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你在干什么?"莱茵哈特突然问。
"我?"他心中一惊,但看看中校的脸,并没有半分杀气。湛青色眼睛柔软得像是最深的湖水,带着一点孩子般的纯真灵秀。"我......那时候我只是魏玛一个小书商的儿子,每天就是帮着我老爹用刷子擦书脊。"
这一切都是经得起调查的,那个书店老板是他们发展的联络员,与他长相有几分相似。莱茵哈特并没有深问,只是仰脸看着远天上钻石般的星辰,言语间没有任何感情。"刚才柏林方面来了密电,要求我们对占领区内的乌克兰平民进行清洗,一个不留。"
"屠杀么?这是谁下的命令?!"上尉的香烟都差点掉到地上。"我们......上面可是说我们是要来解放斯大林暴政下的乌克兰人民的......"
"陆军总参谋部会议上希特勒亲自下令,毫无修改的余地。而且任务有相当一部分就分在我们头上。谁叫我们是党卫军呢。"
上尉感觉眼前蒙了一条红色的带子,越来越宽。他揉了揉眼睛,企图将它扯下来。但是没有用,他无法祛除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一切都变成了猩红,远处的涅顿河在月色下波光溶溶,仿佛流了满河的鲜血。他并非没有杀过人。政治犯,上面命令处决的犹太人,甚至为了不暴露身份而清洗过暴露人士。但是那都是他面前的不利之处,要让他把枪口对准手无寸铁的平民甚至是孩子,他感到真的无法下手。
"不必在意。"莱茵哈特纤细冰冷的手搭到了他肩上。"你我在这种时候只是一件武器,怎么使用只是最高统帅部的事情。要考虑的,只是怎么能够活下去。"中校咬着嘴唇,修长的睫毛上沾了夜雾,凝结成细密的水滴。
"但是作为一件武器,对于任何人来说总是可耻的事情吧?"上尉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双手抱胸。
"但如果不这么做,等待你的只是军事法庭和绞刑架。"莱茵哈特转身向回走去。"回去吧,我累了。"
远处传来了隐约的机枪声,像撕碎了亚麻布。但是没有任何惨叫声,午夜依然静谧。风中带了细微的血腥,整片原野沉寂如一处巨大的坟场。"有枪声呢......"上尉跟上他的脚步。
"没有,你听错了!"莱茵哈特的回答干脆生冷,他一直没有回头。
八
"元帅,我建议不要对平民进行清洗,而是可以把这些沿公路的村庄作为我们进攻莫斯科和列宁格勒的沿途补给点。否则到了十月底俄国的冬天来临的时候后方与前线连着上千公里的补给线,战争会变得非常艰难!"莱茵哈特从参谋部的末席上站了起来。他并非是与会军衔最低的军官,而是在前线上,处处能感到对盖世太保的蔑视,如果不是有一个在北线作战的将军父亲,他甚至连这个发言的机会都不会有。
"等到那个时候,战争早已经结束了!"空军方面的费斯彻尔准将白了他一眼。"诺尔曼中校,没想到你是这么害怕流血。那你为什么不会柏林你老家去围着你姐姐的裙子转呢?"
"不会那么简单的。情报显示我们目前面对的并不是苏联红军的主力,闪电战的突袭战术并非万试万灵。苏联是个可以与美国相提并论的工业大国,目前的迟滞只是因为他们的官僚政治体系要让整个国家投入战争还需要一段时间克服惯性。如果他们反应过来,把我们的闪电战变成消耗战,等到了冬季北线和中央集团军的100万人怎么办?"
"那是你老子当年被那些俄国猪打怕了吧?"费斯彻尔准将轻蔑地转了转眼珠,对面的年轻人却没有像他想看到的那样暴跳起来。莱茵哈特只是平静地回瞪回去,他湛青的目光中有一种森冷平静的压力,仿佛是北极万年不化的冰川在挤压。连那些征战多年的将领都是心中一颤,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在凝固,压迫得人无法呼吸。
此时前线有经验的指挥官大都被撤换,绝大多数所谓"少壮派"都是只会听从上面命令的拍马之流。莱茵哈特这番话无异于在这里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坐席上一时议论纷纷。
但军人的服从天性使他们把目光一致投向了最高指挥官隆德施泰特元帅,等着这位沙场老将作最后定夺。
"在非战术问题上尽量服从统帅部的命令,毕竟这是元首的命令。好了,回到个人岗位上去,散会!"虽是如此说,但老元帅仍赞许地向莱茵哈特看了一眼。他站起来,向血红的万字旗敬了一个礼。
"希特勒万岁!"军官们纷纷行礼,依次离开自己的座位。莱茵哈特照例是最后一个走,脸上仍同刚才一样面无表情。元帅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特意放慢了脚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也毫无反应。
梅勒上尉追上他。"长官......您,没事吧?"
"怎么会有事。"他目送同僚们离去的背影,唇边抖落一个冷笑。"这样更好,和他们处不来,更有人想把我踢回去。再坚持一段时间就能从这该死的俄国回去了,你不高兴么?"
"......高兴。"上尉吁出一口气,心里面仿佛能听到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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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5月,布拉格。
党卫军档案处的伊莱莎·贝克上士看着那位年轻女士手中的蓝色信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厚实精致的吕宋纸上用金箔烫压着盾牌和七只燕子的纹章,是诺尔曼侯爵家的家徽。
而"邮差"是一位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小姐,金发碧眼,长相与莱茵哈特出奇地相似。想来就是他的一个姐姐。
"贝克小姐......我叫您伊莱莎可以吧?"她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丝毫没有贵族小姐的样子。"我是莱茵哈特的姐姐--第五个姐姐--我叫凯瑟琳,夫姓舒尔维克。"
"舒尔维克夫人。"伊莱莎与她握了手。"中校在前线怎么样?"
"莱茵哈特很好。他经常发电报回来--这是情报官员的小小特权,他还不是在真正的前线,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他对父亲说,您答应了他的求婚。"
伊莱莎的脸红了,她本以为那只是他的一时心血来潮或恶作剧,没想到却是真的。凯瑟琳微笑起来,相姐姐一样握住她的双手。"我的父亲和母亲一致认为您是一位出色的女性,是未来侯爵夫人的最佳人选......他们写信祝福你们俩。父亲仍在前线,信件是由他在电话里口述,我的丈夫记录的。"
她友善地将she换成了de,伊莱莎的脸更红了。她已经无力反驳,莱茵哈特当然是个富有教养的漂亮小伙子,有大量仰慕他的女孩子。但伊莱莎明白,他并不适合做一个丈夫,甚至是孩子的父亲。
"但是他正在东线战场上。"她只能用这个来抵挡。
"莱茵哈特当然想到了这一点。"凯瑟琳替她整了整军衬衫的领子。"他说战争很快就会结束,那时候就举行婚礼,好么?"
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涌上了她的喉咙。甜蜜,而又带着些许辛辣苦涩。二十岁的女孩不愿意想得太远,她微笑着捧起信封,拥抱面前这个美丽和善的小妇人。
战争,什么时候会结束呢......
"战争必须快点结束,我的感觉很不好。总觉得我们会在这里拖很久......"梅勒上尉摘下钢盔擦着脸上的汗水,俄国似乎一年只有冬和夏两个季节,昼夜温差极大。虽然是气候还算温和的乌克兰,仍让人感觉很难受。"今天我们又向前推进了将近七十公里。"
"往后就不可能这么顺利了。前方的红军部队比预计中多了一百六十个师,斯大林亲自授权组成了最高统帅部......梅勒,倒是有你消息,你被你的捷克情妇甩了。"
"啊?你看我的情书?!"
"明信片。"
一张涂画潦草的卡片飘到他的手心里,上面粗劣的字迹告诉他这一事实。上尉长长出了一口气,把卡片扔到吉普车轮子底下。"我有将近两个月没有看见她了,女人的耐性也就够坚持这么久。"
莱茵哈特摸了摸还在发烫的水箱,双手一撑坐到了上面。弓着腰,两腿悬空膝上抱着简易发报机。"估计还要再拖三个月左右......我说的是我们。到入冬的时候不管战争胜利与否结束没有,我们都会被调回去。"
"一个问题。"上尉点燃一支香烟,喷出淡青色的烟雾。"你不是海德里希亲信的嫡系么,怎么会被派上前线来?"
中校的脸色阴沉了一瞬间,从车前盖上跳下来坐到他身边。"算了,告诉你也没有关系。那个家伙想把我搞上床已经很久了,一直没有让他逮到机会。他其实知道征俄对我来说是个死不了的苦差,把我踢下来又搞回去,我立了点军功,又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而且您--他认为您自小在贵族家庭娇生惯养,在战场上一定被折腾垮了。为了要调回后方,什么事情都会答应。"
"这话说错也没有错,拿下明斯克以后仗是不会再好打了......梅勒,你没有看上去那么蠢嘛。"莱茵哈特孩子气地斜着眼睛看他,长期军旅劳顿使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在夕阳下皮肤近乎透明。
"这是海德里希的惯用招数,把知识分子关进集中营,折磨垮了再放出来,他们就成了这个帝国忠实的奴隶。那么,您现在打算用我来干什么呢?"
莱茵哈特没有回答,他又扣上了发报耳机。坦克一辆辆从旷野上经过,扬起漫天灰尘。风里有机油,火药和血的味道,血红的万字旗在夕阳下显得残忍而和谐,映照着坦克像一幅古老的图腾。
天黑得很晚,这里是高纬地区,在夏天里白昼长黑夜短。而那无边夜幕坠下的速度又是如此之快,太阳像被子弹射中一样急速坠落,像是在与坦克抢时间。轰炸机的航标灯如此密集,黑夜里闪烁着无数不详的星辰。
上尉在草叶蹭了蹭靴子上的泥点,又点上一根烟跳上吉普车驾驶座。
"你以后最好把烟戒了。黑夜里的这种光点,是俄国狙击手最好的靶子。"莱茵哈特的声音在黑暗里冷冽得像伏尔加河里的雪水。"我要你活下去,等着给我收尸。"
九
米歇尔·梅勒上尉一直在想,真应该把这个金发的家伙绑到火刑架上烧死。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话,苏军开始疯狂地反击。基辅战役使德军的士气达到了顶点,但俄国秋季的倾盆大雨使道路一片泥泞。坦克和装甲车的履带和轮子陷入了泥坑,不得不使用大量马队向外拉,绳索和垫木的使用远远超出预计。南线的闪电战被拖延下来,有些地区甚至出现了与苏军反复争夺阵地的场面。
德国的虎式坦克虽然火炮强劲机动力强,但是德军的反坦克炮却对苏联人沉重如山的T-34坦克毫无作用。有些陆军军官比对了双方的武器之后开始对胜利产生怀疑,军队里到处流传着"我们是在踏上拿破伦全军覆没的老路啊"这样的流言蜚语。
后方同样没有好消息,先是驻巴黎的特派员在欣赏歌剧的时候被地下抵抗组织暗杀,调查了一通竟然毫无结果。安全局四处的缪勒和六处的舒伦堡为此较上了劲,互相设局搅得鸡飞狗跳。海德里希为此大发雷霆,总算是把事情压下来了。
而最让莱茵哈特坐立难安的竟是海德里希继当选内政部长总揽大权之后又代替了年老的康斯坦丁·冯·莱拉奇成为了捷克临时总督,正式入主了新赫舍里宫。
已经无处可逃了。
"总司令阁下,我的建议是暂时放弃基辅。用全部的军力去向北突进与冯·博克元帅会合,一举拿下莫斯科。那里是俄国人的精神圣地,如果占领它,俄国人的心理防线就会崩溃,我们才成继续向东进攻!"有人坚持这样的观点。
当然也有不同的声音。"我认为应该南北两线分别从波罗的海沿岸和白俄罗斯纵向夹杀中部......"
"那太蠢了!那样会使战线拉长近千公里,使补给更困难!"
"但阁下的决议也没有什么用......元首下令攻击的是苏共的发源地列宁格勒......"
"那是北线的任务!我们并没有那么多越冬物资!"
"难道阁下想把我们的巴巴罗萨计划拖延到冬天?那时候我们的坦克应该早就开进红场了!"
"安静,安静下来!"隆德施泰特元帅用权杖敲打了一下桌子,制止了参谋部长和空军司令的争吵。"诺尔曼中校,您是唯一的情报官员,您收集到的情报分析结果如何?"
莱茵哈特放下手中的铅笔,慢慢站直了身子。"我不是一个有经验的军人,所以只能提出问题而没有答案。一,我们需要的不是什么主义而是苏联的庞大工业系统和农业产区,如果他们用坚壁清野政策来对付怎么办?二,两位阁下的建议都很好,但如果元首下令撤减军力,我们无法组织有效进攻怎么办?三目前全国的军力都在攻打俄国,我们的地中海控制权怎么办?难道要靠多瑙河来组织运输么?只有这三个问题,如果能解决,仗就打得差不多了。"
满座安静,鸦雀无声。连刚才吵得像斗鸡一样的两位将军也怔在当地。从战争开始以来这个盖世太保出身的年轻人就已经不止一次地显示出敏锐的战略眼光,连隆德施泰特元帅都对他大加赞赏。但是他提出的问题却是如此尖锐,人人都知道答案,但是就是没有解决的方法。
"元首怎么会下令撤减东线兵力?"好半天才有一个上校问出声来。
"因为他想要去打英国。"莱茵哈特轻描淡写地提过。"我们突进得太快了,后方在盲目滋长乐观情绪。元首肯定以为苏联已经垮定了,所以就会在这个时候抽调兵力,尤其是空军来继续轰炸英国。"
南线集团军有罗马尼亚从属国的几个航空大队,如果真如他所说的话被抽调的可能性最大。在座的高级军官们又一次哑了,他们可以面不改色地指挥千军万马,但在上司的命令之前,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
地平线上有隐约的轰隆声,有几个副官快步走进来在他们长官的耳后说了些什么。"总司令阁下,俄国人又开始反扑了!"
"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回到你们的士兵那里去!像个真正的德意志军人那样作战!"老元帅修剪整齐的八字胡须抖动着,威严慑人。军例会结束得仍然不那么愉快,外面仍下着大雨。副官们为他们的长官撑起伞。
莱茵哈特仍旧最后一个离席。他在门口停了一下,向老元帅转过脸。"我们应该撤退修整,修建越冬防线,重新集结编排装甲军队,将苏军整齐推出哈尔科夫和涅顿河防线。用空军破坏他们向东撤退的铁路和公路,不要再指望闪电战了。"
"您的建议我会考虑"老元帅郑重地点了点头。
东进时候修筑的临时公路在暴雨中一片泥泞,天地似乎连成了一体,能见度不到五十米。梅勒上尉狠踩着油门,吉普车溅起两米高的水花,可是怎么都开不快。还不时被扎根于烂泥的草丛颠一下。
"这时候就算前面有一百辆苏军坦克我也看不见。"上尉咬了一下叼着的报纸卷。他在痛苦地戒烟,只好将报纸撕开卷成细条咬着寻求心理安慰。
"苏军的T-34在这种路况下会熄火,他们的电控技术还没做到动力和武器分离,有多少也没关系。"莱茵哈特突然侧过身来,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的副官。"梅勒,你有多久没刮脸了?"
上尉手一抖,车子差点歪过去。"一天......嗯,两天。是两天。有胡茬了么?"
"已经像个刺猬了。同小伙子们说下去,无论天气怎么恶劣,战争怎么艰苦,都要向在后方一样注意仪表,尽可能地整齐干净。"
"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