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莎费力地用橡皮膏把桌布贴到窗框上,又压住厚重的窗帘总算不至于飘荡。"我已经尽力了,长官。剩下那扇窗您就自己解决吧。"
"我等人稍微少些就回公寓去,反正也没什么事情。"他双手抱胸打量着屋里还有什么能用来糊窗的东西。那副希特勒画像不小,可惜不能动--原来的那面墙上有一块霉斑,不用这么大的画像真挡不住。
这座沸腾的城市到了夜里突然变得一片死寂,几盏煤气街灯有气无力地亮着。地上的血迹都已经干涸,在黄光照耀下像磨薄了的皮革。树丛里还挂着些已经撕裂成碎片的三色旗和万字旗,被夜风吹动如同一个个死而不宁的幽灵。
米歇尔·梅勒上尉思忖再三,还是决定穿着党卫队的制服去拜访这位并不直属的上司。一个落单的德国人在这时候是危险的,尤其他还是个党卫军。他在阴暗的街道上走着,尽量放轻脚步弄出声音。周围房子的窗帘后面仍有眼睛在看着他,森冷,仇恨,如身后的影子挥之不去。
中校的公寓在河西区的圣母升天教堂附近,不算冷清也绝不繁华。他拉了拉门铃,一个苍白干瘦的老妇人一言不发地出来为他开门。
"晚上好,夫人。"他用半生不熟的捷克语向她问好,老妇人没有应,端着一个铜墨水壶改制的油灯消失在油污的门帘后,像一个鬼魂。
那扇门很简单,没有名牌也没有锁。他敲过门轻轻一推,很响地吱呀一声。
"您的家可真不容易找。在捷克人区内,没有警卫安全吗?"
"没关系,这不可怕。只有什么时候从在街边玩耍的孩子到耕作的妇女,每个人都想杀死占领军,那才是真正的末日。"莱茵哈特只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睡衣,懒散地蜷缩在椅子里,膝头趴着一只肥大的黑猫。被他抚摸得昏昏欲睡,尾巴垂着还在一摆一摆。房间不大,但是看上去很舒服。根本不像是军人的住处,倒像是贵族学校里的学生宿舍。家具很简单,只有单人床,写字台和两把不成对的椅子。桌子上放着看了一半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还有一个浅黄的日本花瓶,插着几支菊花。
"您一个人住?"上尉没有坐。台灯的光温暖柔黄,他的心里却隐约有点寒意。
"嗯,我还没有结婚。但这并不意味着要过杂乱无章的生活。"金发的年轻人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瓶子。"我的三姐夫是驻苏联的外交官,前几天回国述职时候送给我一瓶列宁格勒出产的伏特加。我不喝烈酒,送给您怎么样?为了庆祝我们在罗马尼亚的并肩作战。"
"那真是谢谢。"e
莱茵哈特咯地一笑,他站在台灯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白皙的皮肤下似乎有光透出来。脱下军装后他显得更年轻了,甚至还带几分孩童特有的中性美,粗糙的亚麻布睡衣更显得他的肌肤细腻,像乳色的大理石。"或许这不久以后也要成为希罕货了,只要我们一对苏联进军。"
"不是有1938年的《苏德互不侵犯条约》么?"这种直率使上尉也吃了一惊。
"我们也同英法签过《慕尼黑条约》。"那个酒瓶很小,若装的是白兰地只够一口的量。莱茵哈特轻巧地把里面的酒调上苏打水,正是两小杯琥珀色的液体。"戈林的空军被英国的喷火式战斗机打得灰头土脸,登陆英国的‘海狮计划'正式破产了。现在如果不占领北非和俄国,你说下一步会怎么办?"
这番话从一个盖世太保嘴里说出来实在是太骇人了,大多是被清洗的前兆。梅勒上尉竭力回忆着自己是在哪个地方出了错。不可能,每一个步骤都是完美无缺,他在休假时候接触的一切人都是正经人,没人被捕招供。"上帝会保佑我们的。"
他没有碰那杯酒,莱茵哈特冷笑了一声,把两个杯子各端起来抿了一小口。"放心了吧?我还没无聊到喜欢下毒。"
"对不起。我只是不习惯而已。希特勒万岁。"上尉干笑着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酒很冲,只因为掺进了三四倍体积的水才略微柔和一些。"上帝,真难想像那些俄国人怎么能拧开瓶子就大口灌这种烈酒。"
莱茵哈特没有回答,许久才咳嗽了几声,似乎是被呛到了。他用手暖着杯子,直视梅勒上尉。或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他的脸颊泛出娇艳的粉色,眼神平静冷洌像沉静的潭水。"拿破伦建立了一个伟大的帝国,而他仍败给了俄罗斯人......谁敢保证不会再出现一个库哈佐夫大公呢?(注,库哈佐夫大公为拿破伦时代俄国名将,击退拿破伦120万军队)"
"我倒是宁愿相信我们的坦克和闪电战。古德里安将军说了,蛮族的灭亡是必然的。"
金发的年轻人冷笑一声,把纤细的手搭在上尉的肩上。"果然您是个正派人,说正事儿吧。在罗马尼亚的事情不算失败,但也绝对不成功。这是我对风险估计得不足,但我为解释理由又编了个谎言--有关美苏特工的,您也清楚。我们现在就是在这一条船上,双方都要为这个谎话的圆满而努力。"
他该不会是真看出什么来了吧?上尉的神经崩紧,脸色也苍白了下去。"您......要我怎么办呢?"
"很简单,我要的不是那些无聊的过程而是一个结果。梅勒。"莱茵哈特第一次直接叫他的姓。"知道我为什么要挑上你去罗马尼亚么?"
"......不清楚。"
"是因为你做事不像别人那样死板。"莱茵哈特的声音轻柔地低下去,身子向前微倾几乎要贴到上尉怀里。他的腰身柔软纤韧,像一条美丽的蛇。"而且在这种所有人都疯了的年代,你居然还是清醒的......梅勒,你说我是该信任你,还是应该怀疑你呢?"
这恐怕才是他的真正意图。别的什么,全是伪装和幌子。上尉突然觉得不再害怕了,撕开了魔鬼的画皮,底下还能有什么?"任何时候信任都比怀疑要好,这是上帝教导我们的。"
莱茵哈特对这个回答报以礼貌的冷笑。"上帝已经死了。"他的嗓音柔软低沉,全然不似平时银铃般的清脆。"但幸而,愿友谊长存。"
他的眼神让上尉想起了诱惑浮士德的魔鬼。
上尉走出他的公寓大门时已经是午夜,九月的夜风已经很凉了。但或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他感觉身体的某一个部位正有一团火在燃烧。有什么东西在拱他的脚,竟然是那只黑猫。莹绿的圆眼睛在黑暗中闪了几下,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
无论是在哪儿,猫总是差不多的。他记得从前在费城的时候邻居家也有一只这个样子的黑猫,在经济大萧条的年代全家从费城搬到生活水平较低的芝加哥,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它。
只有在这种独自一人的深夜里他才会记得自己原来还叫麦克尔·马什,这个连他的捷克情妇甚至联络人都不知道的名字。美国虽然没有参战,但并不代表他们在欧洲没有一兵一卒。有相当一部分间谍潜伏在德国和意大利军队或秘密警察内部,他们的身份是绝密的,表面档案无懈可击。
自己到底出了什么差错?他反复地检索自己的行为,没有发现任何错误。粗劣的演员会被观众用烂西红柿砸下场,而露出纰漏的间谍则面临着生命危险。这种反复的怀疑使他几乎发疯,但是没有办法。眼前的对手是个比自己更加出色的演员,狡猾得像狐狸,冷酷得像魔鬼。
他不可能看出来的。上尉抬起头,月光烂银一般铺了满地,刺得他眼睛发疼。但如果不是这样又是什么?是拉拢示好还是被清洗的前兆?
真的很难看透那双湛青的眼睛。上尉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跳疼,却与酒精毫无关系。他轻手轻脚推开了自己公寓的门,情妇早已经睡熟了。他借着月光给自己倒了杯冷水,一口灌了下去。一种很深的疲倦席卷而来,潮水一样淹没了他。这是一个无休止的游戏,一刻也不能松懈。
两个人之间隔着厚厚一层冰墙,那个美丽的微笑被森冷透明的晶体折射得有些变形。上尉胡乱冲了个冷水澡躺到仍在熟睡的女人身边,她是一家咖啡馆的女招待,奥地利和波兰的混血儿,能说粗俗流利的德语。他久久地凝视着女人的睡脸,她是漂亮的。浓妆没有卸干净,让她的脸看上去像个弄脏了的木偶娃娃。
她才刚刚二十二岁吧?眼角下面已经开始有皱纹了。如许安静的夜,让他也觉得平静下来。身体里的火终于熄灭了。
晚安。他用英语对自己说。这种语言使他觉得舒服,却又有种隐约的恐慌。"晚安。"他又用德语重复了一遍。
身边的女人呼吸平稳,年轻的身体柔软温暖。他终于慢慢放松下来,睡着了。
七
1941年春天,征俄的命令摆到了每一个前线军官的办公桌上。
"这个狗娘养的希特勒!"诺尔曼中将一捶桌子,把咖啡杯震得一跳。"这是在走拿破伦的老路,他会把所有人都送去见上帝!"
莱茵哈特漫不经心地拿起一张旧文件撕着玩,把一根手指竖在唇前。"嘘,小声点。凯特尔部长在隔壁。"
"哪个凯特尔?!那个靠拍马屁往上爬的草包,狗娘养的政客!坐在地下室里吹牛就是什么英雄,这种人就应该抓住他塞上他妈的前线!让他去伏尔加河里败败他妈的那些娘们惹上来的火!"
"父亲大人,您的谈吐太有教养,太符合您的身份了。"
中将余怒未消地拢了一 把浓褐色的头发,多年的军旅生活使他的言谈间也多少带了些下层士官的粗鲁。"反正你老子我就要去拼那些浇上伏特加就不要命地冲的俄国人了,你呢?"
"我?我一点也不比您轻松!捷克乱得要命,英法美苏特务多得像老鼠。还得陪上面来逛前线--还有点想结婚了,您看伊莱莎怎么样?虽然她没有什么嫁妆。"莱茵哈特一手支腮靠在椅子里,全身软得像是没有骨头。
中将还没来得及回答,门上传来清脆有力的三声敲门。制服整齐的女孩出现在门口,行了个端正的军礼。"将军,中校,柏林方面电报。"
莱茵哈特站起来接过她手中的文件,随手回了礼。女孩彬彬有礼地退出去,将军赞赏地点点头。"你根本配不上她。"
"真伤心......也只好缓一缓了。"莱茵哈特翻看着电报。"去年我一整年都在不停地倒霉,在 波兰,在捷克,在罗马尼亚--直到现在也没有结束。我被扔进了隆德施泰特元帅的东线军团,去从南部打乌克兰。"
将军的眉皱了起来。"谁下的命令?"
"康斯坦丁·冯·莱拉奇。老东西在捷克混得很糟糕,上面老是要海德里希代替他成为捷克总督镇压暴乱。他知道我是海德里希那边的,就想故意把我整死给海德里希点颜色看看。"莱茵哈特笑了笑。"所以,我就想在这个时候让伊莱莎留在后方。我自己一个人也好过得多,是不是。"
将军拍了拍他的肩,没有说话。
其实在这个时候,征俄并不是一个太坏的主意。自从一战以来一直保持的德国空军神话在英国皇家空军的喷火式战斗机面前被击得粉碎,希特勒念咒一样重复的"必定胜利"神话也开始出现了裂痕。而苏联经过了三十年代的大清洗后军队素质有所下降,实在是继北非之后最好的靶子。
在无法顺利登陆英伦三岛,海军和空军方面高级将领无休止的口水战不断升级的时候,这真的是一个暂时有效转移注意力的方案。陆军如果能立下闪电战奇功,的确是给德国的一剂强心针。
"中校,真的要去俄国吗?"伊莱莎坐在桌前整理着文件,抬头看看对面心不在焉地玩弄着钢笔的上司。
"嗯。"莱茵哈特的声音倦倦的。"估计不久就会回来。可能会升一级,也可能会连升两级--被装在棺材里抬回来。"
伊莱莎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眼角晶光一闪。她掩饰性地用文件挡住了脸站了起来。"从波兰到俄国补给线太长,战争肯定会很辛苦。我的叔叔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随军记者,他见过那种场面......"
"所以我是不会带你去的。前线不是女人呆的地方。况且我已经是武装党卫军了,应该换一个副官......我初步是挑了那个米歇尔·梅勒上尉,曾经在罗马尼亚与我们共事的那个。"莱茵哈特从窗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深墨色军装领口下多出来的一对"SS"还是闪亮的银白色。"我会把你安排好的,明天你就到档案处去上班吧,那里的拜尔洛上尉是个好老头儿,他会待你很好的。"
他坐回椅子里,伊莱莎也坐下。她与这位上司相处了一整年,却始终觉得他难以捉摸。他是狡猾冷酷的,但战争年代,谁不是这样呢?
而如果撕掉了这身军装,他下面的本来面目是什么?伊莱莎不由得好奇起来。但她的直觉告诉她,并不是那么简单。
"等您从俄国回来......"0
"等我回来咱们结婚好么?好了,我亲爱的伊莱莎,请给梅勒上尉打个电话,告诉他我已经抽走了他的档案,让他带上简单行李马上到机场等我。"年轻的中校并没有太多喜色,神情中反而有种抹不掉的倦意。
这是他一贯的行事方式,简洁有力毫不花哨。而回头再看时却能发现发已经为此做了无数铺垫。伊莱莎一下子愣住了,二十岁的女孩第一次遇到求婚,一时手足无措。
莱茵哈特在她上午左边脸颊吻了一下,可她能明显感觉到,这个吻是假的。冰冷,或许有一丝保护的意味,但毫无爱意。
这个人的胸腔内,或许真的是一块铁石。
地平线上传来了炮声,德军的坦克碾入了俄占波兰和乌克兰的边境。依旧是闪电战的经典战术,力量和速度决定着一切。
乌克兰军队根本无力抵抗。他们整个团,整个师地被包围消灭,甚至有的师团慌乱之中向后方发出"我们被包围了,下一步该怎么办"的电报。而他们收到的回信则通常是"你们一定是疯了,为什么不用密码通信"之类毫无建议的回答。几个小时后,刚才发报的双方便在无休止的轰炸中化为灰烬。
莱茵哈特作为武装党卫军的代表被安插在了隆德施泰特元帅的参谋部,负责情报收集整理工作。说白了其实是公用秘书,用不着上前线,但文案工作着实繁重。在临时指挥所里,他的桌子上堆积着高高的两大摞后方监听和破译来的情报,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埋起来。
他在这里几乎变了个人,完全收起了从前的花言巧语玩世不恭,变得沉默而镇定,甚至有几分忧郁。黑色军装下的身材单薄得可怜,总是在俄国料峭的春寒里瑟缩着。
"今天就到这里吧,也将近午夜了,去休息一下。"梅勒上尉把一杯热牛奶放到他面前,善意地提醒。"后方来的电报也就这么多了。"
"谢谢。"中校推开一堆文件接过杯子。双手抱住小口地啜饮,原本苍白的脸上浮现了一抹红润。"是不是明天就要开到明斯托夫了?"
上尉转身看看墙上的地图。"至少要明天晚上。我们明天会遇到几个不大的村庄,不会有什么抵抗的。"
"陪我出去走走好么......我从来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上战场,没想到还是到了这里......"莱茵哈特伸手摘下挂在椅背上的外套。"你信不信,我在很长时间以前来过这里?"
上尉一怔,他暗中收集过莱茵哈特的资料,得知他的父亲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俄国战役,并且颇有几位俄籍朋友。在1927年甚至以私人身份访问过苏联。那时候......他还应该是个孩子吧?
"上次我来的时候才八岁,明斯托夫到了五月一日有劳动节花车游行,爸爸和叶塞宁叔叔轮流把我扛在肩膀上......那时候人们都还不相信会有现在的战争。"俄国的春天,夜风依然冰凉。长年的冻土开始融化,上尉换到下风处点燃了一支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