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他停了停。"你伪装得太好了。在前线上,大家都在迟疑动摇的时候只有你在坚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不是傻子......这是因为,你早就知道结果?"
上尉握枪的手没有抖,但他却觉得丝丝缕缕的绝望从心头开始扩散。原来他都知道,他早就看明白了一切。自以为完美的伪装却如此的不堪一击,那么再装下去还有什么意义?"你早就知道了?"
"总有三四个月了吧。你没发现从那时候起你与盟军联系就更困难了么......我想过要与你挑明的,但是却总觉得,多过一天也不晚,再多一天也不迟......就这么一天天地,一天天拖下来了。"莱茵哈特的脸始终苍白,带着若有若无的冷笑。"我查到原始档案,真正的米歇尔·梅勒左边脸颊上有一个不明显的伤疤,而你脸上没有。"
原来那时候他是为了确认身份。莱茵哈特闭上了眼睛,声音柔和苦涩。"没错,在东线上那次我就是为了确认这个。你肯定对我说了不少谎,但你吻我时候的欲望却是真的,真诚的......"
上尉无言以对。他感到理智的防线在一点点崩溃,也惊异于莱茵哈特的反应。他可以面不改色地编出无数借口和谎言,但真实的压力却是如此巨大,平静如冰川的挤压,足以将人压垮。"你......要怎么办?"
"真可笑。你用枪指着我的头,却还要问我怎么办?"莱茵哈特抬起眼睛,修长睫毛在瞳孔中投下一圈阴影。"你开枪吧。你会被美国人当成英雄,而我也不必变成张开腿迎合上司的婊子。现在是你最后忠诚的时刻,再反悔可就没有机会了。"
四周寂静得可怕,仿佛整个世界都停住了。这是一个美丽的噩梦,上尉感觉自己不能思考。太多的东西绞缠着他,黑暗在无声地尖叫,温暖的火光刀子般剜着他的喉咙。世界大战、盟军、轴心国、集中营里的犹太人、血肉模糊的东线战场。一切都成了遥远抽象的名词,枪口下男孩湛青的眼睛忧郁平静,嘴唇仍漾着珍珠般的柔光,而他已经记不得那个激情昙花一现的夜晚。
他缓缓放下了枪。
"上帝。"他痛苦地扔下帽子揉着自己的头发。"你和我一定都疯了。"
"整个世界都疯了,无怪你我。"莱茵哈特踮起脚尖凑上梅勒的脸,那一刻他的眼睛中只有那一对水色青瞳,近得足以让彼此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我或许愚蠢,是刽子手。是一切招你反感的东西。但请你记好了,你是个懦夫。"两个人的身体始终没有任何碰触,莱茵哈特抓起挂在门后的大衣。"明天给我收尸。"
梅勒被独自留在了黑暗里。他推开窗户,月色下的湖面像敷了一层奶油。带着水气的风扑进来卷走了留在屋里的暧昧苦涩的空气,也让他打了个寒战。卢格手枪乌黑的枪管将月光反射得森冷,他感到那条红色的带子又蒙到了他的眼前。越来越宽,流成一道血河。
十二
柏林郊外的空气清新,凌晨的时候下过微雪,在树枝上积了薄薄一层。偶尔有一两声不知什么鸟儿的鸣叫,更显得一片静谧。灰色的梅塞迪斯轿车从小路上无声滑过,像克虏伯工厂里砂模上流过的一滴钢水。
米歇尔·梅勒感觉自己的脸皮一定厚极了。但如果不继续伪装下去,他自己都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这种结果完全出乎他的承受能力,但除了接受之外毫无办法。
海德里希的临时官邸是一座浅褐色的二层小楼,外墙上悬挂着巨大的万字旗。太阳刚刚从生了锈的风信鸡旁边擦过,颜色暗淡,像镀了一层黄铜。他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一个人都没有。他跺跺脚,向手指上呵了口气,鼓起勇气来去拉门铃。
沉重的橡木门很快就打开了,一个十八九岁,还穿青年团制服的黄头发男孩向他行了标准的纳粹军礼。"您是诺尔曼中校的副官么?"
"是的,米歇尔·梅勒。"
"请进。"男孩转身退开,将他让进客厅。室内的装饰优雅素洁,主人的品位并不差。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绝对的安静让人窒息。上尉快步走上楼梯,轻轻推开主卧室的门。
与他想像的并不一样,莱茵哈特制服整齐地平躺在床上,睁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却红润得不自然。隐约带着紫痕,好像被揉搓过的玫瑰花瓣。
"谢谢你来接我,梅勒。"他的声音柔和平淡,细微得有些失真。
"您......没事么?"梅勒想伸手去拉他,手却停在半空。
"没事。"他闭上了眼睛,睫毛一动也不动。"拉我一把。"
上尉有点害怕,眼前的孩子在索求帮助甚至安慰,而他却仿佛是最薄脆的东方瓷器,一碰就会变成粉末。
他终于叹了口气,像抱一个婴儿那样把莱茵哈特横抱起来。虽然身形纤细,但那毕竟是一个青年男子的重量。梅勒的脚步沉重起来,他看到莱茵哈特的睫毛下出现了一条血红的线,却始终没有眼泪落下来。
梅勒想要说点什么安慰他的话,但始终没有开口。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都在慢慢地崩坏和重组。他现在只是米歇尔·梅勒,不是,也不可能是别的谁,别的什么。
时间还早,回到军官旅馆时候正好没有人看到。梅勒反手扣住莱茵哈特的手腕,毫不客气地将他扔到自己的床上。莱茵哈特没来得及压下冲到嘴边的惨叫,他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要散了。感觉也开始不连贯,他在梅勒的怀里挣扎,但毫无用处。整齐的军装被一件件扯下来,少年初雪般洁白的身体上竟然没有丝毫昨夜留下的痕迹。名为嫉妒的毒藤在疯狂蔓延,海德里希的彬彬有礼全是伪装的幌子。
梅勒拧过他的下巴开始吻他,这个吻轻柔温暖,却搀杂了泪水的咸涩。
"你最好收回昨天的话,我不是懦夫。"他扯过毛毯把莱茵哈特裹得严严实实,顺手出去带上了门。
1942年1月20日在寒冷中来临。柏林万塞湖畔,决定欧洲1100万犹太人和东方移民的"万湖会议"在捷克临时总督,内政部长海德里希的主持下召开。
鲁道夫·赫斯、汉斯·法兰、埃里克·多尔夫,阿道夫·艾希曼。刽子手、暴君、柏林讼棍和盖世太保全聚到了这里,群魔乱舞鬼影幢幢。
海德里希自命为清除犹太人的武器,多尔夫和法兰因为几句脏话而反复唇枪舌剑地辩论。希姆莱脸色煞白,手中不停地玩弄各色铅笔。舒伦堡几乎每十分钟就会离开一次座位,每次都带回来大把的电报纸条。
"瓦普几司之夜。"莱茵哈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魔鬼们也嫌那座岩峰上太冷清了。"
上尉谨慎地四下看看,走廊上人不多。有几个高级军官的副官在抽烟或翻看刚拍发过来的电报文件。"刚才我看见......有个空军那边的少校军官好像对您笑了一下。"
"是么,你吃醋了?"莱茵哈特调皮地挤挤眼睛。"难得你还这么敏锐......那是空军参谋部的舒尔维克少校,我的一个姐夫......会议还要开很长时间,我们不妨中间离开一下。我保证这趟旅途会让你大吃一惊。怎么样,浮士德先生?"
上尉耸耸肩,随着莱茵哈特向外走去。果然舒尔维克少校等在外面,正在不安地四下巡视。他是个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黑发。有一双灵活漂亮,略微外凸的灰色眼睛。个子高瘦,长了张可爱的娃娃脸。他见到上尉时皱了皱眉。"莱茵哈特......你的副官?"
"盟友。梅勒上尉绝对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可以对我说的话你都可以告诉他。米歇尔,这是空军参谋部的舒尔维克少校,自己人。"莱茵哈特随意地为两人做介绍,上尉在心里苦笑。他知道有一部分军官在反对希特勒,久而久之甚至形成了一个势力圈。以莱茵哈特的情报广泛度绝对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但无论如何他也想象不到,莱茵哈特竟然也是其中一分子。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允许自己继续留在这里吧?真是个讽刺。上尉的舌根上泛起了一层苦意,礼貌地与少校握了手。
"你和别人接触的时候最好还是小心些,幸好我还是你的小舅子,如果和别人来往过密引起保安局的注意,那就有麻烦了。"三人挤上莱茵哈特的车,舒尔维克坐在驾驶座上。汽车很快驶入了市区,在小巷里穿行。
"我已经很小心啦,对外的接待记录从来没有什么可疑。我没有副官,那些电报也是用密码和暗语写成的。来访的人从来都是坐不到十分钟就会被我赶走,要是你们连这样的好人也怀疑,那么我就真走投无路啦。"舒尔维克摊了摊手。"但是......你要求凯瑟琳也加入进来,是什么意思?......上尉,那是我老婆。"
"没意思,多一个帮手也是好的。而且她与别的那些军官太太闲聊的时候也能顺便套点情报,女人常常知道很多有用的东西。"
车子在一处小小的上层军官俱乐部门口停下了。少校按了按喇叭,二楼的一个窗口亮了灯。"今天到的人不多,但都是可靠人物。天呐,我都怕你一身党卫军制服出现在这里引起混乱!"舒尔维克夸张地苦笑,亲热地拍拍梅勒的肩。"老兄,你是在捷克加入我们的?"
"他是我在捷克保安系统里挑出来的,这么多年英法苏的心理攻击肯定会使一些人不再相信纳粹主义,趁机把他们拉过来。"莱茵哈特进门的时候就看到桌上放了一张美国出版的报纸,头版上罗斯福和邱吉尔正在握手。
"那个疯子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自私的利己主义,根本没有半点国家元首的样子!他在东普鲁士的地下室里对着地图发号施令,让我们的士兵去送死!不要再为他卖命了......"一个三十来岁的中校军官在一群人中间高谈阔论。"我们必须推翻希特勒!"
有人叫好,莱茵哈特冷笑一声。"听上去不错,但你们怎么搞垮他?下官倒是原闻高见。"
"大西洋宪章已经签定,如果战败我们将一无所有!我们要为这个目的打开一条路......实在不行,还可以利用手头现有的优势与英美谈判嘛!"
"绕了半天,原来是想趁还没战败去向盟军献媚是吧?那阁下与您所鄙视的罗马尼亚安东庞斯政府有什么区别?"莱茵哈特端坐在长桌末端,微闭眼睛现出一个冷笑。"我们手头现在还有什么优势?一百多万人在莫斯科打消耗战,北非的隆美尔元帅没有足够的兵力打通中东地区。阁下手中大概能指挥不到一个团的步兵,要投诚的话还不如我带着一箱子绝密文件去献给罗斯福呢!"
那个中校大概从来没挨过这种抢白,脸上像打了幻灯一样一阵红一阵青。"我们也可以去争取几个高级军官......"
"出门往东北方向拐,湖边上那座大楼里有无数高级军官,阁下能争取来哪一位?"
舒尔维克显然没想到他的这个小舅子一来就惹了这么大的一个乱子,急得脸都红了。反而是习惯了莱茵哈特行事方式的梅勒感觉有点好笑:这帮计划谋反的军官想得未免也太过简单,而且光动嘴乱喊没人真正下手,怪不得想干什么都不成功!
但如果把这帮人利用起来,还是一股相当可观的力量。他忍不住插了一句嘴:"但如果除掉了元首......哦,希特勒,海德里希上台了怎么办?"
没有一个人回答。o
"现在德意志的大厦已经烂透了,只要在某个部位踢一脚就能让它整个倒塌下来。但是,谁,在哪里踢这一脚?你们自己想吧,我不知道。"莱茵哈特看了看表,从桌上捞起军帽戴上。"对不起,我要回去了。我是万湖会议的随行侍官,如果出来时间太久我的长官会怀疑的。"
这个人无论在多么喧闹的时候出场,他退下时候总是一片冷寂。梅勒觉得好笑,这个小摩菲斯特总是说最呛人的实话,他似乎喜欢看那些人被冻结在当地的样子。
可怜的舒尔维克少校在门口灌了两大杯浓茶才恢复冷静,他坚决拒绝再同这位可敬的亲戚一起走路。"我得回趟家......咳,我肯定得回去。凯瑟琳怀孕五个多月了,我得在女管家下班之前回家去。咳,莱茵哈特,我知道--"
"算了,姐夫。"莱茵哈特伸手打断了他的话。"我们的目标不一样。你想推翻希特勒,而我是想以最小的代价来结束战争。我和海德里希关系密切,我还不想死。"
梅勒用几乎是同情的目光看了少校一眼,却发现他并没有露出过多失望的表情。这个人身上有一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气质。这种坚持虽然一时看起来是可笑的顽固,却是打赢硬仗最关键的部位。他向少校笑了一下,用力点了点头。
会议已经接近尾声,一致通过了将犹太人送到波兰集中营的决议。奥斯维辛、特莱勃林卡、切姆诺、贝尔赛克、锡比堡。在那里"齐克隆B"的实验已经成功,元首不希望德国的神圣土地沾上犹太人的血。
"我主张我的刺刀,你们主张你们的法律,让我们看看谁战胜谁。"埃里克·多尔夫用这句话结束了会议。
莱茵哈特慵懒地靠在一张巴伐利亚式高背椅子里,面前堆满了裁成细条的电报纸。上面用兰色铅笔涂了些潦草的字迹,被揉得像乞丐帽子里的纸币一样皱。他端着一杯清水,湛青眼睛被玻璃和里面的液体折射得浅淡,像滴进湖面还没扩散的蓝墨水。
"这就是海德里希政治生涯中的最高峰了。"副官推门进来,他没有动弹。接着凝视那杯水。"会议很成功,他需要放纵一下。于是约了我到他的‘私人办公室'去。"
近一个月他就经常因为类似的原因而夜不归宿。梅勒有时候会去接他,有时候不会。男人总会将身体的关系看得很淡,那只是一种发泄的渠道而非感情的载体。梅勒站到他左前方,从高处打量着他的上司、保护人、战友和情人。透过两层玻璃和水,他看到否定的精灵在否定一切,包括他自己。
"需要我去接你么,莱茵哈特。"他轻轻将对方的手连玻璃杯一起握住,纤细柔嫩,同杯子一样冰凉,指缝间有微微的汗。
莱茵哈特没有拒绝,或者说没来得及拒绝这温柔的接触。他怔了怔,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瓦普几斯之夜的余兴节目你还是不要看到的好,或许野外的空气真的更适合你,浮士德先生......"他抬起头来,抽出了手。"而那只会让我觉得更冷。"
十三
天低沉,风狂野。布拉格的天空难得的阴郁。身材矮小的黑衣人在肮脏破旧的小巷中穿行,到了一家裁缝铺门前,在门上敲出三长三短的暗号。
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开了门,来客抬起呢帽的宽沿,露出一张光洁秀丽的女孩的脸。"玛利亚婶婶,最近怎么样?"
"圣母在上,还好。"她把伊莱莎让进门,放下窗帘。"昨天晚上他们在那边的佐斯基街上抓走了几个犹太人,但幸好没有到这边来。"
盖世太保一向喜欢拉网式搜捕,而且从来不会因为一时的"抓不到"而放弃。伊莱莎划了个十字。"那真是太幸运了,不过要不要避一避?我已经不在他们的档案处工作了,弄不到什么第一手消息,也很难对他们有什么影响......"
"那倒用不着。"一个浅棕色头发的圆脸小伙子从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下来。他的捷克语流利,但总夹杂着英国口音。"我们在他们的内部还有一个内线,除了您之外。一个美国人,他会通过电报给我们提供一些消息,但我们没有见过他......一位‘麦克尔·马什'先生。"
"美国人么......"伊莱莎皱了皱眉,从外衣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剪贴簿。"可不可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