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让那些穿得像乞丐一样的俄国人看见,我们打到他们的家门口仍是穿得像是来开舞会。他们会怎么想?只有从朱可夫和铁木辛哥到最底层的任何一个士兵怀疑他们自己,我们才可能胜利。"
上尉撇撇嘴,倒出一只手来摸摸下巴。"心理战术......还是从保安局那里学来的?"
"弗洛伊德。"莱茵哈特向窗外看去,雨幕中隐约有移动的灰黑色团块,绝对不是自然物体。"那是什么,坦克还是装甲车?"
他话音未落,雨中就传来了沉闷的炮声。虎式坦克111毫米的重炮对准他们轰击,弹片掀起的烂泥溅到挡风玻璃上,卡住了刮雨器。视线立刻模糊起来,在草地上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
"梅勒!西南方向左拐!希望昨天25师工兵埋下的地雷没有返潮......"莱茵哈特是文官出身,平时没有配枪的习惯,在战场上也是一样。只是在车门边放着一把点四五口径的轻型勃郎宁手枪。加上上尉腰带上挂了一把卢格,就是两人全部的武器。
两把手枪虽然不能干什么,但抓住了武器,总能让人安心些。
梅勒不假思索地转动方向盘,反坦克地雷必须承压到一定程度才会爆炸,普通车辆即使是在雷区穿行也是安全的。这些坦克是在之前的战斗中被苏军俘获的德国货,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仍然行动如常。
德国虎式坦克在苏联非常珍贵,大多被送到后方军工厂当作样板仿制。怎么会三辆一起出现来攻击一辆普通之极的吉普车?这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在莱茵哈特脑海中闪过,但已经容不得他多想。梅勒上尉车技惊人,以巨大的S型转弯来躲避炮弹。虎式的111毫米榴弹炮弹与苏式坦克炮弹不同,苏联炮手也没有浪费有限的炮弹,而是想直接冲上来把这辆没有装甲的小吉普压扁。
不知过了多久,左后方的坦克下方传来一声沉闷的炸响,发动机停火了。莱茵哈特用一切能想到的话来诅咒设计地雷的工程师,德式反坦克地雷是专门为苏联的T-34设计的,对虎式只能造成一点轻伤。红军士兵从坦克上跳下来,明显是打算用轻型武器将两人击毙或者活捉。
上尉一把将莱茵哈特按在自己的膝盖上。"趴下!流弹会伤到你!"
他从腰带上抽下卢格手枪,猛转方向盘拐到侧对苏联士兵的方向。距离越来越近,已经能看到他们手中抱的枪支了。暴雨迟滞了士兵的行动,他们在齐膝深的泥水里向车子开枪。有一颗子弹打穿了后座门,在座椅上留下长长一道擦痕。
幸好坦克上的机枪已经损坏了,苏式波波莎冲锋枪也只适用于短距离的巷战。上尉持枪的手臂如同钟表指针一般随着车子拐弯方向旋转,终于在一个合适的角度,他扣动了扳机。
几乎能看见那颗7.62毫米钢芯子弹旋转着脱离枪口,钢化玻璃上出现一个整齐的圆孔。一个俄国人摇晃了一下,栽倒在烂泥里。剩下的显然吃了一惊,谁也没有想到这辆车子上的人居然会反击。苏联红军意志惊人,剩下的人更加不要命地向上冲。
莱茵哈特缩着身子给手枪压上了弹匣,他们不能浪费子弹。只能把那辆被炸瘫的坦克当作掩体,尽可能地逃窜。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身体却极度疲软。对于死亡的恐惧一点点浸入四肢百骸,大脑是空白的,只有求生的本能在指挥他的行动。
上尉扔下了威力较大的卢格手枪,改抓起那支轻型的勃郎宁。三声枪响清脆干净,窗玻璃上仍然只有一个弹孔,却有四条裂痕。又三个苏联人应声而倒,鲜血和脑浆在泥水里拖出狰狞的图案。
俄国人也害怕了,他们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形。余下的两辆坦克已经有一辆打空了炮弹,已经全然不顾身处雷区,掉转方向向他们碾来。
梅勒上尉一手握枪一手抓紧方向盘,他对自己的举动感到惊异。他早在陆军参谋部例会之前就向苏军秘密电台发送了消息,请求他们用化装小分队渗入德军内部阵地,不计代价地将中校击毙或活捉。
这是完全值得而且可行的,中校是个情报乃至战略上的天才,如果统帅部能听从他的建议,则盟军将遭到更惨重的损失。梅勒上尉想到无数遍此时自己应有的表现,但却万万没想到自己会保护着他冲出苏军包围。那些俄国人并不知道他就是告密者,自然也不会放过他。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他顾不得管紧紧趴在他怀里的莱茵哈特,握枪的手一刻也未曾松开。
又一发炮弹落在他们身边,离车子只有四五米。飞溅的弹片雨点般打在一侧车门上,玻璃在强冲击作用下向里迸裂。莱茵哈特短促地惨叫了一声,似乎是受了伤。上尉顾不得他,俄国人扔出了手榴弹。有些在滂沱大雨中熄了火,而一些他们从意大利人那里缴来的长筒弹还是爆炸了。溅起的烂泥从窗框中泼进来,两人立刻湿透了。
上尉不断扣动扳机,敢跳出坦克的俄国人无一例外地被打倒。但车子却突然一歪,一个后轮胎被弹片扎爆了。
"车不能要了,准备跳!"身下一颠,似乎又是驶过一颗地雷。上尉猛踩下刹车,巨大的惯性将他和莱茵哈特甩出了车厢,他条件反射性地将上司紧紧按在怀里。右腿突然麻了一下,紧接着是汹涌而来的剧痛,骨头至少是裂了缝。
全身摔得都快散架了,但这比起后面呼啸而来的子弹根本算不了什么。雨水打得他们睁不开眼睛,上尉顾不上腿上的剧痛,反扣住上司纤细的手腕开始飞奔。又一辆坦克触雷熄火,苏军士兵以为两人已经被逼到绝路,纷纷钻出坦克准备将他们活捉。
暴雨中传来了又一种引擎声,梅勒上尉发誓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爱过Pzkpfw 4装甲车碾过地面的声音。这是在德军巡逻区内,如此大规模的偷袭不可能不引起巡逻队的注意。
身后的子弹更加密集,看来俄国人已经不打算留活口。他们的手榴弹也有限,而且暴雨也削弱了投掷的准确度。莱茵哈特突然反身把上尉扑倒在一丛小灌木后面。"有救了!卧倒!"
他终于受不了那种钻心的疼痛了,挣扎着跪倒,用身体挡住莱茵哈特。却看见年轻人腰际的军装破了一长条口子,流下来的雨水夹杂着红色。
"您受伤了?"他咬着牙问了一句。0
"刚才被碎玻璃划了一下。"由于惊恐和失血,莱茵哈特的脸像纸一般惨白。俄国士兵迅速在德军巡逻队的火力中倒下去,他们的尸体沉入这沼泽般的泥泞中,德国装甲车碾过去,泛起令人心悸的赤褐。"梅勒,你的腿不要紧么?"
"骨头没断。"战场上的枪声逐渐稀疏下去,上尉感觉自己被竭力架了起来。莱茵哈特咬着牙,把他的一条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几乎担负着他的全部重量拖着他向己方的装甲车走去。
雨仍在铺天盖地地淋下来,一切都在这冰冷的雨水中被冲走,溶解,慢慢消于无形。上尉感觉有一股热流从胸腔中冲上来,堵住了他的喉咙。
前线上的咖啡只是些略有苦味的浑浊液体,但在渐渐冷起来的秋夜里抱上一杯来暖手也是不错的。梅勒试着活动了一下受伤的小腿,万幸骨头没有断,只是擦伤。伤口早已经被军医处理好了,没有了那种极端的锐痛,人一下子疲软下去。
情报部设在原来的一座农舍里,房间不大而且没有电灯。壁炉里木柴在噼啪作响,暖意融融。一片安静之中只是门外有人在低声说话,似乎是莱茵哈特和另外一个文职军官。
他的情况也差不多,腰上受了一点不重的伤,甚至不妨碍走路。这场突袭以苏军的完全失败而告终,他们在烂泥中丢下了十几具尸体,一个也没有跑掉。而他们是如何混到本军阵地的,就很值得各个师团吵上一阵子的了。而这个已经不关他任何事情。
然而他还是感到不安,那个时刻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的子弹本来应该是留给身边这个盖世太保军官的,而他却把它们射向了苏联盟友......
他在黑暗中长久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那长年开枪磨出的薄茧,每一个纹路里都仿佛积了血。黏稠浓厚,怎么也擦不去。
门吱呀一声响,他习惯性地坐直了身子。"......长官?"
"对不起,忘记点灯了。"莱茵哈特的声音轻柔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他掏出火柴来点燃了桌上的蜡烛。"腿上的伤还疼么?"
"好多了,谢谢。"他又按了一下伤处,军医给他用了少量的吗啡,只能感到伤处有一点发麻。莱茵哈特坐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只在白衬衫外面披了一件黑色呢子大衣,没有扣外衣扣子,腰身竟如少女般纤细。
他不英俊,而是美。
豆大的烛火闪闪地跳动,桌上的电报机和文件都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暖橙色的光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圈金晕,他的脸消瘦苍白,只有嘴唇仍是粉色的。漾着少年特有的柔光,让人看了就想亲吻。
上尉一哆嗦,想说什么,但怎么都开不了口。莱茵哈特也是静默,燕尾般的修长睫毛一颤一颤,仿佛连空气都甜蜜浓厚起来。
"门外那个小家伙是保安局的内线。现在出了这么件事,他肯定直接去给上面拍电报,估计不久咱们就要回去了。"莱茵哈特终于打破了沉默,嗓音低低的,透着疲倦。
"是么,我都觉得 自己快要老死在这里了。"
昏暗的烛光里莱茵哈特似乎是笑了一声,向后退了退,渐渐连轮廓也模糊了,隐入深沉的黑暗中。"我可不像那个老疯子那样只会反复念叨一些毫无意义自欺欺人的疯话。"
他是在说希特勒么?上尉一惊,但终于没有作声。疲倦像潮水一样席卷而来淹没了他,这个夜晚宁静得不真实,好似一个妖魔卷起了假面,下面反而是更加秀丽的容颜。
"今天的事情......谢谢。"黑暗中又飘来一句,嗓子已经倦得有些发哑了。
他开始信任自己,说明又向核心近了一步......上尉自我安慰地想。
十
"对不起,长官......不过您可以回捷克了!"报务员把薄薄的电报纸双手递过来,满脸歉疚的笑。
"谢谢,我早就在这鬼地方呆够了。"莱茵哈特淡然应对,束紧了黑色军大衣的领子。
他不是简单地被调离,而是被撤职。
进入十一月份后苏联的冬天降临,德军的攻势骤然减缓。中线的军力在博克元帅和隆德施泰特元帅的努力争取下虽然没有减少,但也已经错过了夺下莫斯科的最佳时期。北线列宁格勒被包围后一直没有投降的迹象,南线同样在涅顿河陷入了胶着状态。苏联红军士兵从小在这种环境下长大,有充足的过冬准备。他们的机枪有枪套防止冻裂,车辆和坦克上涂有防冻油。相反,靠几千公里补给线从波兰向东运输给养的德国人显然缺乏过冬物资,非战斗减员持续上升。督战队在战壕中随处可见冻死的伤兵尸体。
前线四个集团军保守估计,过冬减员为十万人。
万不得已情况下隆德施泰特元帅只好下令暂时撤退,原先修筑的补给防线成了越冬撤退的屏障。希特勒和军工部长凯特尔对此暴跳如雷,一连撤换了包括老帅隆德施泰特在内的几十名前线军官。
莱茵哈特是唯一被撤职的情报官员,他很明白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他从指挥部向外走的时候又遇到了老元帅,一向以绅士风度著称的元帅在一夜之间似乎衰老了十年,连修剪整齐的胡须也全都花白了。"莱茵哈特......你也要调回后方么?"
"是的,反正前线也只需要最高统帅部的命令,不需要我这样的间谍。我在这里也是浪费一份给养,还不如回去做一份闲职呢。"他斜起眼睛言语冷淡。元帅叹了口气,一手拍拍他的肩。诺尔曼将军是一战时期他的旧部,莱茵哈特也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想找几句话来安慰失望的年轻人,但也实在不知该怎么开口。
"明年春天,等天气稍微一暖和,我们就会重新组织进攻。中央集团军离莫斯科已经很近了。"他用力地捏了一把年轻人单薄的肩胛骨。"欢迎你到那个时候再到这里来,我们要彻底拿下苏联......博克元帅已经在望远镜里看到了克林姆林宫上的红星了......"
"算了吧,我终究只是个不入流的盖世太保,或者去维希(注,纳粹在法国维希建立的傀儡政权,被当时德国军方普遍代指法国)抓抓漏网的小耗子,敲诈几个犹太富户才是我的正经职业。如果没有硬性命令,我是再也不会来这里了。"他抬手碰碰帽檐算是行过了礼,转身向正在不远处等待的副官走去。
被撤职的军官已经陆续搭乘运送给养后返航的运输机回到后方,飞机缓缓从临时机场起飞加速度把他按在了座椅上。血液向腿部流去,有种被麻痹般的快感,
白雪覆盖的乌克兰平原在身下展开,运输机向夕阳落下的方向飞去。苏联飞机虽然在战争初期被大量炸毁,但乌拉尔工业区仍在大规模生产以填补前线。它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不停地在周围盘旋挑衅。伊尔飞机的性能虽然不如德国的梅式,但此时毕竟他们占了数量上的优势。运输机有两架Me-109歼击机护航,一个头发乱蓬蓬的机师还是来敲了敲门,行了个不太正规的军礼。"中校,上尉。请随时将伞包准备好,如果遇到不能挽救的危险我们就随时准备把你们弹射出去!"
"谢谢。"上尉接过他递来的伞包,塞一个给莱茵哈特。"用不用帮您系上?"
"暂时还不用,真有危险再系也不晚。"他还是接过一个,抱在膝盖上。但是就在话语间就有一个四机菱形编队从右后方凑上来,分别从两边向他们开火。
运输机一个俯冲。梅勒上尉眼疾手快地侧身撑在座位上以免被甩出去,一手抓过身材小巧的上司七手八脚地给他绑上伞包。"到时候它会自动打开,别慌!"
"慌也没有用,就算跳了伞,就凭咱们的军装在外面零下几十度的气温里半个小时就能冻僵,离最近的军队驻扎点还有多远?"
"三十来公里......啊!"左舷的那架梅式伪装盘旋,掉过头来向苏联飞机开了火。机炮子弹正中油箱,那架伊尔在半空爆炸,冲击波把整架飞机撞得一抖。两个猝不及防的人结结实实砸到了地板上,毕竟在战场上打拼了将近半年,两个人无论是胆量还是反应速度都比从前强了不少。上尉庆幸自己的腿伤已经全好了,他单手钩住一根不知什么管子,壁虎一样趴在侧壁上。
另两架苏联飞机趁这个空子向他们猛烈扫射,子弹穿透了舱壁,左翼下那个引擎开始冒出红红蓝蓝的火苗。右舷的那架护航机已经完了,盘旋着失速栽了下去。
机翼开始大幅度抖动,运输机好像风暴中一叶连浆都没有的小舟,被气流掀得左摇右摆。"中校!恐怕撑不住了,请您准备跳伞!"机师顾不上行礼,一把将莱茵哈特拎过去检查他的伞包。"没问题,祝您好运,希特勒万岁!"
"万岁......"运输机没有跳伞口,只好用弹射器。梅勒上尉先站上弹板,只感觉身子一沉,耳边立刻风声呼啸。稀薄的空气刀子一般割着他的脸灌进他的喉咙,天旋地转,一片黑色的东西在眼前不断放大。
他在强风中根本睁不开眼睛,只能听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运输机在将他们弹出后立刻坠毁,本方只有一架负伤的梅式勉强逃掉了。
几架苏联飞机又在上空盘旋了几圈,列队飞走。伞包终于打开了,下落速度骤然减缓。上尉艰难地呼吸,好像咬了满嘴的碎冰,冻得喉头发木。距离他八百多米外有另一朵伞花,已经看不清人影。
这次真是纯属意外。他有些自嘲地苦笑。好几次设法干掉这个上司都没成功,难道这回真要冤枉地冻死在这雪原上么?
那片黑色的东西其实是一片小树林,是伞兵的福音也是噩梦。好处是像他这样的新手可以避免摔落骨折,坏处是如果在树上挂太久他会被活活冻成冰块!
耳边的风声换成了枝叶的哗啦作响,他在离地两米的地方停住了。降落伞蒙在一棵巨大的匈牙利雪松上,未打开的副伞正好将他牢牢缠成一个线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