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苍老的声音带着慌乱:"回皇上,小公子先天已带不足之症,幼时失于调理,如今气急攻心之下已伤心脉,现在虽然一时缓解,若好好服药调理还有望成年,若是......" "闭嘴,他的身体自有朕来调理,滚!"疲惫沙哑的声音,是皇帝的,"来人,取两颗大还丹上来。" 清香扑鼻的药丸硬塞进我口中,化作细流渗入咽喉,皇帝的手抚着我的额头:"容儿,容儿,朕知道你恨我,那你就恨吧,有本事,你杀了朕!"他语气平淡,没有懊悔没有嘲弄没有挑衅,甚至还带了些须的期许,仿佛只是在说上一句"你要好好吃饭"那么简单。我不想睁开眼睛,那只放在我脸上的手让我恶心,昨夜他满面的放纵和他所做的一切历历在目,我不想看见他。但是,他知道我已经醒了,低头在我唇上一吻:"你为什么......那么象他......"然后,他离开,太监尖细的声音划破寂静:"皇上启驾......" 我再也控制不住涌到喉头的腥气,翻身起来呕出不能留在胸中的一切,已经一天一夜未进水米,吐出的只有血丝和胆汁,苦涩难闻。被一名宫女搂在怀中喂水漱净了口,我看着手腕上密密缠缚着的白色丝绢发笑,脚腕也同样被绑缚着,不紧,但挣脱不开。怕我自尽是么?可是不用怕,我不会死,因为该死的不是我!五年啊,他在我心中是尊敬的师长,是我幻想中的父亲,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对我,原来他养我教我为的也不过就是这样的一天。感激敬佩中隐约的怀疑,在事实面前终于粉碎我的梦幻,想到昨夜,想到昏迷中醒来所看到、所感到的一切,想到现在身上无处不在的痛楚,没有老虎哥哥的笑容,没有地方让我流泪,我不哭,只是再一次伏下身子剧烈的呕吐。吐出的是淋漓的红,我知道这样不好,唤抱着我的宫女拿些粥来。喷香的血燕糯米粥被那面带恐惧的女子送进我口中,我不折不扣地咽下去,我尽力地吃,品不出味道,只知道一口一口地咽。可是堪堪吃下小半碗,昨夜的情形又在脑海中翻滚,一股腥气再次涌入喉间,我抑制不住,吐出的粥水中夹裹着鲜红,丝丝缕缕。捧着粥碗的宫女浑身一颤,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地殿宇里回响不绝......我笑一笑:"再吃!"我晃了晃被绑着的手腕,"解了吧,你看我哪一点象要自杀的样子?"
宫女慌乱地摇头,却是一语不发,看着旁人将那些碎片一一收拾起来。那些青瓷的碎片有着锋利的切口,艳阳下看来光芒四射。我还是尽力吃下那些可以让我恢复气力的粥,可还是抑制不住呕吐,终于无力地倒在枕上,有一瞬间,我突然想起甘子泉在梅树下的那一声"对不起",他何尝想要对不起我,我当日若是死在池水中,清清白白安静的睡去,便永远是那个倔强好强,任事不服的小刺猬。但落在皇帝手中的我,纵然还是叫做小刺猬,纵然还有那些讽刺挖苦的口舌本事、乱踢乱打的市井能耐又做得何用?甘子泉,你既然知道我以后会是这样的结果,既然知道我会落到现在这样的地步,却为什么要与我的娘亲在一起生下根本不该存在的我?我究竟该不该恨你?再一次吐掉熬好的药,我对自己也无能为力。盯着我的宫女少了一个,想必是去找皇帝。我不想他看到我动弹不得的凄惨,一用力撑起来,再叫她们来喂我,我吃得下,我一定吃得下!外面突然有一刻的骚动,击打在肉体上的沉闷响声和被压抑住的惨叫让我发笑,想不到,皇帝还派了这么多人看着我,可是进来的人是谁?老虎哥哥? "小刺猬!"带着哭腔的呼唤,童安手中握着剑闯了进来,剑尖滴血、身上也是斑斑血痕。张口欲叫的宫女被他几掌拍晕,他一把揭开被子,看见裹着白丝内衣的我,敞开的领口里有着各色痕迹。他身子一晃,泪流满面:"对不起,小刺猬,对不起,安哥哥带你走!" 我笑:"没关系,安哥哥,我没事,我很好,我什么事情都没有!"我不知道我在强调什么,我只是想要笑,他来救我,可是他救得了我么?他挥剑斩断束缚我手足的丝绢,却找不到可以给我穿的衣物,门口的阳光中阴影突现,皇帝冷冷地开口:"童安,立刻离开这里,立刻!"
"不!"童安扬头望着站在门口的高大男子,右手握住长剑,左臂将我搂在怀里,带着我走过去。抬起的剑尖指向皇帝的咽喉,他一字一顿:"放我们走,我不与你为难,不然,我可以和你同归于尽,我的武功你知道!" 皇帝启唇一笑:"你走可以,他不行。你也该知道,你老了,他比你要漂亮;你更应该知道,当初在把他带进宫的时候,就已经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朕给你的那个承诺,只有你自己相信。" "是啊!"童安的手有些抖,"是啊,你怎么会在乎给我的承诺,即使我再爱你十倍,你也不曾爱过我。慕容炫鬻,你不爱我没有关系,因为我爱你,可是你不该毁了这个孩子,你不该毁了他!你难道不清楚,他不是那个人,那个人比现在的我更恨你,有能力,你去夺了他过来,你去啊!是啊,沈家势大,你又如何从端懿公主手中夺得他来?你明明可以得到他的,只要你用你的皇位去换,可是你舍不得,你只能侮辱这个孩子,你只能伤害他!"口里说着恨,他却笑得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似乎要把眼前的人嚼碎了,"现在,请你让开,皇上!" 皇帝毫不动容,淡淡道:"童安,你以为朕这些天在做什么?你以为沈家还能猖狂多久?若不是他们得了他,这外戚专权的局面怎能维持这么许多年?他,朕恨不能把他握在掌中,恨不能碾碎了他!"
"你愿意恨他就恨,你愿意爱他就去夺,与我、与小刺猬丝毫无关,让我们走吧,这孩子......是我的。"童安收回了手中剑,低眉垂首,"皇上,这么多年......"他再说不下去,搂着我只是轻微地颤抖,他还是那么的爱这个从未爱过他的皇帝。 "好,你走吧,你带他走!"皇帝一叹,垂眸侧身一让。我只是笑,果然,童安一愕间,皇帝上步、出掌,动作一气呵成。长剑落地的声音响亮得刺耳,童安被拍中穴道的手臂仅仅僵直一刻,我已经被皇帝扯离他的怀抱跌在地上。童安黝黑的脸一时发紫,挥掌便攻,皇帝喝止侍卫,亲自出手。一步步离开纠缠的两人,我知道童安不是皇帝的对手,即使他有能力拼过皇帝,那些侍卫也个个不会放手,他根本不可能救我出去。桌子上莹白如玉的官窑粉彩茶壶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我轻轻地拿起,又拿了杯子作势倒茶,回过头,我向着招式已经散乱的童安一笑,然后身子一晃跌向地上,手中的茶壶四分五裂。童安惊叫,然后刀剑相交的声音响成一片,他仍是急促地叫:"小刺猬,你好好的,你要好好的!" 我听见皇帝的脚步声迅速接近,假装虚弱地睁开眼,任他把我抱上床安放好--茶壶最锋利的一片就在我的手里。张开眼睛望过去,童安身陷重围,他闯不过侍卫的阻拦,他悲哀地叫:"小刺猬,好好地活着,安哥哥一定来救你!" 皇帝仍是拿了丝绢绑住我的手腕,他停止动作,回过头毫无感情道:"都住手,让他去,朕倒要看看,他能请到什么样的救兵来!" 那块瓷片顺利地转移到枕下,我合上眼,任他绑着,没有力气反抗。皇帝绑好我,俯身把我抱在怀里,抚着我的脸我的身体,低低地道:"他已经不是他,你才是他,你才是真的他!想来,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是的,准备好了。" 他放下我离开,我看着他的背影一笑,枕下是那块瓷片,我安心地睡去。晚上皇帝再来的时候,我已经积蓄了足够的力气,安静地躺在床上等待着他的宠幸--我的手足还是被丝绢缚着,也根本不可能逃开。皇帝什么都没有做,默默地看了我很久,然后抱紧我安稳睡下。窗外没有月光,可是我看得清皇帝的脸,三十多岁的人,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鬓边也细细碎碎地染着霜色,我看得更加清楚的,是他的脖子,核桃样的突起随着他的呼吸动作着,是鲜活的生气。悄悄摸出瓷片,锋利的边角割破我的手指,血滴在床单上,是种死气的暗黑。看准了他的咽喉,我狠狠地刺下...... 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让你活着!
21 瓷片划破手指的痛远远比不上他给我的痛,我用力地握紧瓷片划下去,占满意识的,是已经久违了的快意,如同幼时被烈火点燃的那个冬天,那时,我看着无数狂舞的火焰升上遥遥天际,看着那些无理伤害过我和娘亲的人绝望悲哀--你给我痛苦,我还你毁灭!惊醒了的皇帝用力侧身躲开致命一击,我的胸口同时被重重一撞,身不由己地跌下床。没有看到结果,我还不能晕倒,我用力摇头,让眼前的黑暗渐渐消散。我看见皇帝呆呆地坐在床上,死死地瞪着我,白色睡袍上的鲜血张牙舞爪地蔓延开去,他的右边颈侧到肩头被我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整个手掌也按不住鲜血不断涌出的伤口,白色睡袍已经湿了半边。我笑,抬起被绑在一起的手腕,舔一舔右手上握着的瓷片,瓷片和手上鲜血淋漓,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我的。很久没有吃下东西,这些血竟然甜得让我喜欢,咽下去是一阵阵的暖,疯狂而快意。幽暗的天光从西洋玻璃镶嵌的窗户上射进来,床上呆坐着的皇帝动也不动,死死地瞪着我,任鲜血缓缓地流逝,他披散着头发,平日里白皙温润如玉的脸此时惨白僵硬,失血的唇轻微地哆嗦着,诡异如暗夜里无可归去的怨灵。他突然抬头,凄厉道:"你......竟然真想要杀了朕!你不是他,绝对不是他!你是谁?你说!你是谁?"他突然扑下来,伸手拎起我的身体,对着我的脸。我握紧瓷片,伸手便划上他的手腕,被划破的皮肤立刻血花绽放,他手一松将我扔在地上,按住了自己的伤口,低哑地嘶吼道:"你......你还敢动手!" 后背重重地撞在地上,一股腥气涌入咽喉,我执意咽下去,撑坐起来竭力清楚道,"我应该哭着喊着要自尽才对是不是?你错了!我从来就不是他,是你自己要把我当作他的,我只是模样象他罢了!慕容炫鬻,痛么?流血的滋味好过么?我就是要杀了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要杀了你!我曾经把你当作父亲师长,可你给了我什么?这种凌辱,就是用尽了你的血也洗不清!" 皇帝突然后退两步,呵呵地、压抑在喉咙深处地笑起来,夜枭般孤独凄凉:"是呵,你不是他,他在哪里呢?那个不是他,这个也不是他,为什么......为什么我找不到他了?为什么?对了,你只有身体象他,你真正象的,是沈雪凝那个贱女人!" 他又退了两步,远远地指着我,"对了,你是他的儿子,你是沈雪凝那个贱女人为他生的孩子!可是他不爱你,他想要你死,你知道是为什么?因为,他这一辈子只念着慕容炫毅一个人,沈雪凝那个贱女人,凭着她的名字骗了他的注意和信任,然后对他下了药,他怎么能不恨那女人,怎么能不恨你?你看他现在有多恨我,就有多恨你,你知不知道?"
娘亲对甘子泉下过药?我根本不是他想要的孩子?皇帝和娘亲都强迫他背叛了他所爱的人,所以他恨皇帝,也同样恨我的娘亲,所以他根本不爱我,他要我死并不是为了避免我以后将要受到的劫难,而是......他从来都不曾想要我...... 我不能相信,我怎么能相信?他亲口对我说过,他爱我的娘亲,他一样爱我,那一天,他紧紧的抱我在怀里,他的身上有梅花的冷香,他的呼吸温暖着那个寒冷的冬天......都是假的么?怎么可能?怎么会?
"不对!"我握着那块瓷片,痛楚让我逐渐清醒起来,我毫不示弱地告诉他:"慕容炫鬻,你用不着骗我,他想要我,他爱我,他没有办法保护我,可是他爱我。是他亲自给我娶了名字叫做甘霆,他亲口对我说过爱我,也爱我的母亲。娘亲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名字,是他告诉我娘亲的名字,他还为了我的娘亲穿白衣,他亲口告诉我的,你骗不了我!" 可究竟是真是假又能怎样?他是真的要杀死我,不管是因为害怕我的未来,还是因为我的娘亲强迫他背叛了他爱的人。谁说我不象他?我很象他,我们都不会原谅给过自己痛苦的人,都是要把毁灭当作回报,把痛苦加倍偿还,可是我不能服输,就算只是口舌之争,就算是自欺欺人,我也绝不可以露出任何伤心失望,绝不能认输让他得意!
"白衣为她穿?哈哈,错了,是给炫毅穿的,没有人告诉你么?"皇帝猛地弯下腰,再一次拎起我,他肩上本已经渐渐止歇的血又开始流淌,他似乎不知道痛,用力地晃着我,"他在哄你知不知道?不!"他突然脸色一变,"他那么骄傲的人,他那样连一句假话都不肯说的人,他竟然用说爱那个女人来哄你,他竟然肯说谎哄你?他竟然肯那样子的哄你?原来,他......爱你......不,他可以原谅那女人,可以原谅你,为什么就不能原谅朕?" 我也是一惊,只有一个从来没有拥有过父爱的孩子才知道,拥有这种感情多重要。他也许没有爱过我的娘亲,可是他知道真相对我太残酷,他的欺骗可以让我享受到幸福,他爱我,他为我着想过,心花怒放,我得意地笑:"他爱我,他爱我娘亲,就是恨你,你去死吧,你得不到好结果!" 我抬起手,握紧瓷片对着皇帝的咽喉划下去,但没有碰到他的皮肤就已经凌空飞起。看着身下掠过的桌椅,我有些眩晕,后背在墙上的撞击让我再也保持不了清醒,黑暗,笼罩住一切。朦胧中皇帝咬牙切齿:"原来,他......还有在乎的东西......" 再一次醒来,我是被冻醒的。仔细考虑很久,我才想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身上只是一套白丝的里衣,头发披散着,双手被捆绑着高高挂在树枝上,双脚离地很远。秋风萧瑟,一片一片的叶子随风落得满地都是,又随着风翻翻滚滚,石子拼花的小路上两名宫女急匆匆走过,仿佛没有看见吊在树上的我。原来还是在宫里,这也还是一座小小的宫院,红漆的门楣上挂着"赭云居"的匾,屋子里声音嘈杂,与我耳中的风鸣乱成一团。花圃中的黄菊开得正好,一只破了翅膀的白蝶歪歪斜斜地在花间游荡。我笑,所有的花都是你的,任你采蜜,可你又能支持多久?你躲得过冬天么?又一阵风吹过,身边有黄叶零零落落,我的身体也随着风晃荡起来,没个着力之处,双臂和头脑都已经麻木,没有痛苦。只是这轻悠悠随风而去的感觉很是奇妙,恍惚中我觉得自己变得很小很小,还是个白白胖胖、连牙齿都没有长齐了的娃娃,娘亲在院子里的大梨树上绑了绳子,挂上木板,然后让我坐上去,她在后面轻轻地推着。简易的秋千在洁白的梨花中荡过来荡过去,树下美丽的娘亲笑得温柔甜蜜,她未曾盘上髻子的长发在春风里飞着,梨花瓣争先恐后地爬满她的头顶,那时候,我以为娘亲是仙子,是最爱我的仙子。我的身体随着秋千一时飞入梨花香气氤氲的天堂,撞落无数花瓣,一时又回到地上,看着我仙子一样的娘亲......那时候,我以为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两个太医服饰的老者从屋子里出来,也并没有看一眼树上的我,但他们压低的声音我听得清楚:"皇上怕是......唉......真是......现在朝廷上已经乱成这样,皇上又成了这个样子......听说......听说晋王爷从府邸里逃出了,不知去向......沈丞相那边追查得正紧......" 另一人警觉地向四周看了看,低声道:"齐大人,莫论朝政,咱们不过是太医罢了,莫论朝政啊!" 假山后几个少年的声音乱纷纷道:"让开,你们算什么东西!让我们见父皇!滚开!" 沉稳的男声道:"皇上有令,任何人不许入内,几位殿下还是请回!" "呸!什么父皇的命令?还不是沈......"稚气的孩子的声音! "五弟,住口!"声音温和的少年道,"好,既然是父皇的命令,我们就在外面给父皇叩头好了......" 老虎哥哥逃走?那么他是被关起来了,可是他走了,远远地走了,没有来找我。没关系,皇帝要死了,我杀了他,真好,一切都是这么的好,所有的声音都越来越远,我笑一笑,安静地、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