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蓦然觉得事态不对。
再往外看。
却看到已经远去到千米外的最后一波救生船。
他人一下慌了。从窗外探出大半个身体,朝离去的救生艇高呼:“喂!”
“喂!!!”
这算怎么回事?
“喂!别走!还有一个!!!”
一边高喊,一边用力招手,但身体一时没保持住平衡,脚猛地一蹬空,头朝地栽下去了!
水流得急,落水之后,人像下饺子一样,身体跟着翻滚,宋知心肺骤停,恨不得多长出几条腿固定,但水流用力地拽着他,势要带人一起远走。
洪水迅疾地向后街流去,宋知被卷在其中,毫无挣扎的余地。他扑腾几下,试图站稳身形,可脚下泥沙更滑,根本站不住脚!
眼看被逐渐冲远,他中途曾抓住过树和电线杆,但手滑了又滑,每次的结果都让他感到切实地无助和绝望。会不会冲到深水区都是未知,头次这样身临其境遭遇洪水,宋知只感到一股从头到脚的恐怖……
在他人生最惊慌失措的二十分钟里,宋知终于抓到一棵大树,誓死不松手,硬生生撑着自己,低吼一声爬起来。
他爬到别人家的库房,屋内的水流不急,比外面强了太多……宋知抓住楼梯立柱上楼,终于在没水的地方脱力坐下,劫后余生似地,缓神大半天。
等了三个小时,才等到水面变得稍微风平浪静。
他养足力气,找了块能抓的木板,一路试探着划水回到家里。
往日娇生惯养的小茶爷再也没有比这一刻更狼狈的时候了——
脸色惨白,浑身往下滴水,湿淋淋的水痕一路淌至二楼,白t恤上有破开的口子,几道拉绳的泥印。
毛尖儿和翼德都被他进来的模样吓住了,随后,翼德过来轻轻舔他的腿。宋知把衣服脱掉,筋疲力尽地扯下床单,擦干身体。
他坐在床边,口吐热气,浑身发冷,无言风又愣怔。
现在呢?
该做什么?
眼看四周被洪水包围成一座死城,他的呼救杳杳无音。从下午等到半夜,宋知没等到一个人来。
他没想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小时后,宋知再也没抵过身心传来的疲惫。
他发起了高烧。
……
一场末日号角般的天灾似乎肯宣告终止,洪流不再翻滚涌动,填满所有低洼的地方。
昏昏沉沉,日出月落,宋知在小小的阁楼里,熬了八天,活像过了漫长的一世纪。
难以想象,人在缺乏水和食物的环境下是怎么撑过来的。
郑海忠给他留下的烙饼由于潮湿,细菌滋生,早已生出一层灰绿色的霉菌。
宋知捱着五脏六腑的烧灼感和疼痛,抱膝在墙角。
他脸颊发烫,口渴得厉害,脑袋像被烤熟了,只要头不贴着膝盖,世界就天旋地转,地平线会不断起伏,泥色的水变成天……身体缺水,以至于他甚至冒不出虚汗……因为无物可冒。
他失去时间概念,每天对着水面,万念俱灰。
也许人就要烧死在这里了。
……
混沌的意识里,有人似乎在外面悉悉索索地说话。
黑土松饿坏了,正在屋里咬尾巴发疯,此刻突然四脚抓地,盯着窗外,然后向外高声犬吠。
来人打开窗户的瞬间,入目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身形隐没在阴暗角落里的宋知,安静地把头埋在膝盖里,脚踝的高处有褪不去的洪水,一只顶着忧伤表情的狸花猫,前爪扒着他的头发,后脚蹬在他肩膀上。
“……”
宋知快要烧昏了,用尽全力,抬眸看。
“你来啦?”
对方站在紫金色的夕阳里,伟岸的身形后是一轮即将落山的太阳,坚毅的脸部轮廓便暧昧不清地显露在这美丽的暮霭里。
宋知虚弱到说话都极其小声:“我以为这辈子也不会见到你了……”
“……”
来人眸光微微黯淡,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
“我也这样以为。”
宋知没力气再开口,哑然地垂下头去。
有人在外面喊:“方总,人在里面吗?我们什么时候走,时间快来不及了!”
方成衍跃过那扇小小的窗子,把人背上,又单手提起毛尖儿。
“还有……”宋知在男人的后背上小声说。
还有。
他们带着猫、狗、兔子和鸡,坐在一艘救生艇上。
宋知的头靠在男人宽阔的右肩,朦胧中,能感觉到自己周围的世界开始移动。有凉风和雨丝拂面,他想要张开嘴巴去接。
方成衍把西装遮在他头上,回头问:“有水吗?”
秘书把矿泉水递过来。
方成衍刚拧开,便立刻被宋知急切地握住两手,凑到嘴边,仰头咕咚咕咚地吞咽。清凉甘甜的水从唇角留下,沿着洁白的脖颈,钻入衣领。
外头的日光晃眼得有一点令人晕眩。
一瓶水瞬间见底。
宋知自此彻底陷入昏迷,世界不再翻转,也听不到划水声。
好像是的,回来了——
天下太平的感觉。
……
“醒醒。”
“下船了。”韩秘书摇摇他的肩膀。
宋知睁开眼睛,发觉他们抵达撤离的站点。
正是晚饭时间,清源镇的居民们都忙忙碌碌的,有的在打开水,有的在烧集体饭。但当他们看到宋知的时候,所有动作都纷纷停下了,他们接二连三地惊叹:“小茶爷!?”
“你才出来???”
大家一时间惊讶得面面相觑:“撤离太急了,我们居然把你忘掉咯!”
宋知身形摇晃,看上去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但他只是说:“……没事儿。”
姊妹俩跑过来,一左一右围着他,嘘寒问暖:“给你吃。”
她们往宋知身前那个许久未见的英俊男人看去,见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知道他们是同乡,人八成也是他从里面带出来的。
方成衍顿住脚步,往被姊妹花包围的人脸上看过一眼:
“跟上。”
附近酒店。
宋知站在花洒下淋浴,忽然觉得自己活了过来。穿好干燥的衣物出门时,上门的医生已经在等着他了,打针、吃药,然后叫他睡觉。
这期间,韩秘书已经催过方成衍好几次,似乎急着走。
“马上来不及了,总裁!”
“人都已经到齐,就差您了。”
宋知抬起眼皮,看向秘书,不敢看他。
方成衍终于肯给秘书一个回应:“待会儿就走。”
韩秘书问:“那您的衣服?”
刚才用西服挡雨,全湿透了。
“我马上换。”
男人走进里面的屋子,医生吩咐完后也自行离开,只留下秘书和宋知两个人。
韩秘书焦头烂额地来回走,似乎一秒都等不了。
“很着急吗?”他听到这位……很久没出现在老板身边的年轻人开口问道。
韩秘书说:“不用担心,你休息吧。”
“我的号码在这里,如果有什么需要,发短信说就可以,开会结束后我会送来。”
“不用……”宋知嘴唇苍白,说:“谢谢。但是我……我和你老板的关系现在不太……不太……不应该这样的,不如你跟他说一声,我还是出去住……”
韩秘书露出不耐的神色:“你去哪儿?”
“……去撤离站。”
韩秘书嗤笑一声,他看一眼走廊尽头,总裁还没有出来。
“麻烦你到时候,跟他好好说一声……”
“等到他会开完了,可以再找我见面,我不想还要再麻烦他分心照顾。”
“因为我……”
“还去什么撤离站?”时间紧迫焦急,韩秘书的语气也放得很重:“大少爷!你别找事了成吗!”
“……”
“明明二十多岁了,怎么总是好赖不识!?”
被他突然一吼,宋知的脸上立刻萌生出一丝局促和难堪。
“我们今天凌晨才赶到市里,水大得根本没办法走!你不知道我们路上有多艰难!”
“结果撤离站没有你,政府做的清点名单上也没有你,还要耽误正事的功夫去找你!”
他放平语调,对宋知责问:“知道自己为什么被丢下吗?”
后者一时哑然。
“因为家家户户只负责把自己的老婆孩子找全,政府清点过人头、名单报了两轮、反复确认过三遍!”
“都一周了。”
他加重语调:“没人想起你!”
“平时你是他们的谈资,可危急关头,谁惦记你这个外地人!”
“要不是我们老板想着你,问起来,还非要过来确认,你人能好生生待在这儿吗!?”
“我真想问问。”
“他对你好,是会要你命?!”
“他在你眼里才是洪水猛兽?要被你这样迫不及待地踢开!?”
宋知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动了一下,想要说什么,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韩秘书逐渐平复心情,出门去等了。
……
晚上七点,方成衍才赶回酒店。
屋里黑漆漆的,没有开灯,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床边坐着一个人。
“啪”。
他把电灯打开。
宋知没有睡觉,在床头倚靠着,不知道独自在想什么。
“醒了?”
“嗯。”
“……”
宋知说:“你来清源检查工程吗?”
“嗯。”
对话凝固。
方成衍客气地问:“最近怎么样?”
对方回应:“一直很好。”
“……我听你的秘书说了,谢谢你特意来找我一趟……太抱歉了,有时候我也时常后悔,你这么照顾我,我之前走的时候不该不告诉你的。”
“毕竟相识一场。”
“是。”
宋知声音哑哑地说:“我……我那时候是气昏了,对不起。”
“嗯。”
方成衍走到阳台上,点起一根烟。
烟雾缭绕,熟练地疏吐出来,才勉强镇静地开口:“那现在呢?”
“消气了吗?”
他向天上黑色的帷幕望去,侧脸的线条冷峻深刻:“……还要不要回到我身边?”
“……”
这问句让空气彻底安静下来。
宋知嘴巴微张,愕然不知所措。
男人等了几秒,才听到他迟缓地吐出一个字:“你……”
方成衍移开视线,声音瞬间冰寒透顶:
“当我没说过。”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是屑。
第104章 七境堂绿
自此, 他不再向宋知投来一眼。
两人身处的酒店并非奢华非凡,洪水当头,来得又晚, 与在外面风餐露宿相比,能找到一间还算舒适的房间,已经相当难能可贵。
又值傍晚, 日暮西沉, 天边的晚霞由紫红色、粉色和一点橘色晕染而成,明度与质感,都温柔绚烂得像一幅水彩画。清源人的撤离点同样是一个静谧小镇,尚未点亮所有街灯。
方成衍漠然的侧脸便隐没在这样一片光影里。
他站在外接阳台的栏杆旁, 一年不见,看上去没什么变化,还是喜欢穿不同款式的黑色衬衫……
但唯一改变的是,他好像抽烟抽得更多了, 几乎已经成为每天必要的环节。
指尖中间的一点火光在如此绚烂的天空下显得脆弱微小,在即将烧尽的时分,又被狠狠摁熄。
“如果与我相处,让你觉得非常不适。”
宋知眉心抽跳, 脸色苍白。
“别太介意, 就当我不忍心看你这个旧相识受苦。”他学着宋知口中所谓的称呼, 语气疏离又生分:“暂时住在这儿, 听见了吗?”
他说完就走了。
“……”宋知在床边呆坐,好像陷入到一种走投无路的困境中。
毛尖儿轻轻地从地上跃到床边,踩在主人的腿上, 又钻进T恤底下, 没过一会儿, 在那里睡着了。
宋知也很久没有这样舒坦的睡眠,干燥柔软的大床散发出一种闲适清新的气味,再也不用享受潮湿的滋味。
他太累了,一觉日上三竿起,吃过一点酒店的午餐,在房间里一直晃到两点。宋知打算出门去转转,可惜没在屋子里找到门卡。
只能去隔壁问。
人刚站到门前,还没鼓足勇气,门先从内打开。
韩秘书从里面走出来,发现他站在外面,微带惊讶地顿住脚步。
看到是秘书,宋知稍稍放了心。
也许是怕见到某人,他声如蚊呐地问:“房卡有吗?”
韩秘书换了只手,把文件夹在腋下,将口袋里的卡掏出,递给他。
宋知拿住,就要走。但紧接着,方成衍一边穿西装外套,一边从里面出来,看样子,似乎也打算要出门。
宋知与对方的目光直接撞在一起,不得不开口:“今天也要工作?”
完全一句废话。
仅为避开尴尬,点到为止。
“嗯。”男人简单地应了一声,从他面前大步走过。
秘书紧随其后,两人走过楼梯拐角,在宋知的视野里消失不见。
……
宋知刚刚到撤离点不久,刘家姊妹花一眼瞧见他,对他一阵狂招手后,又小跑过来:“村助理满世界找你呢!”
“他回来了?”
宋知跟随她们找到人,上去拍拍肩膀,叫了声:“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