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保安局六处莱茵哈特·冯·诺尔曼向您报到。"少年的身材不算高挑,却同样显得纤细修长。完美的容颜让人疑心他是不是狂热的种族主义者希姆莱用魔法造出的"最优人种"。海德里希向他露出了微笑。
"见到你真高兴,莱茵哈特。"海德里希的声音纤细,带有病态的柔软。他亲切地叫着与他同名的年轻人的名字,握住了他的手。"我的胜利天使到布拉格来了,你一到就给我带来了好消息--隆德施泰特上将的A集团军绕过了不可战胜的马其诺防线向法国开进,巴黎指日可待。"
"祝贺您,海德里希阁下。"年轻人恭敬地点头,抽出了被握住的手。"但是我担心的是苏联和美国,虽然与前者有苏德条约,但我并不认为在我们拿下罗马尼亚和中东产油地区后那些俄国人会坐视不理。至于美国,他们虽然没有出兵,但已经有情报显示有相当数量的美国间谍渗透到了我们周围,甚至是党内。"
年轻的少校斟酌了一下词句。"是的,党内。美国是个移民国家,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有大量日尔曼人去那里谋出路,他们沾染了劣等民族的恶习,却还没有忘记纯正的德语。"
海德里希拿起他刚放在桌上的文件,草草地翻看。少校明白这是一步险棋,但如果成功,相当有用。
"你的猜想,我觉得相当有道理。"海德里希的声音益发柔软。"那些美国人是不会坐视帝国的崛起的......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怎么想的,就去办吧。不要畏缩害怕。我马上要回柏林,这里完全是属于你的。"
"是。那么下官告退了。"少校后退一步行了个举手礼。"希特勒万岁。"
"万岁。"海德里希并没有回礼,而是探身在少校白皙细腻的脸颊上暧昧地亲吻了一下。"替我向令尊令堂问好,莱茵哈特。"
少校一出门就掏出手帕狠狠地擦着脸。冰凉的丝绸蹭得他的脸颊发痛,仍带不走那种让他恶心的柔软触感。伊莱莎关切地迎上去。"您的脸怎么了?"
"没事,......被狗咬了一口。"他咬牙切齿地答道,带着女孩快步穿过有大理石喷泉的方形小广场。"回保安处。柏林方面有什么新消息没?"
"有。"女孩打开了革面文件夹。"柏林电报。敦刻尔克方面英军开始撤退,斯蒂尔普纳格尔上将向后方要求指派保安局军官到巴黎工作。诺尔曼将军特意来电提醒您这件事。"
"不去。"少校终于停止了对自己脸蛋的粗暴动作,把已经皱巴巴的手帕塞回口袋里。"法国人很会捅人暗刀子。"
"伏尔塔瓦河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是我们一直在通缉的波兰地下抵抗组织联络人之一。威廉·瓦塔尔。"
少校伸出去抓自己军帽的手停在了半空,反过去拿过副官手中的文件夹,逐字逐句地看。"写这个报告的是巡逻队第二联队长米歇尔·梅勒上尉,那发现尸体的是谁?"
"是几个当地居民,梅勒上尉已经对他们做了详细的笔录。"
"人呢,都放回去了?"
"大概是的。"
"把梅勒给我找来!"
少校在布拉格的办公室是在市政广场附近的一幢三层楼内,并不大。室内装饰只是简单的黑白二色,悬挂着万字旗和希特勒的肖像。他皱着眉头,快速翻看着伊莱莎刚刚放到他桌上的档案。
威廉·瓦塔尔是波兰犹太人,在巴黎受过良好教育。1933年在法国加入共产党,同年参加反纳粹组织。1939年战争爆发后经北非潜回波兰,曾经在城市中策划民众暴动。
对于这个人,少校并不陌生。他的身份一直公开,胆大无比。保安局早已经将他列入了逮捕名单,只待这几天就要下手。没想到刚要收网,他便被人扼死扔在河里。他的死并不是重点,关键是谁杀了他?希姆莱的谍报局?
他迅速否定了这个答案,那不是那帮人的作风。f
不管如何现在上面点名要活口的人死了,死在他这个刚刚到任的保安局小官员责任区里。这个麻烦可不能不解决,虽然是海德里希嫡系,但上司也是临时路过捷克视察,他的大本营还是在柏林,这里还是康斯坦丁·莱拉奇的天下。
现在要是调到法国去倒是还来得及......
伊莱莎敲了三下门。"长官,梅勒上尉来了。"
"请进!"少校两根手指抵住额角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屋里拉着窗帘,光线昏暗,不容易看到他腮边那块明显的红痕。
上尉大步跨进来,行了一个标准的举手礼。"下午好,长官。"
"下午好,请把瓦塔尔事件再叙述一下好么?"他也起身回礼。
"我的报告上写得很明白,早上六点有两位市民在河上发现这具尸体,报告后面也有法医的详细报告。"
在河中的浮尸,法医报告约等于没有。死亡时间因为尸体被水浸泡得肿胀而难以估计,别的也一样。少校看了看照片,胃里一阵翻涌。"那好吧,我们也没必要在这方面浪费太多的时间。毕竟我们要的是一个结果,而不是那些无聊的过程。上尉先生请随我来。"他从办公桌后面取出一根细长的藤质手杖,在手心轻轻敲了几下。"伊莱莎不必随行,我们要做的事情女士请回避。"
"长官,您......"梅勒上尉刚开口,便被金发青年一个眼神吓住了。那双天青色的眼睛非常漂亮,白金色的睫毛修长微翘如同燕尾,但目光里略带怒气的杀意,比北冰洋任何一个冬季都冷。
"......对不起,长官,我的意思是,我们要去审讯在押的政治犯嫌疑人么?"上尉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退后一步。
"准确来说,是刑讯。"少校瞥了他一眼。手杖在黑色木地板上顿了顿,响声干净。"不管怎么样,这件事得有个结果。我们不是福尔摩斯,但并不意味着我不需要做柯南道尔先生的工作。"
"是,下官明白了。"梅勒上尉收了收下颌,改为在前面带路。警察局大楼建于十六世纪,有哥特式的高耸穹顶和庞大幽深的地牢。只是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时代它的地牢曾这样满过。关满了左翼人士,犹太人和共产主义者。竟然出人意料地安静,没有一丝哭喊呻吟。只有两个人的军靴踏在石板地面上的闷响。灯光昏暗,少校白皙的皮肤下似乎有光透出来。但上尉心里明白,这秀丽容颜之下,绝对不是一个天使。
军士为两人拉开了审讯室的门,里面并没有想像中的可怕刑具,只有一张不大的写字台,两把空椅子,桌子上放着一个灰色硬纸面的文件夹,墙角坐着一个鬼魂般苍白的记录员。少校拉开椅子坐下,把手杖倚在腿边。"从犹太人开始,上士,请这位苏珊娜·范尼夫人来一下。"他翻动着名册,随手指出一个名字。
"她与这个事件有关么?"上尉忍不住插嘴。
"目前还不知道,但我们会知道的。我说过了,上尉。我要的只是一个结果,而不是过程。"少校转过身子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把象牙柄的裁信刀。见鬼了,上尉有点绝望的想。那把小刀柄上的纹饰里有些暗褐色的污渍,活像是血。
几个士兵带着那位女士进来。她大约二十五六岁,中等身材。浓密的褐金色头发凌乱不堪,脸也因为囚禁而苍白。她抬头愤怒地看了两人一眼,咬着嘴唇。
"请坐,夫人。"少校换成了纯正流利的捷克语,翻了翻手中的纸张,尽管那只是囚犯名单。"您最后一次见到威廉·瓦塔尔先生是在什么时候?"
那位女士一惊,随即低下头去。"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没有么?人的记忆力是不准确的,我需要您努力,详细地回忆。"少校露出一个天使般迷人的微笑,并不直眼看女人。只是把玩着那根只有钢笔那样粗细的手杖,将它微微弯曲,又看它弹回原形。
她仍是低着头,没有说话。
那位瓦塔尔先生几乎是整个占领区犹太人的精神领袖,在捷克和波兰的所有犹太人都听过他的讲演或直接给过他帮助。这位少校曾经在盖世太保头子海德里希的办公室里当过文官,显然也学来了他搜集资料的习惯。他的刑讯对象显然不是随便挑选的,带着孩子的犹太女人的嘴确实最容易被撬开。至于结果是真是假虽然不能保证,但至少能有一份完整的笔录结果以用来向上面交差。
"我认为适度的刺激对改善记忆有好处,上士,请把一直与这位夫人在一起的那个婴儿抱过来。"
梅勒上尉硬生生咽下了即将到嘴边的反对,他属于武装党卫军,领章下面也有"SS"图案。但还从未见过盖世太保的酷刑审讯。那个女人立刻惊跳起来,她的身后响起了一片子弹上膛的声音。四五支冲锋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她的头。
"梅勒上尉,请帮助这位夫人克制她不雅的举动。"少校站起来接过士兵递过来的襁褓解开放在桌子上,那里面是一个约五个月大的男孩,骨瘦如柴,小得出奇,浑身光溜溜的。他摘下手套,纤细冰冷的手指划过婴儿的皮肤,小家伙动了一下,喉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女人尖叫起来。"你不能这么做!你这个魔鬼!恶棍!你放开我的孩子......"
"很简单,把您知道的全部说出来。"少校用那块破旧的襁褓把孩子包好,向着女人微笑。"放心,我不会伤害您的。"
他不敢杀了这个孩子。梅勒上尉自我安慰性质地想。这是保安局的老滑头们常用的办法,用枪顶住婴儿的后脑来威胁他们的母亲。但如果真把孩子的脑浆打出来,他们就什么也得不到:那位母亲会神经崩溃的。
而目前的这位女士的神经明显比他想像得坚韧。她被两个士兵按住,剧烈喘息着平静了下来。神色惶恐之中还带着一点挣扎......或许她也曾经真的属于什么地下抵抗组织?上尉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右手,摸向了挂在腰带上的枪套。
"什么也想不起来么?"少校看上去是消耗完了耐心,捡起拆信刀优雅地一划,切下了婴儿小小的左手。
婴儿嚎叫起来,无力地拍动四肢,鲜血飞溅。在坑凹不平的桌面上聚成了小小的水潭,血泉将那只小小的断掌正冲到了母亲的脚下--它小得出奇,只有成人的拇指那样大。女人一下呆住了,黑色眼睛瞪得滚圆。
"失去一只手算不了什么,他会继续生活下去--要不要等他长大了以后由我来告诉他,是由于他母亲的迟疑和撒谎,使他失去了一只手掌呢?"少校的微笑仍然甜美,用一方有些皱的丝织手帕擦拭着小刀上的血迹。
"混蛋,恶魔!"女人疯狂地尖叫起来,上尉费了好大劲才将她按回椅子上。她急剧地喘息着,拼命挣扎。上尉想,如果不是有这么多强壮的男人按着她,她一定会像野兽那样将眼前这个金发的恶魔撕成碎片。
婴儿的哭嚎尖锐,像钢针一样刺得每个人的头皮发麻。少校探身用那根细长的手杖挑起女人的下巴。"夫人,我希望您能说出一些对我有用的东西。"
"我只是听过那个人的演说!"她抽咽着,眼泪在脸上流成很长很亮的道子。"我丈夫......他已经被你们枪毙了......那个人......"
"您的丈夫?还有呢?!"
女人突然爆发出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挣脱了死死抓住她的四个男人。她拖着沉重的镣铐扑向少校,像一头暴怒的母狮。
少校敏捷地向后一退,还是重重地撞在了墙上。女人的动作随她身后冲锋枪的枪声而迟钝呆滞下来,她的身上多出了无数个弹孔。有一滴鲜血溅到少校白皙的脸上,分外刺眼。
"一群笨蛋。"他狼狈而不失优雅地站起来,捡起手杖拨弄一下尸体。"连一个女人也制不住!"
"对不起,长官。这犹太女人力气大得像是被施了魔法。"一个上士奉承地上前扶住他。"您没事吧?"
少校不满地哼了一声,拿起记录员手上没有沾血的纪录稿。那个婴儿的声音越来越弱,接近临死的呻吟。"把小崽子掐死,尸体都烧掉。档案马上送到我那里去。"他接过另一个士兵递过来的毛巾拭净脸上的血迹。"上尉,我们该回去了。"
不同与地牢里的阴冷,五月的布拉格已经相当温暖。梅勒上尉长长松了一口气,摘下军帽抹着额角渗出来的油汗。少校的神情也轻松了许多,脸颊上泛出了玫瑰色的红晕。
夕阳将金辉涂抹在布拉格的千塔万楼上,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了。周围是如此安静,只有漂亮的女副官捧着厚重的捷克语词典,在扶手椅里打瞌睡。
"伊莱莎总是这样,法语和拉丁文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催眠曲。"少校走到窗前,哗啦一下拉开了厚重的呢绒窗帘。温暖的阳光照进来,一只白鸽子扑到窗前,珊瑚色的小嘴笃笃地啄着窗玻璃。
一个长着天使翅膀的魔鬼。梅勒上尉在心里划了十字。
"上尉,今天的工作就算结束了。文件由我和伊莱莎处理,感谢您的帮助。"少校拍着女孩的肩把她叫醒。"我请您喝一杯怎么样?"
"对不起,长官,我晚上要加班。"他态度诚恳地撒了个谎。
"那么。改天吧。再见,我亲爱的梅勒上尉。"恶魔正了正金发上的军帽,又露出一个甜美诱人的微笑。
三
"这种战争,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刚从奥斯维辛-比克瑙集中营回来,那里的天空整个儿被焚尸炉冒出来的黑烟所笼罩。真是一座死亡的工厂。"
"这是我们无能为力的,我的孩子。巴黎已经沦陷,伦敦在空袭中变成一片火海。这是张伯伦和达拉第自己酿成的苦酒,现在能做的只有抗争,以战争来制止战争。"
"明天我就要回布拉格了。"
"那里还好么?"
"老样子,还顺利......牧师,我可以启动一个暗杀命令么?同我共事的一个盖世太保,是一个真正的魔鬼。有他在,恐怕更多的同志们会暴露。"
"忍耐是一种美德,我的孩子。尽量的潜伏得更深,为我们取得更多的情报吧。你受过上帝的祝福,而魔鬼终将被打入地狱。"
"谢谢......牧师,听了您的教诲,我安心多了。开始下雨了呢......布拉格的雨季又到了。"
布拉格的雨季又到了。冰冷的雨水在天地间交织成绵密无边的网,从七座山丘上汇成小溪,流入蜿蜒的伏尔塔瓦河。虽然是夏天,但毫不温暖。粘腻的潮气聚拢在身边,仿佛是要将人身上最后一点温暖也冲走,融化在这雨里。
枪声过后雨水里夹杂着斑驳的红,广场上用的本是黄白色石条铺地,那些丝丝缕缕的鲜血蛇一样蜿蜒挣扎,渗进了石板缝隙的泥土。那里刚刚冒出了今年的野花,雪片般苍白,像人绝望的冷眼。
"少校,海德里希先生为您送来的花束和便笺,说祝您生日快乐。"伊莱莎抱着一大捧鲜红的玫瑰推门进来,香气浓郁鲜甜,带着雨水的清苦。
琴声截然而止,少校放下了肩上的小提琴。"又老了一岁。那花我转送给你吧,找个花瓶插起来看。虽然人很烦,但用不着跟玫瑰花生气。把那破纸扔了,我不看。"
"可那是海德里希先生......"
"海德里希又怎么样?......算了,我会给他回信的。真晦气。"少校又拿起琴弓。"天气这么潮湿,弦都松了。来首轻快的曲子怎么样?"
姑娘摇了摇头,亚麻色的麻花辫从左肩搭到前面。"对不起......我想去学一会儿捷克语。"
"伊莱莎,你有心事?"他把琴收回琴盒,接过她手中的玫瑰花束插进桌上的花瓶,随手抽出一支来撕扯。伊莱莎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收拾着桌面上散乱的信件和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