。但是塞迪恩在第一夜就已被告知，这不过是与罗达原来容貌一模一样的幻象，而现在这具肉体的真相与美完全没有关系。
当安德烈从时光旅程的昏睡中醒过来时，眼中的迷恋让塞迪恩差点说出腐败肉体的事情来，但是好友所说的一番话却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不是罗达，我会迷失在那里的。"安德烈说："所以我一定要揭开那张面具后面的秘密，这样才能够感谢那个不放弃我的灵魂。"只存在单纯怨恨的话，只要听凭弗朗索瓦的子孙落入时空漩涡即可，宁愿再次面对背叛痛苦也要施展那种法术的罗达，也许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冷酷无情。
然而，线条柔美的嘴唇在轻笑后，宣布不再会有精灵部队牵扯到这即将到来的魔灵战争中。当众人因为这突如乍到的消息再次陷入七嘴八舌的混乱时，那生物轻叩桌子发出的脆响再次强调了他的权威。
他是精灵之王，也是伟大的持法者，更是法力低微的人类背叛过的盟友。仅这三样理由，就足以让所有耳朵倾听他的意见。
"以净化为长的精灵已经不能再用了。"平板低沉的声线诉说着理由，"况且在被人间习气影响的他们本身也会成为魔灵的缔造者，所以隔离是必要的。"
就算是人类自己也不愿意公开承认魔灵来自本身，所以当罗达吐露出这个断论时，室内出现了令人难堪的沉默，但这并不是震惊的终结。"至于不再使用精灵战士的另一个原因，那是因为鬼族战士在血斗的能力上，远胜于精灵。"
鬼族战士？！光这个名词本身就足够造成震惊，更何况被如此堂而皇之的当作战斗力来讨论。所谓鬼族，是生存在人类世界之下名为地狱世界的文明生物，与魔灵不同的是，他们被视为神的暗之缔造物。
流落到人类世界来的鬼族从来都是当作敌人来消灭的，尤其是栖息市镇里的大多数吸血鬼，更是恐怖传说中不可或缺的主角。
"承蒙人类屡次压制我复活的有效行动，期间跟出生在地狱的鬼族建立了相当不错的关系。"看着表情由蔑视换为石雕状态的人们，再次阖上双眼的美丽精灵继续他令人震撼的言论，"至于消灭魔灵后的事情，诸位可以去跟鬼族讨论......强大的人类啊，还真是懒惰呢。"
开什么玩笑！"鬼族打击魔灵！怎么可能！""他们根本就是一伙的，混蛋精灵！""就算鬼族可以依靠，谁来指挥他们！那些家伙也是吃人的！"因为愤怒与惊慌而造成的口水爆炸中，甚至出现了这样的声音。"如果被鬼族杀掉，我宁愿死在魔灵手上！""那些肮脏的鬼族！谁要跟魔鬼为伍！"咆哮的声浪一阵高于一阵，挥舞着拳头的人类代表们发泄着他们的愤怒。当咒骂声中出现，"不用假惺惺签订什么合约"，"玩弄我们"此类词汇时，被如此攻击着的罗达发出了冰冷的询问。
"那么，想要单方面取消契约吗？"
他瞥了一眼保持沉默的安德烈和塞迪恩后，用充满震慑力的目光从每张脸上扫过，"因为害怕鬼族就宁愿被魔灵吞没，如此愚昧的你们还真是配不上他人的帮助。话说回来，即使契约继续下去，你们也不会看见我的精灵战士进入战营。"这些就够了吧，容易让神经混乱的人类！身材高挑的黑精灵王从椅子上站起来，这让他得以俯视所有人。"天黑之前给个最后结论，如果再拖下去的话，承担后果的可是你们人类噢。"
随后他从半开的门走出去，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之外。
天黑前给个最后结论！为什么是天黑前？面面相觑的人类精英们如此发出无声的疑问，刚才那些激动的言论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那样。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涩涩地发声道："皇帝陛下，"目光转向坐在首席的安德烈，"能不能给个具体点的答复。"
"因为明天黎明的时候，"双手交叉在胸前，金发飘扬的年轻君主看着那些茫然的目光，此时罗达所预言的凝聚力似乎真的生效了。"魔灵的攻击会爆发出来，也就是说，我们将会面对一千三百年前祖先们所抗争的那些以军团方式出击的魔灵们。"到了此时，就算再犹豫也没有用了吧。"如果诸位不想死的话，就请快点决定吧。"安德烈从内心里欣赏罗达那种洞悉人类弱点的能力，"魔灵是黑暗的，鬼族也是黑暗的，不过只要黑精灵王站在我们这边，鬼族就是我们的同盟......所以，还是对他尊敬点比较好，不是吗？"
如果你还是原来的你，罗达，那么我相信你。抱着这么念想的安德烈被即将来临的大战所鼓动着，同时，他在想一切结束的时候，会怎么样呢？就在会议开始前十分钟，在西侧马槽那里，罗达接受了安德烈的感谢，虽然态度冷冽，但是黄金之眼里包含的关切却是骗不了人的。
一心一意地对魔灵作战，然后再面对鬼族，人类似乎已经没有选择余地。"听说精灵是鬼族天生的克星，"签下名字后，一名代表好像想起了什么，"根据记载，上次战争时精灵也曾顺便将逃逸出地狱的鬼族消灭的事件......不知道是不是确有其事。"
刚刚扬起的希望火焰被红衣主教的断言所打碎，"这个问题也曾经私下提起过，不过显然罗达陛下并不愿意插手到消灭魔灵之后的事件中去，"塞迪恩签下自己的名字及官衔，"根据教会的调查，噩梦森林已经被结界封闭起来，依靠我们的力量无法动用精灵。"
所谓报应，有时候则意味着以拒绝的方式进行，深信这点红衣主教，并不持有乐观的看法。

第九章 敌我难分的战斗 II
一夜无眠，到了第二天临晨。安德烈、塞迪恩、罗达，还有作为见证人的伊万站在别无他人的宫前广场上，准备进行既定的仪式。带着油墨馨香的纸页上，签满了代表们的名字。捏着这张文书，罗达感应到上面百味陈杂的气息。"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他说："毕竟人类不是善于相信他人的生物啊。"
黑精灵王抬头望向天空，那里仍是群星璀璨，但在极东方，一丝白影正在升起。
"释放出你等的獠牙吧，与我缔约的鬼族！"狂狷的戾气从身上散发出去，迅速形成了螺旋状的能量漩涡，在站在一边的安德烈等人眼里，双眼血红的罗达仿佛是跨越了地狱与天堂。"以血肉为本，以幻力交换，遵从我意愿者，必得回报！"
回应这声音的，是漫山遍野的咆哮声，"我主罗达"的呼喊席卷了天地，以暗对暗的战争开始了。
"我主罗达？"轻轻皱起眉头的安德烈看着这个倾听四野呼喊的美丽生物，难道说，他也是鬼族的主君吗？以血肉为本，以幻力交换，所谓回报指得究竟是什么呢？比起对于魔法世界近乎一无所知的安德烈，身为一国宗教领袖的塞迪恩却没有这样的疑问，他自问没有黑精灵王所拥有的法力来缔结这种约定，即使有这种对等的力量，人类自身的局限性也无法接受这样残酷的条件。
真的放弃活着的未来了吗？所以宁愿如此摧残跟感情有关的一切羁绊吧。这样的你，究竟是受着怎样的折磨啊。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却是公事公办的腔调："先是鬼族跟魔灵交火吧，罗达陛下。"塞迪恩掩饰着内心的抽搐，询问转过身来的黑精灵王："您认为首先会在哪里开始呢？"
"从一切开始的地方，最大的出口蒙西克罗山主火山口......如果没有判断错误的话，抢占通道应该是第一步，这部分鬼族早就开始关注了。"注意到安德烈炯炯有神的目光，慢慢说出策略的罗达突然停了下来，他盯着人类君主看了一会儿，随即把目光移到了其它地方。"至于其它地方，如果堵住了魔灵出入的主要通道，法师或者牧师的间歇战斗就可以解决，处于两者之间的战斗，就需要鬼族和人类混编合作的方式了。"
"那么，魔灵没有领导者吗？" 一直被忽视的伊万突然插进来一句。年轻的、不知道避讳为何物的公爵所发出的疑问正如一把涂满毒药的利剑瞬间劈开了最终秘密那坚硬的外壳。"如果魔灵是人类所有负面情绪结合而成的话，那么那个最大的怨恨就是魔灵之王吧。"比所有人都年轻的伊万担当了这个不讨人喜欢却必不可少的角色。
因为魔灵统治者的话题而停止叙述，黑精灵王低下头，看着因为忐忑而面色发红的年轻骑士，无法掩饰的哀伤从眉间升起。他黑色的长袍在清冷的风中动也不动，刀刻般的质感给人不祥的印象。
"那个魔灵，"金色美目不自觉地转向凝视着自己的那对冰蓝，"就像另外一个我。"同时身为黑精灵王，当前鬼族君主，以及愤恨的分身可能是魔灵王的罗达，用淡淡的口气诉说着烦恼的事情，"这种跟分裂一样的战斗，原本可以不必发生的......不过现在再怎么懊悔也没有用了吧，那个魔灵王的所在，还真是很期待呢。"
绕过处于中间的公爵和红衣主教，走到帝国皇帝身前的罗达从怀里取出一把装祯精美的匕首。
"安德烈！"还记得这把凶器吧，曾经落入过去的人。"如果我无法对抗那个因我而起的魔灵，那么，"以不可抗拒的姿态将匕首塞进对方手中，用低得近乎耳语的声音嘱咐道："用这个杀死我，明白了吗？"
如果不能够打败那个魔灵中可能的最强者，就只能够跟过去一样通过封印最强法力者的形式压制魔灵，这是罗达近乎冷酷的安排。不过，执行者的手必须由被封印者来选择。"我遵从契约，如果不能，请不要犹豫！"
头顶上的天空已经脱下黑衣，一片冷冰冰的白，无论是哪个季节的清晨都是一天中最为清冷的时段。残月还遗留着白影，东方却有暖日慢慢升起，这样的开始意味着会是个晴天。
实际上，魔灵冲击火山口的封锁线比预期的晚了三天。这对于所有绷紧了神经等待的联盟成员来说，比在最为溽热的南方密林中等待猎物更为难熬。每一分每一秒，都似乎有什么东西会从四周的某处钻出来，以魅惑灵魂或者更直接的方式夺取生命，在悲观情绪重压下，少数人甚至产生了放弃的念头。
幸运的是，层层叠叠守候在火山口每一级阶梯的鬼族战士远比他们的人类盟友有耐心，由于这地底熔岩翻滚、浓烟萦绕的地方跟他们生长繁殖的地下城市颇为相似，所以有着强大战力却惯于追杀的地下军团相当坦然。
"知道魔灵是什么吗？"跨在黑色翼马上的罗达询问其中一名战士："知不知道它们的长相？"
"当然，我主。"六爪兽人瓮声瓮气地答道："象人不是人，象树不是树，象动物不是动物，"察觉到黑袍之下的赞赏之意后，兴高采烈的鬼族战士咧着嘴大笑起来，"还有象精灵不是精灵的......咱们的鼻子好得很，不好吃的东西就是魔灵呗！"
其他战士也哼哼哈哈地应承着，即使明明知道这美丽的生物才是最美味的食粮，但是违背契约这种事情鬼族是做不出来的，况且这精灵的力量也是相当可怕。
优美地催动胯下的骏马，罗达保持着高傲的微笑，"你们会得到补偿的，好好干！"在窜动的熔岩之火映衬下，挂在银钩上的双首龙枪闪烁着赤血般的光华。同样身为神的造物，生来就具有极暗品性的鬼族不会生成魔灵，换句话说，只有鬼族才不会被形体类似的魔灵所迷惑--这点在与魔灵战斗时显得极其重要。
黑色的翼马展开双翅，黑金蜂铃被上升的气旋弄得哗啦啦的响成一片，飞升到火山云雾妖娆的半空中的罗达确认了一眼地狱通道打开的程度。"我在等你，魔灵王......"黑色的翅膀在体内爆发出辣辣的火星，这是无法净化的邪气发酵后产生的必然孽火。被美丽躯壳包裹着的，究竟是怎样一颗灵魂？早该死去的这个造物现在究竟算是什么东西？曼德尼啊曼德尼，你的执念究竟是谁的错？
无数次在这地狱的门槛，难以疏解的痛苦喷涌而出，被炽热的熔岩吸入地下，培育出来的将会是怎样强大的怨念啊！如果爬出来以后经过人类孕育而生的生物--那个叫阿尔蒙的人类还活着的话，也许会平静地端起长枪赶赴战场，或者用油布擦拭心爱的火枪，或者也正在努力克制随时可能被魔灵袭击而引发的焦躁......但是，死亡后被复活的意外斩断这一切可能，已经没有退路了。
思考着的罗达被以上的假设所折磨着，连坐骑突然变得不安也没有觉察，这在遭遇敌人时恰恰可能是致命的。
"罗达，你睡了吗？罗达！不要睡了，回家吧。"一双金色的眼睛温柔地看着，同样璀璨金色长发垂在赤裸的胸前。那生物凑得是那么近，罗达以为自己可以看见那娟秀面容上透明的泪迹。泪水触痛了灵魂深处被深深埋藏的东西，不禁伸出抚摸着对方柔软的发丝，全副武装的黑精灵王茫然问道："你是，曼德尼？"
"我，曼德尼。你，罗达......"那东西的表情如此羞涩，好像第一次看见缔造者时的曼德尼。
"曼德尼吗？"温柔的口唇封住了疑问，白色翅膀星光般扩散开去，直到把两人包裹在一起。
"罗达，请原谅我这个不谨慎的人。"理智里明白这是如何的不合理，但是却忍不住环住对方纤细的腰身，随后，罗达觉得什么东西从背后伸展开来，裹在了那洁白羽翼的上面......顿时，腥臭的浓烟打破了魔灵制造的幻境，张开五对黑色羽翅的黑精灵王露出了讽刺的微笑。"就这种程度吗？"他挥手推开那东西，敏捷地抽出了鞍座上的龙枪，"扮演成曼德尼的低级家伙，以为这样就可以迷惑我了吗？"
"我没有必要迷惑您啊，伟大的罗达......"还没有等到黑翼上凝结的幻火呼啸而来，那有着曼德尼形貌的东西便消失无踪了。
在下面的火山口处，鬼族的獠牙正啃上了第一批魔灵的灵核。能够化为实体的魔灵和鬼族混战在一处，他们飘忽的形态使得总有一些能够通过下层封锁窜到上层的防卫圈中去，不过等在那里的鬼族跟下层的截击者同样可怕，即使被拧成烟雾状的魔灵锁住脖子或者钻入肉体，仍旧不妨碍这些地狱居民打破对方灵核的举动，尤其是那些善于变化的高级鬼族，更是利用相似的变形能力与魔灵纠缠在一处。血眼似的火山口已经被拥挤一团的拼杀者填满，往日覆盖着白雪的山口变成了污泥翻滚的绞罐，并且不断发出腐败和糜烂的臭气。
即使在半空中，仍旧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污血横流的气味，被打破灵核的魔灵咻咻地怪声以及鬼族战士断气前衰弱的呻吟。我跟鬼族之间究竟还差多远？那个魔灵王究竟是谁？曼德尼吗？不！不可能！钻入脑海的这个疑问让在高处俯瞰的罗达打了个寒颤，善于思考的大脑中不该产生如此念头的啊！不过这也仅仅是一瞬间，迅速恢复了冷静的黑精灵王将坐骑升到更高的地方，这样发生在周边的战斗也可以收入眼帘--变成混战之地的山区和草原不过是初次交锋的试验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