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茵哈特的降落点应该与他相距不远,但四周一片寂静。恐惧和寒冷一下从心底升上来,他大口喘着气,没有适当冬装的身体在零下二十度的酷寒中迅速麻木下去。他从腰后拔出小刀割着那些将他缠住的绳索和帆布,好容易才将一条腿解放出来。
这下情况更加糟糕了,他失去了重心改为倒挂,血涌上了他的脸。他咬牙屏息不顾一切地撕扯剩下的绳子,终于雪松的枝叶又哗啦一响,他重重砸在雪堆上。
幸好背阴处的积雪松软得像棉花,他并没有摔伤。牙关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手指僵硬成一团。他大口呼出白雾,拼命奔出小树林,想找些干燥的东西点燃来取暖。
四周都没有莱茵哈特的踪影,但上尉根本不敢喊他。这种密林里也许会有俄国游击队,被他们抓到可不是好玩的。他跑了好久,终于在一棵白桦树下找到一点干草。摸摸口袋,却记起自己戒烟好久了,身上早已没有了火柴。
干草......?!
有这东西,就说明附近有人,有村庄,有游击队!
他迅速扯下肩章挖了个浅坑埋好,身后的树林里隐隐约约出现了人影,他干脆把随身武器都放下,举手投降。
树丛中钻出了三个穿着厚厚皮衣的俄国人,手里提着双筒猎枪,好像是猎人。双方对视了片刻,他们为上尉的窘态而哈哈大笑起来。一个年纪较大的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俄语,抛过来一个皮制的酒壶。
里面是土法酿的伏特加,酒香扑鼻。上尉迫不及待地灌了一大口,却被烈酒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泪和冻出来的清鼻涕哗地流了下来,他不担心这酒里有没有毒药,在这里想杀他饿话方法太多了,根本不必这么麻烦。
俄国人冲他吆喝了几句,还是那个带头的中年人指了指密林深处,做了个要他跟着走的手势。上尉只好一头雾水地跟上。
谁也不会注意到在这种密林里居然还有一个小村庄,小得不能再小。如果不是有人带路或低空侦察,根本不会发现这里。村长是一个沙俄时代驻德国的老将军,他在打猎的时候发现了埋在雪堆里几乎冻僵的莱茵哈特,把他救了回来。
"梅勒!"莱茵哈特顾不上旁人,一头扑进他的怀里。"你没事吧?"
"没事,我还好。"他轻轻推开莱茵哈特,耸了耸肩。"肩章扔掉了,怕被认出军衔来。"
"正好我也是,但是......"莱茵哈特担心地拉了拉身上的军官大衣,向老将军看了一眼。
老人慈祥地笑了,把他们拉到火炉旁。火光映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军人的锐意已经随时间褪尽,代以时光冼练的睿智。"一定冷坏了,孩子,不要怕,你们在这里是完全安全的。唉,如果是二十多年前你们来这里,乌克兰人一定会张开手臂欢迎你们的!可惜,现在我们的生产是发展啦,虽然政治上还有不满的地方,但是你们一下就把我们推回二十年前去了!你们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呢?"
"都是上面的讨厌命令,谁愿意冰天雪地的来这里打仗!"莱茵哈特耸耸肩。"我们也没办法......"
"小家伙别骗人,干了这么多年我能看不出来么?你们肯定是级别不低的军官,少说也是个中校上校的!"老人又给上尉倒了一点酒。"我们现在是为了俄罗斯而打仗,大家的心是齐的。你们这时候只能自讨没趣,还是早点回去吧!"
两人都低了头,无言以对。他们当然知道这是最高统帅部的命令,是国防部的命令,但难道能说他们就是无辜的么?寒冷过后涌上来的是麻木和疲倦,天黑得很早,窗外寒风呼啸凛冽。夜空中不时有运输机的航标灯划过,每一个在这里的德国军人手上都沾过俄国人甚至是平民的血,胸腔中涌起的那种酸涩,是什么感觉?
梅勒又灌了一大口酒,他并没有酗酒的恶习,但有些时候确实需要用一点什么东西来麻醉自己身体上的血迹可以用热水和肥皂洗掉,而心里的血迹要怎么清洗?
老将军又给他们讲了几段俄罗斯民间传说,离开了他们暂住的小木屋。房间里生了火,暖意融融。
"明天尽可能早点走,我们有一个飞行员逃生,估计来搜救我们的巡逻队也不远了。不能再给老先生填麻烦。"莱茵哈特缩着身子抱膝坐到铺了干草和毛毯的木板床上,看梅勒不几块木柴搭成中空的塔型,以便烧得更持久。"没想到就要回家了,还出了这么个麻烦。"
"是啊......最近还真是倒霉......"上尉抓抓头发坐到他身边,屋里只点了一盏马灯,光线昏黄温柔,两个人谁也没有再说话,能清楚听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少年的腰身纤细柔韧,雪白衬衫划出了与阴暗背景明显的分野。明明是黑与白这最贞洁禁欲的颜色,却像一根明亮锋利的琴弦,让人油然而生弹奏的欲望。
梅勒竭力克制着内心活动的变化,他感觉自己像是醉了。来德国的六年他几乎从来不沾酒精,难道真是退步了么?仿佛有一股热流从他的身体内部涌上来,涌上来,将他淹没。无数真与假的记忆在面前闪过,童年的记忆,第一次得到玩具,高中操场上第一次亲吻女孩子......
莱茵哈特回过脸来看着他,脸上竟是一种接近茫然的平静。他似笑非笑地伸出手。直接抚上了梅勒的脸。
他的手指并不像想像中那样冰冷,相反非常温暖柔嫩。他只是那么茫然地看着上尉的眼睛,目光是散的,却又好似聚在天穹上极远的一点。纤细手指以似乎盲人触物的方式划过梅勒的脸颊,颧骨,鼻梁......
本能压倒了一切,梅勒像狼抓住小羊羔那样将莱茵哈特扑倒在床上狠狠吻上他的嘴唇。他感觉怀里纤韧的身体如琴弦般颤抖着绷紧,又骤然酥软下来。他刚要有进一步的动作,却被决绝地推开。
"你喝醉了。"年轻人仍在微微喘息,声音却如雪水般冷冽。甜蜜暧昧的空气被打得粉碎,仙境一下又变回现实。
也许真是醉了。上尉感觉太阳穴在突突跳疼。而莱茵哈特蜷缩在他身后睡着了,像只乖巧温顺的猫。
十一
回捷克的路并不好走,第二天他们一早就告别了善良的村民,以免德军发现这个村庄后难免的烧杀抢掠。他们还是穿着跳伞时候的正规德军军装,特意用雪和烂泥弄得狼狈不堪,以免让人看出他们受过俄国人如此温和的招待以免被怀疑"叛国"。
一路上莱茵哈特的神色完全如常,丝毫看不出昨晚的事情有什么影响。梅勒却始终提心吊胆,纳粹党有明文法律规定禁止同性恋,违反者会被扔进集中营甚至枪决。理智一直缠绕困扰着他,而感性和激情又使他宁愿去相信某些根本不可能的"事实"。
不能再想了,不然真的会发疯!
由于两人扔掉了军衔标志物,回到德军军营时候颇费了一番周折,好容易才证明了他们的身份。上尉立刻搭上了开往魏玛的军列,而莱茵哈特却转机秘密飞向巴黎。那里的法国地下抵抗运动日益高涨,甚至成功策反了一个负责安全保卫的党卫军少校。海德里希气得发疯,恨不得亲手毙了那个叛徒。但戏剧化的是那个倒霉家伙偏偏是陆军参谋部冯·波特曼将军的独生子。双方调解之下只好将少校降为下士,踢进武装党卫军支持前线。而莱茵哈特则 作为海德里希的心腹被派到巴黎去搜捕剩余化装成戏剧演员的抵抗分子。
从前线回来的军官有为期一个月的假期,梅勒为了掩护假身份他每次放假都会回到"故乡"魏玛。名为探亲实为与盟军特工接头。他们的要联络员是一个乡村教堂的神甫,接应人是一对书商老夫妇。梅勒先生和太太,他们的身份同时是他的父母。
"真是受苦了,孩子。上帝,你怎么会被派去打仗的?"梅勒太太唠唠叨叨地为他整理着衬衫领子。她唯一的儿子在中立国瑞典,梅勒就是顶了他的身份。"是不是那个盖世太保故意陷害?"
"他?......他还不至于。"一句话脱口而出,他自己都感觉震惊。"妈妈,......他最近似乎是到法国搜捕抵抗分子去了,马基游击队的同志们还好么?"
"不清楚。这是一个很沉重的打击。不过有好消息,巴黎地区抵抗组织的负责人‘天鹅'成功地脱身了。"梅勒先生摘下老花镜,从书本上抬起头来。"这件事也给我们一个启示,党卫军和盖世太保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既然法国人能策反一个安全部门的少校,那我们为什么不能也挑一条和善些的狼,把它驯化成狗呢?"
上尉几乎打了个冷战。"爸......这个,这个......怕是不那么容易。那是在法国,德国人毕竟是少数,时间一久自然有一两个对他们的纳粹信仰起怀疑......但我是在捷克,是海德里希的大本营......"
"潘霍华特神甫一直在帮你调查驻捷克的党卫军人员。有一个叫伊莱莎·贝克的女军官曾经与我们在布拉格的同志们有过接触,这是个好开端。"梅勒太太在围裙上抹了把手。"我和你一起去拜访神甫。"
书店,剧院和照相馆是隐藏间谍的最佳场所。这里的人员流动大,传达信息方便。当然,也更容易被怀疑。上尉看到那个金发纤细的背影在书架前信手翻着歌德的诗集时感觉心脏都停摆了。他不是在巴黎么,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早上好,尊敬的夫人。早上好,上尉。"他彬彬有礼地点头致意,亲吻了一下梅勒太太的手。"您是我见过的最为优雅美丽的女士。"
梅勒太太远比上尉镇静,她和善地屈膝致礼。"是诺尔曼中校么?我时常听米歇尔说起您。不知是哪阵风把您吹来的?"
"夫人叫我莱茵哈特就可以。"他微笑着指指身上藏青色的西装,并不是党卫军的黑制服。"只是私人性质的拜访,不是公事。我的未婚妻去探望她在这里的女友,女孩子的聚会我不方便参加。我突然想到您家也在魏玛。于是想来拜访一下。"
"请进吧,先生。我去准备些咖啡和小甜饼。"梅勒太太沉静地把这个瘟神拉进店堂后面。转身离开。上尉尴尬地咳嗽一声。"您刚从巴黎回来?"
"是啊,这几天发生的事都快把我给笑死了。"莱茵哈特坐在沙发上,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还记得夏天的时候特派员被暗杀事件么?怪不得一直查不出结果呢。原来真的是那个波特曼少校在包庇法国人--他居然真的从法国搞来一个黑发蓝眼的美人儿,贵族出身的音乐家,对他算是死心塌地。而且有家产,很俊俏--可惜是个男的。"
上尉差点被咖啡呛死。
"怎么了,米歇尔?"莱茵哈特凑近他的脸,鼻尖几乎都擦到他的颧骨上。"反应这么大,难道很好笑么?"
"......不不不,我很严肃。长官,我很严肃。"他拼命压下了咳嗽。"咳......他们都落网了么?"
"没有,我才没那么缺德。不过从业余角度来看他们的工作做的还算不错,几个主要人物都有合法的退路。我没有穷追狠打,他们就都逃掉了。"莱茵哈特端起咖啡抿了一小口。"不过也有个坏消息,昨天美国时间上午,日本轰炸了美国位于珍珠港的第七舰队。罗斯福已经向日本和德国宣战了。"
上尉心中暗暗一惊。"真的么?......那我们岂不是更加难办了?"
"目前还好说。毕竟一整个国家投入战争需要一个缓冲时期。梅勒,你休假结束后直接回柏林,明年年初海德里希要在那里召开一个关于国内安全的会议,他要我去做一些前期准备。"莱茵哈特向他靠了靠。"我和伊莱莎订婚了,她决定退役。从此以后你继续做我的副官好么?"
"那是我的荣幸。"上尉挺直了身子。"我......我父母也会高兴的。"
"是么?"莱茵哈特又露出一个甜美的恶魔式微笑。"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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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柏林很冷,但比起冰天雪地的俄国已经好多了。美国已经正式对轴心国宣战,关闭了德国在美国的所有使馆,冻结了所有在美资产。这使德国的经济雪上加霜,严冬使东线战况疲软下来,只靠北非地区的隆美尔元帅苦撑战局。
但闪电战带来的光辉岁月并还没有完全过去。德军的军力和意志仍处于顶点,希特勒的权势也仍在高峰。外势不利只好大刀向内,内政部长和波希米亚临时总督,纳粹政权二号人物海德里希决定在此时召开彻底定下种族法令的"万湖会议"。
整个欧洲1100万犹太人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
莱茵哈特与党卫军二级突击大队长阿道夫·艾希曼共同负责会议筹划。这是一项简单而琐细的工作。每天要为纳粹各大报纸撰写鼓吹种族主义和谩骂犹太人的评论稿件,连上尉都替他烦。
或许真的到该回国的时候了。上尉从万塞湖边的大旺路56号(注,万湖会议召开地点,纳粹内政部大楼)窗口向下看去,平安夜的柏林并不显得有多萧条。但人们的脸上却少见朝气和快乐,而是一种麻木的疲惫。大多拖着步子急行,像在与战争和饥谨抢时间。
逃回去并不难,但那样势必会牵连到许多别的人。而且现在手里掌握的情报也还不多,与国家培养一个间谍的成本不成比例。
再忍一忍吧。他有些惊异于自己为何总会有这样的想法。他已经成功地忘记了很多过去的事情,完全不必担心。想到这里他松快地笑了,到收发室转了一圈,哼着《莉莉·玛莲》的调子上了三楼,到了莱茵哈特的办公室。
窗子都关着,壁炉里火燃得正旺。莱茵哈特双腿交叠深陷在放了靠垫的扶手椅里,手中把玩着一张白色的硬纸卡片。办公桌上满是散乱的纸张和秃得不成样子的铅笔,梅勒上前去熟练地整理它们。"您......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海德里希今天到柏林来督工了。我还好一些,他把瑙约克斯和艾希曼骂得狗血淋头。"莱茵哈特的微笑中带着丝丝苦意。"但是他约了我到他的临时官邸去‘访问'。"
"那我什么时候去接您?"
"明天早上七点。"
他今天与平时明显不一样。那种见惯的漫不经心之下有厌恶、恐惧、迟疑、逃避,甚至......一种说不清楚的......依恋。
上尉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他一眼,但莱茵哈特似乎没有发觉。他将那张白色的纸片随手扔进了壁炉,看着它一点点卷曲,燃起血红色的火星又化成了灰烬。他换了个姿势更深地陷进椅子里,苍白的脸颊成了暗沉背景下唯一的亮色,仿佛溺死的人。
"真不好意思,圣诞节还要你去做这种事情。"他平时清亮的嗓音中带了几分迷醉的模糊。。"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没关系。"
"米歇尔。"那个塞壬歌声一般的声音轻轻叫着他的名字。"米歇尔·梅勒......你的国家终于与德国宣战了,你大概也不会在这里呆很久了吧?......或者,麦克尔·马什先生?"
这个名字如青天霹雳般把上尉彻底惊呆,他的身份竟然暴露了!
他不顾一切地抽出手枪抵上莱茵哈特的额头。不管他的下一步是什么,反正要死了,索性再拖一个!
但他竟扣不下扳机。那双上层大气般湛青的眼睛正平静地看着他,目光中有坦然,但没有一丝杀机。
"我知道很难从这里走出去了,没关系。我本来也就没打算活着回美国。那您可不可以干脆告诉我,我究竟是怎么泄露身份的?"上尉紧张地四下打量,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办公室,丝毫不像下有埋伏。墙上贴着厚厚的墙纸,能吸收普通说话的声音,但绝对压不住枪声。
这里是柏林,纳粹政权的核心。
"你总是太急着杀我了,也谨慎得过分。在罗马尼亚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身旁有奸细,但我首先怀疑的是伊莱莎。因为自从她在青年团里的时候就开始与一些反希特勒的人来往,所以我就没有带她到前线。但那次在乌克兰遭遇坦克突袭后我就确定这内奸是你。因为往来与情报处和临时指挥部的路线是你定的,能随意向外拍发电报的也只有我们俩。"莱茵哈特侃侃而谈,声音轻柔丝毫不见颤抖。"前不久布拉格秘密警察报告,有盟军间谍在捷克皮尔森空降。我截听到了他们的密电,密码里有一个明文字‘麦克尔·马什',我想应该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