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了挪位置,给你放面条。”
严明律也不再追究,取过玄关处的车钥匙。
“你家里没青菜了,将就吃,”他说,“我先走了,你早点休息。”
他的手已拧开门把,童泽忽然喊了声:“明律。”
严明律回过头来,童泽隔着氤氲的热气看他。严明律等着他的下文,但最终他只是低下头去,筷子拉起了一排细面。
严明律回到家时林茶正趴在餐桌上睡觉。他心里又气又爱的,想他困了怎么不回房间休息,要在餐厅里睡成这样个难受劲儿来等自己回家。
这姿势也不方便严明律抱他上床,他只得先将他叫醒了:“小茶。”
林茶呜咽一声,但不肯动作。严明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茶,起来了,我们回床上去睡。”
“妈妈……”
严明律一愣。
林茶说完梦话倒是醒了,眼睛里有摇摆的泪意,迷迷蒙蒙地看向严明律。
严明律亲了亲他眼角,熟门熟路地将林茶打横抱起。
林茶偎到严明律肩膀上,发觉眼角里有粒红点在晃,他微微侧头,眯着眼仔细盯着看。
那一粒红真艳真鲜,种下他的人肯定用了力气,在同一处肌肤上吮吸啃咬,才有这样红的一道吻痕,蜡油似的灼烫了林茶的视网膜。
林茶刹时从有关家的梦境里清醒了,从里到外都是冰冷的清醒。
要什么解释呢?这就是解释。
他扭过头去看了看钟。二十分钟后他在回家的地铁上接通了严明律的电话,严明律刚从浴室里出来,声音仿佛都还带着水气,怒意是湿重的:“你跑哪里去了?”
回家啊,还能去哪。他的生日快要结束了,可他还没吃蛋糕。
“突然想起明天的课件落家里了,”林茶撒谎,“今晚就不在你家睡了。”
“怎么不和我说?让我开车带你?”
“你这一晚上东奔西走,不想麻烦了。”
林茶切断了通话:“严明律,早点休息。”
林茶搬过很多次家,从这个亲戚到那个亲戚,虽然没多少所有物,但多年的颠簸路程也使他弄丢过很多东西,好在与父母的照片他都悉心保存着。
他最喜欢的照片,是与父母过最后一个生日时照的。林家的人笑起来很有一家人的样子,明光灿烂,仿佛世上没有苦难。
林茶将相簿摊开在桌旁,从背包里取出蛋糕,奶油已有些软瘪,可能再搁置下去就会融化。
他将十九岁的生日牌堪堪于奶油里扶稳,点上烛光,又不知道该许什么愿望。
也不是什么大事,吻痕而已,为什么天都塌了,连愿望都没有了。
林茶讨厌这样的自己,活力失却,奄奄一息。
他和父母吃了生日蛋糕,没能吃完,随便塞进小冰箱。
洗浴后他躺上沙发床,看着夜风不时将帘幔吹得鼓荡,从外头透进来一些浅浅的路灯。
他想着严明律和他男友的照片,想着严明律和他计划买房,想着严明律温柔地说好了、我没有怪你。这一件件的有关严明律的事,结成粘稠的蛛丝将林茶的心绪整副网罗,越收越窄,越网越小,最后林茶什么都无法思考,满心是严明律脖颈里的艳色吻痕。
时间是凌晨三点。失眠是一场与自己的鏖战,战到最后里里外外都精疲力尽,神志却依然十分清醒。林茶不想再在对睡意的空虚等待里浪费时间,他按开了床头灯,打算预习第二日的课件:
心脏节律不正,通称心律失常……
心律。
等林茶再缓过神来,已经又过了半小时。这认知几乎是把他全身的细胞都惊动了,他从来不会在学习时走神的。
因为严明律,以往的自己已经完全走样变形,变成这样一副空洞驱壳。林茶好讨厌,讨厌严明律,讨厌为了严明律心神不安到失眠的自己。他怎么变成了自己最鄙夷的爱情动物,要完完全全地附着着另一个人来生存。
他开始给自己找事情做。苍白的吸顶灯将光投在地面上。他一刻不停地做着家务,犄犄角角都仔细清扫过,直到窗里嵌着的花枝叶蔓渐渐从黝黯里浮出了层次分明的轮廓。
天亮了,林茶瘫在床上。
晨光西移,昼与夜连成一线地过去了。一方熹微的暖白色光柱隔着窗玻璃映进了林茶的眼睛,在他眼皮里印出两道明红色。他眼角滚落一滴泪珠。
怎么在这样一种好景象里,他还是觉得以后一点新希望都没有。
林茶再遇见严明律是在星期六傍晚的电梯间,那时江河正要讲新一件的学生会趣事,正以“还有,小茶——”做开头,然后电梯门开,严明律迈步进来。
两人的目光于半空飞快地交接了一瞬,严明律背过身去。
江河停下正说笑的嘴,朝林茶使眼色:太倒霉了,是他。
林茶嘴角翘起一点笑意,只用作回应,江河没有看出赞同的意思,但因林茶笑时很漂亮,右边酒窝浅浅地打着漩,他也不觉朝他微笑,两人看起来就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
严明律在他们前面按动着手机。他今天穿的是一件浅蓝色衬衫,有些薄透,后背的肌肉线条隐伏其下。林茶心里又不自觉地拿他和江河比,和所有认识的Alpha比,他们全都不如严明律。
电梯门在底层打开,两人一左一右分道扬镳,一个去停车场,一个去和追求者吃晚饭。
林茶走出几步后手机在兜里震动两声,他掏出一看,是严明律的信息:
他叫你小茶?
江河仍然在身旁小茶小茶地喊,与他吹嘘等等那家餐厅的种种好处。林茶朝他笑了笑,在一个间隙里飞快地回给严明律一行字:有问题吗?
严明律连手指都烦躁着,他直接锁了屏,没有再回覆。
他本以为林茶与童泽不一样,不会这样恃宠而骄地发脾气。不过是没陪他吃饭,他就特地去找个人来气他。
两人的对话一直断到了星期三,但接续的第一句也不是好话。
那天林茶借口有事,没有搭严明律的车,自己乘地铁去了严家,进门的第一句是:“我以后不来了。”
十月下旬的天已有些冷,严明律眼里两道利落寒光落在林茶脸上,叫他更冷。他拧着性子抬头盯回去。
“为什么?”
“不想来了。”
冷战这么多天他终于憋不住,终于要升级冲突,严明律想。
发脾气发到这个地步,和童泽一模一样。
最后一餐林茶一切照常,做得不算丰盛但也不至寡淡。饭后严明律没有去看他的社论,而是站在一旁看林茶洗碗。没用洗碗机,是挤了洗洁精用传统方式擦洗,瓷器碰撞时叮叮当当地响,林茶的手和瓷一样白。
“前天电梯里那个,”严明律忽然问,“是这届学生会主席?”
“嗯。”
“他怎么认识你的?”
江河空投好友申请一个月毫无回音,终于在一次系解实践课后等到了林茶,将申请时的备注再说一遍:想认识你。
学生会主席这类职位对当选人的社交能力要求很高,江河能坐上这个位置,当然是因有着好人缘的性格。他的情史的确乱七八糟,但他却能将人际关系处理得妥帖。因他不记仇,热情,还有些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
而当着真人的面林茶不方便拒绝他的示好,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因心境变了,有位置腾空出来安置追求者了。林茶说好,还朝江河微微笑了笑,问你是不是之前给我发好友申请的那个?
江河说是他,心想这人笑起来可真好看。
林茶解释说他微信只加认识的人。江河立刻掏出手机,说没事,那他们现在算认识了,他再给他发一次。
“正常认识,”林茶的语调是宣读公事的语调,“大学生不就那些社交途径吗?同班上课,社团活动。”
他们像就此回到了一开始的关系里,针锋相对,每个字都是敌意。
“严明律,你觉得我们能怎么认识?酒吧撞见?”
严明律忽然抓住了林茶白瓷一样的手。
林茶回过头来,严明律的目光晦暗而深沉,直达林茶内心深处,逼他一颗心搏动擂鼓。
严明律的五指还桎梏在手腕上,林茶说放开,他没有放。林茶就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艰苦但决绝地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里挣出来。
但林茶刚抽离了手,严明律就把吻压下来。
是不由分说的蛮横。他一手圈住林茶的腰,禁锢着他逃无可逃,一手钳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接受自己唇舌的入侵。
林茶给他压在洗碗槽旁挣脱不得,唔唔地以声音反抗。严明律把他搂得很紧,一身骨架子都聚在了一起。林茶疼得难受,手在碗槽里摸索着,恨不得像当年把花瓶砸在大伯手上一样,拿只碗把严明律砸得头破血流,可他做不出。
看看,他的底线被严明律破坏到什么地步了。
“小茶,”严明律的目光是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的,“不发脾气了?以后一定陪你吃饭。”
原来他的委屈、不甘心、辗转反侧无法成眠的躁郁,全部都只是小孩子发脾气。
林茶满心的兵荒马乱突然偃旗息鼓,他平静地问:“你觉得我是为这个在发脾气吗?”
严明律和他眼睛对眼睛,林茶的眼睛是透明的,什么心事都在里面。严明律轻轻叹了口气。
“我不和你说,是不想你多想。上星期我在云大遇见了前男友,他让我捎他回家,把抑制药落在了我车里,那晚是想让我给他送过去。”
“我们什么都没做,你清楚的,在性这方面,我只能接受SS级的Omega。”
哦,真相大白。
所以严明律为什么接近他?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给他工作、定做价格不菲的抑制环、衣服、画展、海边的日落……
因为林茶是罕见的SS级Omega,严明律如果想要性伴侣,那么也只能是他林茶。
“所以你只想操我。”
“不准胡说。”严明律眉宇有了厉色。
“你都要给你前男友买房了,为什么还要分手?就是因为在你眼中,性比爱更重要啊。他信息素和你不匹配,只有我信息素和你匹配,所以——”
“林茶!”严明律沉声打断,“给他买房是因为他闹,和他分手也是因为他闹,我以为你不会是这样的人。”
“所以……你觉得我是在无理取闹?”
严明律没有出声,他用眼神回答:你看,你这还不是无理取闹吗?
林茶用掌心压了压眼,像要把眼泪压回去。
“那天是我生日。”他说。
“我买了蛋糕,自己煮了长寿面,我……我什么都没向你要,我只想和你一起过生日。但是你没有留下来,你、你还去给别人煮面……”
“你说你们什么都没做,可……可为什么你脖子上有他吻痕?”
严明律听着林茶时断时续的哽咽,没了声息,连心都是静止的。他揭下了林茶捂着眼睛的手,果然见到一张被泪打湿的脸。
“你怎么知道我给他煮面了?”
林茶指向他放在餐台上的手机。严明律拿来给他解了锁,翻出了微信记录。
严明律的声音里蕴藏了真的怒意:“他把微信记录都删了。”
林茶拿粗糙的厨房纸给自己擦眼泪,干硬的纸质蹭得他双颊通红。严明律沉了沉心绪,暂且将童泽的事放到一边,对着林茶他的声音柔得像飘絮:“他一亲我就推开了。我不知道那天是你生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想给你惊喜,生日惊喜。”
但过生日的明明是他自己。
他怎么会以为他在无理取闹,他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林茶是严明律接触过的所有人事里,最窝心的那一份存在。他俯身想亲他,但被他湿了泪水的手挡住。林茶的眼睛干净得动人,里面的那份倔也是不染纤尘的,抗拒得纯纯粹粹。
“是我的错,”严明律温声道歉,“你想我怎么补偿你?”
“补偿?”
“补偿,你想我给你什么?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一段长而静默的时间过去,林茶想了很多。
他和严明律有年龄差距,这是事实,在他眼中自己永远不成熟,是个小孩。
他这刚满十九岁的小孩多好到手,买条项链,看场画展,饭后海边散个步。
林茶的内心裂成了两半,一半为严明律心醉神迷,一半冷眼看自己为他心醉神迷,嘲笑着自己这情窦初开的傻样,一动一静都是两个字:廉价。
林茶的情绪只塌了一角就给他修复起来,语气出奇得平静:“我不需要你给,我想要的东西我会自己去拿。”
感情如火炽烧,误会是一场雨,暂时浇得热恋停息,给了他思考的空隙。
难道真觉恋爱大过天,是不是连理想都可以不要了,能让严明律标记了,囿于厨房与床笫,毕生价值在生儿育女。
林茶伸到颈后去解项链。
严明律的眼神暗了暗,他掐住林茶的手腕不让他动:“我不知道那是你生日,如果知道我一定不会走,一切都只是场误会,小茶,不要说气话。”
“我没有说气话,我不想和你继续了。”
“小茶——”
“我说我不想和你继续了。”他仰起眼睛,认真地与严明律一字一字再说一遍。
严明律的手僵在十月下旬的空气里,最后给林茶挣开。
贴在后颈处的锁扣复杂,但林茶很有耐心地解着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