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实的提议并不是临时起意。他牟足了劲要给1990年的9月22日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行!吃果子的软饭去喽~”徐明海毫不磨唧,立刻开始奋力蹬车,带着人朝前门方向驶去。
他们途径朝阳门桥、建国门北大街、然后沿北京站东街继续往西骑行。而当秋实看见北京站出站口汹涌无比的人潮时,只觉得当年的那个腊八恍如隔世。
他不禁幻想,如果此刻遇上了当年的自己该说些什么?他想,他会轻轻把人搂在怀里,拍着小孩薄薄的后背说,什么都别怕,有徐明海呢。
徐明海一路飞驰,终于来到了传说中位于前门西大街正阳市场的肯德基。这里足有三层楼,色彩明艳,窗明几净。
他俩存好车走到门口,徐明海还假模假式地冲着那个穿着体面的白胡子老头问了句吃了吗您,然后才推门往里走。
谁知俩人进去后,瞬间就被在空气里翻涌着的异香夺去了魂魄。这富有油脂的诱人的气息经由鼻腔唤醒了味蕾,嘴巴里顿时分泌出涛涛口水。所以,徐明海对肯德基的第一个印象非常好。
柜台的工作人员看上去年纪不大,都穿着统一的制服,带着遮阳帽。俩人径直走上前去要了两份套餐,还有两个圣代,一口气花掉了24.8块钱。至此,秋实的小金库正式宣告破产。
店员收了钱,麻利地在收银机前操作起来。随后便端出了两个盘子,每个里面都躺着一份土豆泥、一份菜丝沙拉、两块原味鸡、胡萝餐包,以及淋着草莓酱,顶着花生碎和红樱桃的圣代。
徐明海拿起两个托盘,带着人就跑到了最高的一层。他们找了个靠窗的位子面对面地坐下,随后迫不及待地抓起还烫手的原味鸡狠狠咬上了一口。这外焦里嫩,混合着肯德基神秘香料的美式炸鸡一下就精准腐蚀了俩个半大孩子。
他们一边用全部感官体会着洋快餐的不同寻常,一边看向窗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亚运会的缘故,今天的正阳门箭楼亮起了灯,在北京傍晚的靛蓝里显得流光溢彩。
此刻,快餐店的内部装潢、标准流水线的服务,以及奇香四溢的炸鸡让他们觉得仿佛置身遥远的美利坚。而外面的百年城楼依旧雄浑凝重,是老北京的象征。双方互相伫立凝视,成就了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徐明海吃着冰凉爽口的圣代,总结说,这就叫改革开放。
这是1990年的初秋。北京的大街上全是熊猫盼盼、火炬、会徽和飘扬的彩旗。它们和漫天的降落伞、呐喊声、歌声,肯德基一起,构成了徐明海和秋实永生难忘的记忆。
第40章 陈世美
转眼又是盛夏时节。
徐明海这几天都没在大杂院里,说是奶奶想孙子,所以一放假就被大人扔去陪老太太了。秋实见不着徐明海,就像是植物缺了雨水,蔫蔫地打不起精神来。
所以就在别的家长都在担心孩子暑假里四处疯跑闯祸的时候,他要么就猫在家看书写作业,要么就跑到东南屋去陪九爷听一出出凄迷婉转的折子戏,再没别的什么新鲜的。总之,日子过得非常不“青少年”。
这么一来弄得陈磊老问周莺莺,说咱家果子是不是哪儿不太正常啊?明明正是调皮捣蛋天天打鸡血的岁数,怎么兹要小海一不在,就跟出了家的老和尚似的?周莺莺不以为然,说一样米养百样人,天底下的孩子这么多,哪儿能都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是的呢?
“我看弄不好咱果子就是个蔫萝卜辣芯儿,”陈磊最后以过来人的经验总结,“平时四平八稳不出圈儿,要出就出个大的。”结果他还没说完就被周莺莺曲起手指敲了一下头。
这天晌午,蔫萝卜同学正吹着电风扇,窝在自己床上看第一百零八遍的“射雕英雄传”。突然院门吱呀呀响了,他以为是徐明海,忙把蚊帐掀开挂好,然后从床上蹦下去开门,结果一看居然是他们班衡烨。
话说“财主”这一年过得非常滋润,各科作业都有人代劳了不说,大小测验、期末考试前还能拿到秋实给他整理好的公式、写好的作文模板以及押好的题。虽然学习这事儿靠的是日积月来,临时抱佛脚总归治标不治本,但对衡烨来说,能靠突击吃小灶就混个及格,已经相当满意了。
可谁知这学期刚一考完试,秋实立马来了个翻脸不认人。清清楚楚地表明这“买卖”不能再继续往下做了。衡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情急之下立刻抱住了秋实的腰不撒手,并声嘶力竭地大喊对方是无情无义的陈世美。
大约是秋实在外型上非常契合大家对于美貌负心汉的定位,于是同学们纷纷改口称呼他为“驸马”,唤衡烨为“香莲”。而衡烨非但不以为耻,反而是一副占领了舆论阵地的样子,气得秋实脑仁疼。
此刻,见“香莲”突然找上门来,秋实莫名感到一阵心虚。
“驸马~”衡烨摘了架在鼻子上的墨镜,娇嗔地甩了个水袖,飞也似地跑了过来。
秋实急忙伸出手来挡住他的投怀送抱:“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他不拿自己当外人,猫似的就往屋里钻。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秋实赶紧跟了进来。
“我脖子顶着的是脑袋,鼻子底下长着的是嘴嘛。”
衡烨好奇翻弄着秋实书桌上的磁带,念叨着:“黑豹?没听过。张国荣我知道!我会唱那个“英雄本色”的主题曲!等我回忆一下啊……”他随即做了个手拿麦克风的动作,“星星风夫哟嘿~葬红牙发放刚今~我奔内往牙秀民重引~”
衡烨的这个广东话发音听起来咬牙切齿极为可怕,像是要吃人。秋实赶紧打断他:“你到底来找我干嘛?”
“还能干嘛?找你玩儿呗!”他把身后的书包取了下来,大头朝下哗啦啦洒出来一桌子零食,得意道,“我给你带了好多好吃的。”
说完他便打了一包“不老林”,撕开五光十色的糖纸就往秋实嘴里塞去:“特好吃!”
秋实简直要佩服起这位衡烨同学精卫填海般的坚韧不拔来了。这一年,鉴于自己的独行侠风格,班里的同学最多找他也就是抄作业对答案,除此之外,再无交集。能做到每天厚着脸皮锲而不舍地缠着自己的,只他一个。
而秋实秉持着对“售后服务”保质保量的敬业态度,好不容易挨到“合同期满”,没想到对方的死缠烂打的功力也已臻化境。
“我真的不能再帮你写作业了,”秋实努力吞下口中的糖果,老气横秋的口吻神似他们班主任,“你这么下去,基础的知识都掌握不了,初三怎么参加中考?”
“啊!师傅!别念了!求求你别念了!”衡烨双手抱头一副脑门欲裂的样子,仰面便栽倒在床上。
“……”
衡烨自顾自发挥了半天催人泪下的精湛演技,结果无人喝彩,最后不得已收了神通,靠墙坐了起来问秋实:“哎,师傅,你想知道咱班……噢,不对,是咱年级的女生背地里都怎么评价你吗?”
“不想。”
衡烨差点忘了对着秋实不能使用一般疑问句的原则,于是不再卖关子,直接揭晓答案:“她们说你特酷。”
“酷”是一个刚刚在青少年流行起来的词,渐渐有取“牛逼”而代之的势头。但秋实听了只觉得冒傻气。
“但是吧,我觉得她们都被你蒙蔽了,你那分明叫见人下菜碟儿。”衡烨盖棺定论,然后继续说,“我看你每天放学冲着徐明海跑过去那个架势,就跟“天若有情”里吴倩莲见着刘德华似的!合着你每天在班里蓄电,就是为了将光芒全部洒向徐明海啊?”
秋实没想到衡烨居然观察得这么细致入微,顿感有些吃惊。更为神奇的是,他坐在车座后面时候,确实拿飙自行车的徐明海跟骑摩托车的华弟做过比较。最后的结论是,还是徐明海比较帅。
“不过后来我一打听才知道,你俩住一个院儿是发小儿。徐明海拿你当亲弟弟,所以就明白了。你的这个’酷’就跟三八线似的。对着那边儿的人呢,就秋风扫落叶;而对着这边儿的人呢,就春天般温暖。表面看上去特有原则,其实说白了就是没长大。”衡烨啧了一声摇了摇头,“幼稚!小屁孩儿!”
秋实第一次觉得衡烨分析起问题来好像还挺透彻的。他想了想问:“既然我这个小屁孩儿这么幼稚,你干嘛还老缠着我?咱班学习好的同学又不止我一个。”
“是这么回事儿,”衡烨立刻来了精神,他变换了一个姿势,跪在床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秋实,“以前呢,我是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但自打遇上你,我才发现我特喜欢受气。尤其是你死活都不给我好脸儿的时候,我其实都特开心,就更想上赶着烦你了。哎,你说我是不是有病?”
秋实听了这话不由得暗想,可能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怪物。它们奇形怪状各不相同,但最后都会逼人问自己是不是有病。
只是衡烨更勇敢一点,因为他敢把这句话光明正大地问出来。
反观自己,可能他这辈子都不敢看着徐明海的眼睛说,我想亲你,想坐在自行车前杠上被你整个人罩起来,我不想你去香港找王祖贤,我想跟你在大杂院儿待一辈子。哎,你说我是不是有病?
就在俩人无语凝视的时候,陈磊拿着个沉甸甸的编织袋走了进来。
“哎呦,这真是西洋景儿嘿。”他笑着把东西放在地上,“头回在果子屋里见着客人。小伙子挺精神啊!”
“叔叔好!”客人立刻从床上下来了,拍着胸脯自报家门,“我叫衡烨,是秋实的同学,也是他哥们儿!”
“哥们儿好,男孩儿就得多交几个哥们儿。”陈磊挺高兴,说着就打开地上的编织袋,跟秋实说,“这是刚到的牛仔裤。做货,版型好也舒服,我想给你和小海留两条,剩下再搁店里卖去。趁着你哥们儿也在,那就一勺烩呗。”
衡烨作为“暴二代”败家子,立刻就要掏钱。而陈磊直接把衡烨手里的人民币笑着骂了回去,然后拿眼睛一扫就找出条合适他尺码的裤子,连同给秋实和徐明海的一同留下,才把剩下的拿去店里。
见大人走了,衡烨马上左脚碾右脚,踹掉球鞋,要当场试穿。
秋实见了赶紧拦他:“你回家再试不行吗?”
“在这儿试怎么啦?屋里又没女的!”说完后,衡烨双手抓起腰间的松紧带“哗”一下就把运动裤褪了下来。
他的T恤有些长,堪堪遮住了屁股,看上去像是没穿裤衩只踩着双白袜子。衡烨把牛仔裤拿在手里左看右看,用识货的口吻说:“牛逼,还是苹果牌儿的呢!”
眼前这个画面莫名让秋实觉得尴尬,只好催促道:“要试就赶紧。”
“着什么急,又不赶着投胎。”衡烨抬头一看发现有人脸红了,顿时起了促狭的心思。他咧开嘴一下就飞扑到了秋实身上:“驸马~让香莲也看看你的小裤衩儿吧!”
此时天气炎热,秋实在家穿的衣服无非是背心短裤塑料拖鞋,哪里禁得起衡烨上下其手。况且他也知道对方只是在闹着玩,不能真豁出去跟他打一架。于是顾得了上面,便顾不了下面,三下五除二就被人家成功地把短裤扯了下来。
“哎呦,还是’花花公子’的呢!果然是陈世美!”
秋实见衡烨指着自己天蓝色的小裤衩哈哈笑了半天,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笑的。这也是陈磊的货品之一,秋实压根不知道这上面绣着的兔子头是什么玩意儿。
这时,衡烨突然出手,直接钳住了秋实的胳膊就往床上压去。
秋实猝不及防,下意识伸手一抓。随后只听见“哗”的一声,蚊帐应声而落,把俩人一并罩在了床上。本来屋里就热得透不过气来,这下更憋了。
“你快起开!”秋实看着身上的人皱起眉来,“蚊帐都坏了。”
衡烨纹丝不动外加胡搅蛮缠:“你要是老实配合,它能坏吗?”
秋实发出最后通牒:“再不起来我真生气了。”
“没见过你生气,快让我瞅瞅。”衡烨笑得见牙不见眼。
秋实于是不再留情。他当机立断伸出腿来往衡烨腰上一别,再猛一使劲,前一秒还嬉皮笑脸的人直接惨叫一声,腰立刻就塌了下来。秋实一个鹞子翻身,便把刚才俩人的姿势彻底掉了个个儿。
“蹬鼻子上脸是吧?”秋实用力按住衡烨的手腕,逼问,“还闹不闹了?”
可这个问题就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刚才还吱哇乱叫的人居然安静了下来。
“问你话呢!”秋实神情严肃地把话重复了一遍,“还闹不闹了?”
随后,他透过一层层的网眼见衡烨眨了眨那双细长的眼睛,又缓缓嘟起嘴,上下两片唇瓣用力一嘬就发出了一个清脆响亮的动静。
就在这个时候,门“哐”一声开了。
“果子,我回来啦!”
第41章 蓝色
此刻屋里万籁俱寂,只有一只蚊子在四处嗡嗡地抒着情。
三个人就这么各自恪尽职守地保持着当下的姿势,半天谁都没敢动。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秋实。他奋力挣扎着从层层缠绕的白纱中脱颖而出,然后红着脸蹦下床去,光着脚满世界去找自己那条不知道被丢去哪里的短裤。
衡烨这厢扒拉开脸上身上的蚊帐也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笑嘻嘻跟徐明海打招呼:“哥!你来啦?”
这声“哥”像是一口仙气,终于让浑身僵硬的徐明海闻之起死回生。他长出一口气:“嗨,是小烨子啊。吓死我了……不是,你俩这儿练什么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