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四十分钟之前的了。
他回拨给方成衍。
耐心地等待对方接听。
眼睛好像不再流血了,他闭上那只伤眼,用单眼抬头看冬天的夜晚,深邃幽蓝。
男人没接——
两次,三次。
再拨。
没有回应。
宋知按了熄屏,想撑住电线杆起来,结果一下扯到脱臼手臂,霎时浑身冷汗直冒,僵持同一姿势缓了半天,那股痛意才消下去一点。
好疼。
他发觉自己有点凄凉。
抹一把脸上凝固的血,袖口也变得脏兮兮的。
孤身一人,拖着脚步,落寞地往家里的方向走去。
宋母打开家门的瞬间,宋知的模样实属把她吓坏了。
她甚至都没过问发生什么,就忙跑着喊丈夫出来。
宋国啸的病已经好了,他从卧室里出来,一看,肃穆的面孔倒是没什么表情,快步去门口穿上外套,就要去楼底下开车。母亲慌张披上羽绒服,在玄关急躁地穿鞋。
“走,走。”
母亲拉上羽绒服拉链,立即去拉他往外走。
“我不去医院。”宋知说。
“你爸送你去。”
“不去。”
宋母急疯了:“你眼睛不要啦?”
小儿子一只眼睛流着血,抱着自己一条胳膊回的家!这模样刚才差点把她骇出毛病来!
宋母看他嘴肿都要关心半天,更何况现在这副鬼样。
她心急如焚,可她儿子不知是抽了什么风,硬是在沙发上虚弱地靠着,任凭她说遍好话,死活不肯去医院。
宋国啸见状,竟然头一次对他表现出纵容:“找个熟人,麻烦人家上门吧。”
“骨科的。”
只得这样。
宋国啸从抽屉里翻找出通讯录,几个电话拨过去。
一小时后,医生行色匆匆地上门。
接胳膊的过程很顺利,宋知咬住牙,一声不吭,叫那骨科医生给他重怼上了。
医生也大致检查了他的眼睛,发现眼球上有血片儿,跟他妈说是毛细血管破裂,从穹窿部出血。用生理盐水洗一遍后,又冷敷了半天。
还说挺严重的,如果今天实在不愿意去医院的话,叫他明天务必去。
……
三环,独栋别墅。
方晟一手拿着垃圾桶,一手关上家门。
往路口的垃圾站点走啊走,无意间往自家房子后头一瞅,忽然瞧见车库前,有一点莹莹的火光。
仅零星一点儿。
在夜里一明一暗的。
是燃烧烟草时火焰的呼吸。
一个修长的黑影依靠在车前,云雾缭绕包裹周身。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像一个快要崩坏的雕像。
方晟忙趿两步拖鞋过去,咂嘴弄唇:“今个什么兴致啊,上这儿抽起烟来了?”
黑影好像没听到似的,保持沉默,身形依稀透出些倦意与疲惫。
他抽完一整根,轻轻抛掉烟头,又取一根,叼在嘴边。
打火机气门上的火光骤然点亮天地间一隅。
映出男人的眼角、眉梢,从那垂下的睫毛,和眼底流露出的一丝情绪来看。
他现在相当沮丧。
烟被点着了。
叼在唇上。
方成衍的嘴唇是M型唇,唇峰有棱角,上面薄,下面饱满。
有一个人曾经夸过,他的嘴巴很好亲。
方晟纳闷,把手头垃圾丢了,重新折回来。
叔侄俩站在一起。
方晟开口道:“伤神费力成这样?”
“先歇歇吧。”方晟说,“再过两天就进正月了,到春节前后,股市能休个七八天,别那么拼。”
对方纹丝不动,只有手里的香烟在灼灼燃烧,透露出难以道明的苦闷。
小叔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再开口。仅是抽烟的行为,已经足够证明男人内心极度不好受——
除非应酬需要,方成衍从来都是远离烟酒的。
“蔫成这样?”
“不然我回头跟你爸说,让他去公司打理。”方晟说。
几秒之后。
他听到男人说:
“不是。”
小叔终于听到方成衍说话:“那还能是什么?你生活里还能……”
还没说完,自己先顿住。
他一下来了兴致,眼都放光:“难道是……你那秘密对象?”
方成衍陷入缄默。
方晟在他旁边感慨唏嘘好一番:“说说。”
方成衍又没动静。
把烟拿下来,修长的手指掸掉烟灰,吐出残余的烟雾,整个人困顿在这片雾里。
“跟我说说呀!”方晟催促道,“不然你还能跟谁说?”
“你可看好啊,我是你唯一可以诉苦的人。”
他面朝方成衍,眼里的八卦欲望快要飞出来了。
不过方晟转念一想,他老爹说得可对啊,成衍谈恋爱的事就该早点让家人知道。
这样双方会早点面临要承担责任的现实,有这样的心理预备,两人说不定就不会轻易分手。
“跟你小叔倾诉一下!”
“别又心里憋着。”
男人安静十秒后,说:
“他不喜欢我。”
声线平静冷峭,但方晟莫名从里头听出点悲戚的意味。
“没事儿啊,这种事强求不来。”
方成衍悲哀地说:“他还在见别人。”
这句话叫方晟陷入自我怀疑,他单身至今,这操作是他此生无法到达的高度。
“那,确实,”小叔哽住,“过分!”
见方成衍又沉闷下去。
方晟也很生气:“那是她的臭毛病,到处乱钓,不是你的原因!”
可下一秒。
方成衍居然告诉他:“是我的原因。”
“我不够有趣。”
“争取不到他全部的心。”
方晟脸都要皱成菊花。
冬夜里冷得要死,他只穿一件薄薄的线衣出来倒垃圾,现在只得用手来回搓起了胳膊:
“方成衍,你自己听听,你真的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觉得方成衍现在很危险。
被人伤心伤的,都卑微到尘埃里去了。
“你不得莽一莽,跟她那边那位比划比划?”
“比划过了。”方成衍觉得可笑,“本以为没竞争力的。”
方晟无语:“就这,就这?”
“以前都没发现,你也真是能忍。”
“能忍?”
不知道触发到什么点,方成衍的语气变得激动:
“忍得都不能再忍了。”
“我恨不得接近他的人都人间蒸发。”
张令泽、姚姝晴,还有田嘉木!
明明是心思伶俐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对方心里什么想法?!还在装!还在视而不见!也不打算保持距离!
指缝中的香烟被捏皱,纸身从半腰断开,零碎的烟草不断地落下来。
宋知很会察言观色,待人接物七窍玲珑,很多人喜欢他。身边围着他转的人有那么多,从南方追到北方,少了一个,转眼又会有新的冒出来!
方成衍嫉妒都嫉妒不过来,他得在宋知面前,对每一个人都得装该死的大度。
为了让宋知说他经逗。
为了让宋知觉得自己有趣。
为了宋知的三分钟热度,不会在无聊的他身上退减。
以为日子久了,对方一定会明白,他才是那一群人里,表现得最努力的那一个。就像一个站在岸上的人,等待投出去的石子,会从河面上传来回声。
等啊等啊,回声却是对方一个坚定的“我不喜欢”。
“他不喜欢我。”
沉默已久的男人,再次悲哀地重复一遍。
方晟倒抽一口气,觉得自己实属开了一回眼界。
方晟拍拍侄子的肩膀,想为他侄子治疗情伤,话也一套一套的:“不被爱只是有点不走运。”
“不会爱才是一种不幸。”
方成衍抬头看他。
方晟刚才好像一瞬间情圣附体:“加缪说的。”
今天在晚间档女主独白时看到的。
“牺牲不是一种多么崇高的美德。”
“你是世界上第一好侄子。”
他把方成衍手里的烟取下来,扔进垃圾桶:
“谁要是让你伤心,那我就得找她谈谈。”
第79章 桐城小花
方晟和方成衍一起从外头回来。
方长云在沙发上转过头:“成衍今天回来的还算早啊。”
“公司的事, 结束没有?”
方成衍:“嗯。”
老爷子说:“那行。”
“终于等你忙完了。”
“那咱们明天就上宋知家里看看去吧。”
……
第二天一大早,刘茹慧和宋国啸把宋知叫醒,拉到医院, 里里外外来回检查一通。
虽说胳膊已经没什么事,但还是缠上前臂吊带作为固定,说是要吊半个月, 以减少不必要的碰撞和疼痛。眼科医生确定宋知角膜、眼球没有损伤, 视力没受影响,便开出药单,涂抹药水后,把白纱布贴在他眼睛上。
幸好不严重。
宋母心里的大石头落地。
她看着小儿子眼睛上的四方纱布, 才问:“你都干嘛了?”
宋知只说自己昨晚不小心摔一跤。
末了儿,在人家医生科室的镜子上照照。发现这白纱布这么一贴,看上去还真怪吓人的。
他们即将要走,在一楼药房前头排队按照医嘱买药的时候。
发现综合大厅里, 有人在声势浩大地探望病人。
几排人,或分散、或并排走,还都是一群五六十的中年男人,头上夹杂些白发, 有说有笑的, 都作深色衣服, 深色裤子打扮儿, 再不然就是挡风冲锋衣。
一群人一扎堆儿,一看就像机关领导出来视察来了。
这是上医院探望谁啊?
排场还挺大。
领导们在前面慢悠悠地走,像是刻意等待似的, 直到一个人从拐角被护工扶着, 慢慢走出来。
走路颤悠悠的, 肋骨还疼呢……
宋国啸本来站在宋知身排队,看到来人之后,居然也几步迎上去,恭恭敬敬叫了声:“孙区长。”
“怎么弄的?”
对方一身病号服,由于出来送下属,从病床上起得匆忙。上身敞怀,没系扣,里头的胸腹竟也缠上一圈圈的绷带!
宋知也回头看。
结果。
胳膊上挂绳、眼上贴纱布的“独眼龙”和脑袋上扣网眼弹力绷带的“大癞瓜”就对上眼。
孙区长脸上的表情一瞬丰富起来,他拍拍护工的手,忙朝对方的方向转过去:“小兄弟,你也在这儿?”
宋知记得这人。
昨晚对方的头被打得疙疙瘩瘩的,全是包。
现在,为了方便上药,头发全被推光,周边只剩下几寸长的发茬。
人长得虽然和之前的程开祖不大像,但是气质相当接近,肥头横肉的感觉。
宋国啸疑惑:“宋知?”
“你过来。”
区长行动不便,宋国啸忙把自己的小儿子叫过来。
孙区长也定在原地:“原来是宋厅的儿子?”
“昨晚上我……”他把“挨打”两字吞进肚子,说:“是你儿子救的我。”
身后一行围观的领导一听,全都乐坏了,原来是监察厅宋厅长的儿子!
那天刚应酬完,区长在群里看到交警大队在各个路口检查的通知。年关检查多,查酒驾查得正紧,关键他秘书也在饭桌上喝得酩酊大醉,于是孙区长决心骑共享单车回家。
饭桌上没喝够,他路过便利店又买了小瓶白的,对瓶吹一口小酒,浑身舒坦。
余光里瞥见路边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三个倒霉孩子,指指他,嘴里叨咕什么。
本来走在他后头,他一个没注意。
眼前忽然掀起一个大麻袋。
“啪”一声扣他脑袋上!
随后,他立刻被拽住脖子往别处带。
不等开口求饶,拳打脚踢,密密麻麻落下来……
再然后,孙区长被打得意识模糊,是这位年轻人后来拦下来、那群混混才收手罢休的。头上套着麻袋,他没听清说的什么,但是能觉察到,宋知和混混们打得也很惨烈。
他被年轻人拖出来,又被送进医院。片儿警后来开车逮住两个小混混,还有一个跑了。
孙区长昨夜脑袋疼得睡不着觉,躺床上来回想,到底是哪路仇家,怎么也没想出来,最后认了,怪自己特么老倒霉催的,点儿背到家!
刘茹慧在后面听着,也觉得不可思议,这下明白小儿子的伤从何而来。
除了一干人等来探望之外,还有H区的地方媒体,孙区长总不好对媒体说自己被上门寻仇的打成这样,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吞。对外宣称加班过度,骑共享单车失足跌到井里,摔成重伤。
还要媒体在上面多做点文章,体现他工作辛苦、作风低调。
离过年还有一个月,为表示感谢,硬是把秘书叫过来,往宋知怀里塞进一个大红包。
有小报记者在旁边录像,区长又好生对宋知感谢一番,才拖着虚弱的病体回去了。
刘茹慧本来还为小儿子的伤感到忧心忡忡,见到这一幕,也乐不可支,中午回到家便开始给他爷俩做饭。
在厨房正忙,手机铃声忽然响起。
她忙在围裙上擦擦手,接通电话。
方长云问他们家在哪一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