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听到不少小道消息,说有人要刺杀一位政府高层官员。你不会对此一无所知吧,梅勒?"莱茵哈特看上去心情很好地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用一块上等松香擦着小提琴的琴弓。万湖会议后他奇迹般的清闲下来,每天只是在文件上看都不看地签字。
大量的犹太人和左倾人士被装上火车送往毛特毫森集中营,青年的强壮男女被当作苦力强迫劳动,老人和孩子则被残忍地处死。莱茵哈特所负责的是调配火车运输班次,连负责整理文件的梅勒都惊异于这些被"重置"的人的数量。
他听到这话时吃了一惊,但并不害怕。"哦,听到过些传言......要不要提醒国务秘书卡尔·弗朗茨阁下加强警卫?"
"一句话就把你卖掉了,米歇尔。"莱茵哈特狡猾地挤挤眼睛,把提琴架到肩上试了几个音,满意地放了下来。"杀掉那个家伙有什么用?一头脑满肠肥的猪,还每天被大群警卫伺候着。我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更别提别的了。"他凑到梅勒脸前。"是和英国人一起刺杀海德里希是吧?"
梅勒皱起眉,举起了双手。"上帝,您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事情我知道,但我发誓我没有掺和进去!"
"小声点,没关系--你从保安联队那里出来太久了,同刑事警察们联系太少。两个星期前有人在皮尔森发现了四个英国降落伞,还有英式包装箱。估计有两个人潜伏在捷克,他们该不会是来旅游的吧?"莱茵哈特闲闲地笑着。"而且,比起别的政府官员,刺杀海德里希要简单的多。他几乎没有带警卫的习惯,而且这对纳粹上层也会引起一场大洗牌。目前德国稳定的一号人物当然是希特勒,而二号权力则由戈林,希姆莱和海德里希分担成稳固的三角。这个三角一旦崩坏,希特勒肯定坐不稳了。这么简单的道理,英国人怎么会想不到?"
梅勒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怦怦跳动。尽管表面上看来毫无变化,他的心里却在飞速计算。这是一个恐怖事件。针对高层的恐怖事件往往不是"一个人死了"这样简单。这是一个完整的阴谋,如果刺杀成功,海德里希死了,会引起怎样的社会震动?纳粹会怎样报复?他的继任者是谁?这个事件的影响会有多大?谁会从中得到最大利益?我们将付出的牺牲能不能从中收回成本?这一连串的问题都需要解答,但他无法看得那么远。一切都像是一个纷乱的线团,而将它抓乱的猫却只是乖巧安静地坐在那里,调试着瓜奈利式小提琴的琴弦。
"看着我干什么。我目前还无法估计到这个事件造成的后果,只是可以肯定,流的血肯定会比你想像得多得多......至少要这个数。"莱茵哈特许久才再度开口,竖起一根纤细的手指。
"一百......一千人?"
"一万人。如果不被他的继任者政治性扩大的话。估计这个数字在犹太人,波兰人和吉普塞人身上还要至少翻四五倍。让那些约翰牛们去算算成本再决定行动吧。有一点,我在职责上可以偷懒,但是别想把我变成第二个波特曼少校。"莱茵哈特挑起了眉锋,却又乖巧地笑了出来,重新拿起了琴弓。"好容易有了一只下金蛋的鹅,别急着把它杀掉......想听什么曲子,《恶魔的颤音》怎么样?"
伊莱莎·贝克小姐是全捷克继莉娜·海德里希夫人之后最令人羡慕的女性。她简直是一个生活在二十世纪的灰姑娘,从一个军队中的文官上士一跃成为驻布拉格秘密警察大队长,德军中最英俊文雅的美少年的的未婚妻。
而她却是隐隐总觉得不安,她从齐尼乔夫区的公寓搬到了位于库比斯的别墅,有两个伶俐的小女仆和她住在一起。她们明显是受过保安局训练的,经常监听往来客人的谈话。
这里简直成了盖世太保的另一个间谍点。莱茵哈特并不住在这里,而是每隔几天就会来看看她。陪她去教堂或去剧院听歌剧。但他来的次数明显比让她知道的要多,伊莱莎经常在半夜听到走廊上有人在低声交谈,书房里也经常出现用密码和暗语写成的纸条。
伊莱莎在青年团里的时候就被她的教母,一个情报机关的军官夫人发展进了一个密谋推翻希特勒的谋反集团,这是个松散庞大的组织,成员从中央参谋部到苏俄北非的前线都有分布。却一直因为管理不力而几乎没有干成什么大事情。
在1942年初,在柏林代号"老板"的上级给她发了一封绝密电报,要求她配合两名捷克籍英国特工刺杀捷克最高统治者,秘密警察头子海德里希。
这是一个希望渺茫而着实大胆的计划。伊莱莎并不知道这个"老板"到底是谁,仔细分析后才发现实在没有别人比自己更适合接手这个事件。莱茵哈特与海德里希的关系密切,可以轻松地收集到大量资料而不引起怀疑。而幸好两人还没有结婚或者同居,否则如果要骗过那样一个老练的盖世太保,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伊莱莎通常会将没有来得及转移的文件放在客厅中的花梨钢琴里,她见过不少搜查场面。盖世太保会掀起地板,割裂皮革靠垫。但还从来没发现过他们会检查钢琴的厢盖。女仆同样也不会检查那里。每隔几天她就会将它们通过伪装的"园丁"转移出去,从来没有人发现。
"伊莱莎,那架钢琴是不是有点走音了?"莱茵哈特突然从当天的报纸上抬起头来。四月里的阳光明媚,女孩穿着白色连衣裙坐在钢琴前,仿佛是波提切利笔下的仙女般美丽。"听上去怪怪的。"
"不是三月里刚调过音么。"她心里一抖,前几天在琴厢里放了一大张地图,过硬的纸张大概碰到了不知什么地方,虽然对音质影响细微,但足以让从小学习提琴的莱茵哈特察觉。"可能是技巧的问题吧?......海顿的曲子对我来说太难了。"
"有可能。"年轻人活动了一下手指,按下了C调的do。"你弹首拜厄的简单练习曲我听一下。"
伊莱莎翻了几篇乐谱,选了一首最简单的曲子。可是可能是因为略略紧张,演奏并不出色。音符生涩得像没有成熟的樱桃。
"果然是你的问题。不过没关系,愿意的话练习一下,不喜欢也就算了。"莱茵哈特狡黠地眨眨眼睛,湛青色虹膜在阳光下折射出钻石般的烁彩,像只狡猾的狐狸。"而且,别往琴厢里乱七八糟地塞东西。弄断了内弦怎么办?"
十四
莱茵哈特安静温顺地闭着眼睛,任凭男人的手指在他的身体上游移。身体的热度一点点消退,意识和衣物又一点点回到身上。海德里希总是会温柔地为他穿好制服,像小孩在反复拆装着心爱玩具的包装。
虽然已经不像初夜那么痛苦,他仍觉得腰像断了一样酸痛不堪。根本无法动弹,只好躺在床上企图恢复一点体力。脖颈上略一收紧,领带也被系好了。很好,一个小时后他就可以若无其事地从这里出去。披上这层禁欲威严的伪装,他又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年轻军官而非用身体换取信任的娼妓。毕竟军人的天性是服从,不管是在战场上,办公室里还是在床上。他感谢这种天性。
"莱茵哈特,我听说你要结婚了?"海德里希的声音依旧纤细冷淡,他坐在床边上看着年轻人略带疲惫的面容。那是一种被征服过的美,像是被剪下来插进水晶花瓶的玫瑰,过分的娇艳魅惑下是冷淡和凄凉。
"她是个纯血统的雅利安人,德国人。我从前的副官。"
"我见过她,不是这个意思。"
"如果我身边没有一个女人的话再这样下去是容易被人说闲话的,我不想阁下的名誉受到损害。"
"我想你是对的。"
莱茵哈特突然不想再说话了。他想到了许多的人,瓦尔特·舒伦堡、阿尔弗莱德·瑙约克斯、路德维希·克劳迪许、约瑟夫·门格尔。许多只是见过,有些不认识。像幻灯片一样在他面前闪过。又迅速消失。他们是否对面前这个男人说过同样的托词借口?
而他,是不是真的相信了呢?
一切都将很快结束,而应该得到的尚未得到,已经到手的却正在丧失。
"在皮尔森的一个军用工厂发现有过被纵火的痕迹,那里的刑事警察在现场发现了英国造的子弹壳和火柴。务必调查清楚,一个星期后把详细报告交给我。"海德里希站起来靠在窗前,点燃一支香烟却没有吸。淡青色的烟雾盘旋着上升,消失在白炽灯黄白色的光里。"你睡吧,天已经快亮了。"
"在这个时候还要下达命令,您真是个残忍的人。"莱茵哈特竭力撑起身子坐起来,在海德里希的左脸上吻了一下。"我不在您这里过夜了,莉娜夫人会因为您没有回家而生气的。让汉斯送我一下,可以么?"
"当然可以。"海德里希按灭了香烟,一手搀着他向楼下走去。这座房子的原主人是一个犹太糖商,现在那一家人都死在了集中营里。风吹动窗帘,如鬼影幢幢。
他的司机肯定不是第一次干这种活计了。深绿色的敞棚梅塞迪斯轿车幽灵般轻快地滑过来,没有任何武装。莱茵哈特觉得这真的是一个大胆到了荒谬的主意:同样是遇到刺杀者,希特勒会命令司机加大油门冲过去,而海德里希却八成会停车,想凭他击剑手的速度和高超的射击水平将凶手击毙。他平时并没有配枪的习惯,那么......武器,是不是会放在这里呢?
后门的侧袋中触手一片冰凉,猜对了。莱茵哈特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呵欠,一手撑住侧门。他在外面的时候一直戴着手套,为了不留下指纹,也因为在夜幕里黑色的皮革是最好的掩护。
车子开得并不快,如果是用冲锋枪扫射那么乘员和司机会被立刻打成筛子。用炸弹效果也是差不多。他微闭着眼睛摸索,这种轻型勃郎宁手枪没有击锤,只靠撞针引发。而单手卸掉它并不难。指尖微微一颤,他知道得手了。
"把我在这里放下吧,克莱因先生。"他看了看表,三点二十五。"空气很好,我有些头痛,想自己走一走。"
司机给他开了门,很好。这个家伙块头大,反应相对就慢。莱茵哈特深吸了一口气,拖着仍然酸痛的身子沿空无一人的街道走去。随便地拐进了一座明显带有波希米亚风格的教堂里。
莱茵哈特并不信神,可以说他没有任何信仰。但在这个时候他却真的希望有一点什么东西能给自己以拯救。这个世界,包括了他自己的世界让他觉得恶心,黑暗在无声地尖叫,一股刚才没有感觉到的疲劳和恐惧将他的意志彻底摧毁。他贴墙站立,两腿却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内部和外部几乎同时崩溃,他缓缓跪倒在地,却被拉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嘴立刻被捂住了。"别怕,是我。"声音温暖平淡。"半夜,一个落单的德国人是很危险的,况且你还穿着党卫军的军装。"
莱茵哈特死死抱住梅勒,如溺水的人抓住船板而非稻草。他惊异于自己的软弱,也隐隐有些得意。脸颊紧紧贴在对方的肩上,虚弱地开了口。"生意都谈完了?"
"都做完了。准备得不错,到时候如果真的有了大规模冲突,他们准备把这个教堂当成抵抗的掩体。我刚要仔细勘察一下,你就进来了。"梅勒轻轻拥抱了一下怀中纤细的身体,把他推到一个不那么暧昧的距离。"他们很紧张。"
"像你这样麻木了的人并不多见。"
"我是‘专业人员'。"
莱茵哈特干涩地轻笑了一声,这里很黑,伸手不见五指。无法看到对方的表情,黑暗将人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刚才梅勒全然是凭借听觉辨认出是他,现在连那温暖的让人觉得安全的体温也感觉不到了。他沉重地呼吸,竭力想确认一点对方的存在。"我拔掉了他配枪上的撞针,如果不过得太久的话应该不会有人发现。"
"你很紧张。"梅勒的声音不远,但却好似无法触及。"在颤抖。"
"向自己的上司开枪需要天大的勇气,同谋也一样。"莱茵哈特抱着手臂,没有动弹。"他死了以后,我就不得不直接归入希姆莱的管辖之内。甚至可能会被调到马丁·鲍曼的手下去......我从34年就在他手下干活了,那时候,保安局只有二十个人呢。"
"对不起。"
"如果下个月的今天我们还活着,再说这种话。"
这句话中有一种不寻常的东西让他抬起头来,莱茵哈特眼睛里跳动的明亮灼人的火焰让他下意识地躲开了。他惊奇地发现,这个总是笼罩在冷漠与接连不断的阴谋中的少年身体里蕴藏着难以描述的激情和坚忍,象一根美丽的折不断的芦苇。全心全意的钟情、长期的自我压抑和斗争、痛苦漫长的坚持--所有这些看不到的精神生活,如同一座黑暗古教堂里的穹顶壁画,现在被一只蜡烛缓缓照亮,展示出令人目瞪口呆的美轮美奂。
沉默笼罩了一切,黑暗也一样。乌木十字架上的受难基督悲悯的目光能穿透千百年的时光,却照不到脚下小小一块土地。"那个人对我说过,战争就是慢慢把我们像青蛙一样煮死的温水但我们没有办法摆脱......"莱茵哈特低低地叹了口气。"如果伊莱莎没有‘我的未婚妻'这个身份来保护她的话,是很危险的。我知道她在同你们来往。"
"我知道。"梅勒按住了他的手背,用力很大。莱茵哈特感觉骨头都快被捏碎了,疼,却让人安心。温暖沉重的呼吸一点点挨近他的脸,让人的心跳都不稳起来。"但是现在,趁水温还适人......"
"不要在上帝面前。"梅勒感到自己被猛力推开,刚才那个还柔和到魅惑的声音一瞬间变得涩哑。"不是适当的时候,我......我不配。"
五月二十七日那天天气很好,布拉格已经是初夏。空气中充满温暖兴奋的因子,布莱道尔街20号盖世太保总部大楼平静如常。官僚们互相攻讦推诿责任,文书副官们在传递文件和决议的同时将小道消息传得满天飞。这里像一个巨大而忙碌的蜂巢,突然因为一个四级小队长的尖叫而炸了营。
"海德里希阁下遇刺了!"
这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希特勒手下由戈林,希姆莱和海德里希组成的稳固权力三角一下子崩坏,巨大的权力真空必须有人来弥补。莱茵哈特不动声色地与梅勒对望了一眼,抓住那个小队长抽了他一耳光让他平静下来。"遇刺?什么时候?!海德里希阁下......受伤没有?!!"
这个年轻的男人身上似乎有一种冰冷的力量能让周围所有人都瞬间冷静下来。那个中尉小队长结结巴巴地回答。"刚才,十点钟左右......用,用炸弹......阁,阁阁下似乎是受伤了,但具体情况还不清楚......"
"妈的!"刑事警察总队长潘维茨一拍桌子"这帮该死的波希米亚杂种,应该把他们都枪毙!"
"总队长阁下请冷静!"莱茵哈特瞪了他一眼。"先不要轻举妄动,请您马上加强戒严,关闭边防关卡以防他们逃掉。派人保护国务秘书弗朗茨阁下,马上上报希姆莱总司令让他从柏林找几个好点的医生过来!海德里希阁下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
周围的人迅速行动起来。军人的良好训练素质教会他们在任何情况下听从命令,何况是在这六神无主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站出来发号施令总比大家都像没头苍蝇那样乱撞强。"总队长请您马上调集所有有经验的刑事警察到行刺现场去寻找罪犯遗留下来的痕迹,米歇尔·梅勒,去负责医院方面的安全!"
"那你呢?"潘维茨好容易才反应过来,接上了话。
"二十四小时内肯定有大量上级官员和海德里希阁下的旧部会到布拉格来探望,我是情报官员,得负责对他们的接待和对一部分可疑分子的审查工作。对不起,我先失陪了!"莱茵哈特顾不上客气推门出去,他丝毫不比那些不知情的人好到哪里去。海德里希竟然没有当场死亡,这场谋杀就先失败了一半。而现在要做的,就是不让自己,梅勒和伊莱莎暴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