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实于是努力调动五官,最后经由嘴角挤出一个悲凉的弧度来。
徐明海从没见过这么凄惨的笑容,还觉得挺新鲜的,于是仔细端了半天才领着人往存车的地方走去。而秋实则蔫头耷脑一边走,一边用羡慕嫉妒的眼神看着身边浩浩荡荡排队等待入场的观众。
随着他俩到了路边,徐明海掏出钥匙还没来得及对准锁眼呢,两辆大巴车就一前一后地停在他们身旁。紧接着车门一开,就从里面哗哗卸人。俩人看过去,只见有男有女一水儿的学生,其中一部分擦着红脸蛋和红嘴唇,像是来参加演出的。
“果子,回头也给你涂个红脸蛋吧,多好玩儿啊!”徐明海看着其中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跟秋实开玩笑,“回头再扎俩小辫儿,穿个小花裙子,没治了,你就是咱学校校花!”
“咱学校校草是谁?”秋实突然发问。
“当然是哥哥我啦!”徐明海自信心爆棚,“你可着咱学校找,能找着比我帅的吗?”
秋实“哦”了一声没再说话,但嘴角却稍稍扬了起来。
这时,突然传来一个甜甜的声音。
“秋实??!”
他俩同时循声望去,一看大巴车窗里露出个女孩子的脸来。她头上顶着朵大红花,眼睛里全是惊喜。
“哎,这是你二小那个同桌吧?”徐明海对她有印象。
秋实点头:“对,冯晓晴。”
说话间,她就已经从车上跑了下来,到了跟前的时候还不忘先跟徐明海打招呼:“小海哥哥好。”
“你好,”徐明海瞎打听,“看你们这打扮,是有节目?”
“对,开幕式结束以后给外宾唱歌儿。”冯晓晴眨着眼睛问,“你们也是来看开幕式的?那怎么不进去啊,都开始检票了。”
丢人已经丢到了这份儿上,秋实也不打算瞒着她了。于是干脆就把自己的事迹归纳总结了一番,现身说法,警醒世人。
冯晓晴的神情随着秋实诉说跌宕起伏,最后她蹙起眉问:“那你和小海哥哥怎么办啊?”
“回家凉拌呗,”徐明海笑着搭茬,“总不能长翅膀飞进去。”
只见冯晓晴的眼珠此时滴溜溜转了转,扭头就高喊了一句:“高洋!”
随后一个男生马上就颠颠地跑了过来。秋实一看觉得眼熟,再一想原来是少年宫合唱队的人。
“把你出入证给我,快点儿。”冯晓晴一边催他,一边把自己脖子上的塑料牌摘了下来。
“啊?”高洋捂着胸卡不撒手,“要我出入证干嘛?你拿走了,我不就进不去了吗?”
“哎呦,你可真够磨叽的。”冯晓晴直接上手去抢,“队里每次活动办的出入证都有富余,就是以防有人忘了带。一会儿咱们找老师再要俩不得了?挨两句说的事儿,你怕什么?”
高洋于是成功被打劫。
冯晓晴把东西一股脑塞给秋实:“我们这回人多,好几个学校的都凑一起了,互相都不认识。你和小海哥哥一会儿就跟在我们后面混进去。”
冯晓晴这招偷天换日老辣利索,不由得让俩人看傻了眼。最后还是徐明海反应快,学古装片里大侠的姿势,双手抱拳道:“西城区花木兰仗剑行千里,请受在下一拜。”
冯晓晴听了以后一脸明晃晃的得意,她拿眼风扫了一下秋实,仰脖哼道:“我以德报怨。”
徐明海于是嗅到了一丝少女情怀总是诗。
交代完毕,他俩眼瞅着冯晓晴和高洋跑去找老师,然后果然拿到了两个新的出入证。她把证件挂到脖子上以后,远远地丢了个眼色过来,便跟着队伍开始往工体乳白色外墙的一个侧门走去。
徐明海和秋实便像冯晓晴吩咐的那样,默默跟在最后面,企图蒙混过关。
等到了门口,工作人员看一眼出入证就放进一个去,以此类推。随着前面的人越来越少,终于轮到了徐明海和秋实。俩人不动声色地学人家的样子挺了挺胸口。
然后对方一挥手,他们居然就这么被放了进来。
“牛逼,”徐明海低低地说了一句,“神探亨特都不敢这么演。”
而秋实则严重怀疑他俩现在是梦里不知身是客的状态,于是伸手便掐了自己和徐明海一下。直到尖锐的痛意和对方倒吸凉气的嘶嘶声传来后,秋实才彻底相信了他们已经身处工人体育场里的事实。
泼天的喜悦顿时化作氢气充斥了全身,秋实伸手就搂住了徐明海的腰。徐明海也掩饰不住的一脸狂喜,他嘴里念叨着矜持点儿矜持点儿,但还是由着秋实抱着自己双脚离地颠了颠。
就在他俩强忍着心里马上就要炸开的兴奋要往里走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说话声:“哎,那两位同学,你们等一下。”
第39章 这就叫改革开放
两颗急速跳动的心脏像是被人一把抓住,然后反手泡进了寒冬腊月的护城河里,他们立刻就僵在了原地。
等俩人非常机械地把头转了过去,就看见刚刚那个检票的人快步走上前来。他的小眼睛里似乎正飕飕冒着寒光,一副见不得别人高兴的样子。
秋实于是立正站好,伸出胳膊高举到了头部冲来人敬了个标准的少先队礼:“叔叔您好,您叫我们?”
“哦,你们好。”他像是被秋实过于凛然的小表情吓了一跳,“那个……这个是不是你们掉的?”对方展开手,里面赫然出现了徐明海的自行车钥匙。
警报解除,俩人同时在心里长长吁了一口气。再一辨认,人家眼睛里哪有什么寒光?除了惠风和畅就是鸟语花香,真是自己吓自己。
“是我们的,”秋实赶紧抓起钥匙揣进兜里,冲人一鞠躬,“谢谢叔叔。”
对方接着又嘱咐了几句,说今天人多别再弄丢了云云便转身离开。
徐明海和秋实于是不敢再瞎嘚瑟,只学黄花鱼贴着边儿溜,然后一路来跑上了看台。随着前方的视线陡然开阔,他俩立刻就被体育场内千军万马的场面镇住了。
正所谓,人过一万,无边无沿。此刻现场足有七万多名中外观众,气势之磅礴简直如同滔天巨浪一般。而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则一整面超大背景台——这是由三万个手拿翻板的中学生所构成。多年后,媒体报道起当年的盛况,都称呼其为人肉巨型LED。
俩人伸着脑袋探照灯似的扫了一圈,最后踅摸到了一个没人的区域。他们跑过去后发现这里的座位上贴著名单,看样子留给代表团的,于是便老实不客气地坐到了最前排。
此刻已经临近下午四点,阳光正好,不管是被浓荫覆盖的中央广场还是红色塑胶跑道都下呈现出浓稠激昂的质感。
突然,一个非常熟悉的人声响彻长空。徐明海斩钉截铁地说是宋世雄,肯定错不了。伴随着他的解说,几只巨型的降落伞在空中翩然而现。
这是开幕式正式开始之前的表演环节。只见跳伞运动员们的身上悬挂着巨大的五环旗或各国国旗,伴随着欢快的音乐,天外来客似的一组接着一组降落在场内。有些甚至还在空中摆出了叠罗汉的高难度造型。看得所有观众都集体鼓掌,大声叫好。
这还是徐明海和秋实第一次看跳伞,于是也都仰着头,兴奋地冲着天空不停挥手。
而当背景音乐换成了梁祝的悠扬旋律后,大家就迎来了仙女下凡一样的画面。身着古装的姑娘们手挽长长的飘带辗转于九天之上,姿态婀娜地向看台抛洒鲜花的花瓣。那感觉,就跟三月三西王母在瑶池举行蟠桃会似的。
徐明海凌空接到一朵,顺手就黏在了秋实细白的额头上,然后指着上面问:“哎,画着颗树的是哪个国家的国旗?”
秋实索性一歪身子,整个人仰面躺到了徐明海的腿上,手搭凉棚答道:“黎巴嫩。”
徐明海:“那个跟大公共儿似的呢?”
秋实:“新加坡。”
徐明海:“那大皇宫是哪儿?”
秋实:“柬埔寨。”
徐明海一脸怀疑:“哎果子,你不是欺负我学习不好糊弄我呢吧?”
“最近这一年,打开电视就是介绍亚洲这些国家的国旗、人口、风土人情什么的。你看了都不记吗?”秋实反问。
“我费脑子记这些东西干嘛?”徐明海丝毫不觉得丢人,反而低头笑说,“你就是我的机器猫。”
秋实只听见心里那只怪物柔情似水地“喵”了一声,然后脸无端端地就红了。
一时间,绚丽还给了湛蓝,逼仄还给了空旷、喧嚣还给了静谧,7万人的工人体育场里,秋实似乎只听得见他们俩人的呼吸和心跳。空中无数只颜色明艳的降落伞、百结愁肠的飘带、各国的国旗一股脑都化作了蜜,接连不断地从天上淌了下来,滴落在心上,黏答答的。
为了避免那只怪物得意忘形走火入魔,秋实立刻逼自己坐了起来,不敢再躺在徐明海的腿上望天了。
所幸这个时候跳伞也结束了,往下是太极拳和军乐队的精彩表演。随着后者完成了最后一个阵型整齐离场,背景台的学生们利落地翻出“热烈庆祝第十一届亚洲运动会开幕”的中英文字样。
随即,广场上响起密集的鼓声和绵长深远的钟声。这声音听起来古老沉重又带着殷殷的期盼,就像是这个历经风霜的国家,以及一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民。
副市长发言后全场起立。背景台翻出国旗的图案,国歌的旋律响起。随后,各个国家的代表团按照简化汉字顺序依次开始入场,这是大家最喜闻乐见的环节。
徐明海遥望着场上远道而来且皮肤黝黑的国际友人,问道:“马尔代夫是哪儿?”
“好像是印度洋上的群岛国家。”秋实正襟危坐地回答道。
徐明海恍然大悟:“我说呢,你看他们这悠然自得的劲儿,一看就是成天在沙滩上晃悠来晃悠去的民族。”
接下来他便开始逐一点评,其中穿插着各种不靠谱的言论,秋实也懒得纠正,权当相声听。
“哎,怎么半天都没见着苏联老大哥?”徐明海又问。
“这是亚洲运动会……”秋实听不下去了,侧头看他,“苏联是欧洲国家。”
“嗨,分那么清楚干嘛?不都地球村儿了吗?”徐明海以联合国主席的口吻刚说完,下一秒就被进场的队伍吓了一跳,“这是伊朗?怎么人都拿黑袍子罩起来?”
秋实也不懂,于是他俩撑着面前的栏杆往下看。只见方队后面的男人倒都穿着灰蓝色的西装微笑挥手,于是便猜前面几个黑袍子是女人。
“是不是她们都跟金花婆婆似的,实在太漂亮了,所以要罩起来?”秋实推理。
“这也太不局气了!来都来了,怎么能不亮个相呢?”徐明海无奈扼腕,只得自行脑补波斯美女的异域风情。
“哎,科威特的人为什么手臂上都绑着黑纱?”这回改秋实发问了。
徐明海进进出出老能听见胡同口大爷们凑在一起侃国际局势,此刻终于让他瞎猫碰死耗子,赶上了一个自己知识范围内的问题,于是回答道:“就上个月的事儿,伊拉克入侵科威特。有一个亲王死在伊军手里了。碰巧这个亲王是亚奥理事会主席,听说一直对咱不错,特支持咱办亚运。所以我估摸着,科威特的兄弟们这是在悼念他呢。”
这是第一次,他俩感到在这个时代与“地球村”紧密相连。
又过了一会儿。
“啊,香港队!”打小看金庸剧长起来的徐明海突然兴奋呐喊。
秋实太阳穴一跳,下意识就酸他:“找王祖贤呢?”
“大局当前,老惦记着儿女私情像话吗?”徐明海义正言辞,“我就想视察一下香港人民的精神面貌。嗯,各个儿都英姿飒爽的,一看就是为了回归做好了准备!”
正说着,越南代表团也入场了。人不少,浩浩荡荡的。
“越南居然也来了?”徐明海挺吃惊。
“怎么了?”秋实不解,“他们不能来吗?”
“嗨,对越自卫反击战打了这么多年,两边不是一直都不对付吗?不过来了也挺好,证明迎来了和平年代。”徐明海高屋建瓴地总结,“和平最重要。”
又过了一会儿,他俩同时冲着火红颜色的方队喊道:“啊,澳门队!”
因为上次和华嘉辉有过一面之缘,澳门对他们而言已经变成了一个计划中的度假目的地。此时此刻见到代表团,亲切感便油然而生。
澳门代表团之后,身着蓝绿套装的中国代表团便作为压轴正式亮相。
顷刻间,体育场内像是被谁按下了开关,在场的七万人同时炸开锅似的沸腾了起来。这种从心底弥漫出的巨大骄傲和感动无关形式,无关主义,而是一种最纯粹最质朴的热烈情怀。末了,中国队入场的背景音乐直接变成了全体大合唱,久久不能停息。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
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直到徐明海带着秋实骑在晚风拂面的路上时,俩人还在嘴里单曲循环着这首歌。
此时此刻,未来和希望对他们来讲是一个无比坚实且毋庸置疑的东西。他们相信,只要一天天长大,一步步往前走,一切就会变得越来越好。
“果子你饿不饿?”徐明海问,“想吃什么?”
“咱们去吃一顿“肯德基”怎么样?”秋实跟徐明海显摆,“我还有钱呢。”
说起来,肯德基自打1987年年底在北京开了第一家门店到今天已有3年。但对大部分人来说依旧算是高级洋气的舶来品。一份接近10块钱的套餐,一家人来吃就要花掉工资的十分之一,足以让工薪阶层的老百姓望而却步。而秋实和徐明海这两年也大了,已经不会像不懂事的小屁孩那样跟家长闹着要跟去开洋荤,所以至今都还没有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