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嘉木正在记录物资数目,扭头见到宋知,一下把手里的本子撂下。他两手拉住宋知的手,语速急切:“你在这儿!?”
他把后者全身打量一个遍,面上愧疚万分,手也攥得更紧:“小宋哥,我今早才听说!”
“最后一波救援队听到政府通知就走了,镇上的人说你自己熬了八天,昨天才出来!我都快急死了!”
“你又瘦了,都怪我不好!”
宋知笑:“你是去省会办事,我怎么能怪你?”
田嘉木情绪比他激动得多:“我该早点回来的!名单我没看,要是我看了……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让你遭遇这种事!?”
宋知安慰他:“都过去了,我不怪你。”
田嘉木问:“洪水那么深,你最后怎么出来的?”
刘家姐妹花在一旁插嘴:“他是被地产那个大老板接出来的。”
田嘉木迟滞一下,握住宋知的手有些松动:“……方先生来了?”
“……嗯。”
田嘉木顿了顿,又问:“那你在哪里住?我刚刚在站点逛了几圈,就是找不到你。”
宋知把双手抽出来,指给他看:“在那间酒店。”
田嘉木望过去,眼里光彩稍黯,心中也明白个七七八八。
宋知不想再在方成衍身上说太多,于是反问:“你去完省会,结果怎么样?什么时候能好?”
“快了。物资有了,水泵也有几百台,我估量不出一个月,很快就能好。市里的检测员说再过两天洪水会退,要我们时常测量水位线上报。你看,他们正在打桩,到时候在测量点旁边搭一个营帐,晚上找人轮流守着。 ”
宋知顺着他说的地方望去,可话音刚落,不知从哪里传来高呼田嘉木的声音,后者用方言对那人问了几声,然后无奈地叹一口气:“我待会儿再来找你。”
宋知说好,然后自己往打桩的地方去了。
地上放着一些一头削尖的短木头,一个大汉在地上半蹲,手里攥着一根白色棉线,他牵扯一头,对面有一个老头儿牵住另一头。
这老头儿他见过,去年在比赛上,他们一起选了银针茶。
两人把手里的线牵到最紧,抬头看向宋知:“小茶爷来帮帮忙咯。”
宋知上前两步,但他站在那根紧绷绷的线前头,却不知道该干嘛。
大汉说:“弹线。”
宋知一头雾水,指指那根发白的棉线:“弹线?”
“对。”
他听从吩咐,俯下身,伸出白皙的手,非常认真地在线上弹动一下。
大汉和老头儿都笑了。
这一笑,让宋知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大汉扭头在别处喊人:“刘老志!过来给弹弹线咯!”
刘老志听到,小跑过来,问了声“小茶爷也在这儿?”,然后便用力提起这根线。两人施力拽紧,刘老志努力把线上勾到最高,再“啪”地快速松开。
一瞬间,整根线沾上的白色粉末全然抖落,在褐色的土地上烙下一条笔直的痕迹。
原来是这样……
见宋知面上尴尬,老头儿说:“你是城里来的咯,不会也正常!”
宋知无言地笑笑,走开了。他随意在站点转了一圈,居民们一起生活了一周多,早已分工明确,忙忙碌碌的,没什么他可融进的地方。
幸好小村官没用多久忙完手头的事,回来找他,让他看起来倒也没那么形影单只。
他们并排坐在石墩子上,田嘉木拿着本子,核对来,核对去。
宋知问:“要数这么多遍?”
“对,先对清楚,以后每笔账怎么花出去,也好有交代。”
宋知:“你工作一直干得挺好。”
“倒也不是一直。”田嘉木认真地说:“去年我在市政府的纪检部门坐着,以为身正不怕影子斜,心里一点也不慌。”
“可是我错了,脏水泼到身上的时候才知道有多脏,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想尽办法证明自己清白。”
“当时方先生打赢官司以后,我在那里暗暗发誓。我绝对不会做瞒天过海、欺骗人民的人……”
宋知依旧是那两个字:“挺好。”
“对了。你和他……怎么样啦?”
宋知这次没有接茬。
过了一会儿,他才看小村官儿的腿,扯皮道:“你是不是在水里泡白了点?”
田嘉木把腿伸长,刚笑着要回答,忽然朝他身后看去:
“方先生!”
第105章 黑水峨蕊
宋知呼吸一凛, 跟随田嘉木的视线呆滞地别过头去,发现方成衍正站在不远处。
小村官起身,客气礼貌地同他寒暄:“很久没见过您了。”
正面临洪水峰值最高的时刻, 整个城镇内涝严重,泥黄色的洪水飞跃水库,奔腾而下, 咆哮地荡平途经一切, 不少道路桥梁都被冲垮,从外界进来堪称寸步难行。难以想象,像他这样的人物,怎么非要挑这时候回来?
“是很久。”男人答。
“常回来看看也好。”小村官简单地应承一句, 见对方不再接话,反而垂眸审视起宋知,他也飞快地去观察后者的表情。
两人的状态看上去有些奇怪。方先生眼底噙含一点不明情绪,而小宋哥表现得更别扭, 明明都注意到对方在这儿,他也只顾扭头向别处,默不作声。
田嘉木看在眼里,心里跟明镜一样清楚。
自打宋知去年回来后, 就没再离开过镇上, 田嘉木这期间不是没问过他有关方成衍的去向, 但得到的回答却只是——
“他本来就是短暂出个差。”
再追问, 得到的就只剩下一句厌倦的“我不知道,你不要问了。”
语气轻描淡写,根本不愿多谈及, 好像那人的名字早在他心里封存成禁词。田嘉木明白, 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
许久不见方先生。
他看上去更稳重、也更冷漠了。
方成衍身姿挺拔的样子总给人一种稳妥靠谱的印象, 他身后停放着一辆低调外形的黑色轿车,看上去像是从此处路过,但又不像……因为他还站在原地,不开口说话,竟也不走。
田嘉木见话题落空,继续问:“您近期是不是要去省土管部申请工程延期?”
“眼下冒出这种事,延期情有可原。如果您需要,我也可以帮您写申请上去。”
“多谢。”男人慢条斯理地回答:“我正打算过去一趟。”
“您记得就好。”田嘉木瞅了轿车一眼:“是现在就准备走?”
“是。”
“这,方先生……不止清源镇,整一片丘陵区的镇子都涝了。我上次坐船去省会,要整整一天,如果您开车去,那肯定要更久。”
“嗯。”方成衍将视线投以宋知的后背,开口道:“往返一周。”
宋知斜对他,垂头坐在台阶上,在打磨一块石灰色的硬石子儿,仅露出一点白净的侧脸。
方成衍知道他在听。
“办公室换了新地址,在市中心。如果有事,记得去那里找人。”
磨圆石头的手稍微滞了滞。
方成衍交代完离开,韩秘书上前一步,为总裁打开车门。在即将上车的一瞬间,宋知忽然叫住他:“是七天后回来?”
方成衍蓦然顿住脚步:“第七天夜里。”
男人坐进黑色轿车。
车辆启动,视野里的景色也随之变换,他最后向外投去一眼,在那块小小的后视镜里,宋知单薄的身躯居于中央,白皙的脸终于肯整个抬起,并始终朝车尾的方向看来。
在田嘉木唤他一声之后,又很快别开。
把目光停留在自己脚下,假装无事发生。
“小宋哥?”
“这几天你准备干点什么?”
宋知答非所问,怔怔然地指向别处:“我先去转转。”
他没再管田嘉木,迈开步子,独自去往人员聚集的地方。
政府在避难点安置了三千多名清源居民,刚一踏入,脚下的每一步便得时刻注意避开地上杂乱的东西。家家户户的褥子并排而铺,有人坐在上面聊天,为今年的春茶收成愁眉苦脸。也有几个孩子趴在褥子上写作业,还有再小一点的,正在狭隘、仅能站住一点脚跟的过道里追逐乱跑。
宋知一一闪避开,终于找到郑海忠。
老头儿消瘦憔悴多了,独自坐在角落。他闺女和六岁的小孙子在十步远的矮桌旁。尚未走到跟前,宋知先听到那小孩儿凄惨的震天嚎啕,他两脚乱踢,在女人怀里闹着要吃果冻。
宋知问:“超市还有卖的吗?”
“不然我带他去看看。”
“哪有卖的!”女人摆摆手,又在儿子屁股上狠抽两下:“超市东西早抢光了,什么也没剩下!我上哪给你找果冻去!”
小孩哭得更急了,一个回手掏打在他妈脸上,撒丫子跑开。女人用手捂住脸,另一只手把手里刷碗的丝瓜瓤空投出去,正巧砸到小孩脑袋,高骂道:“兔崽子!我打死你!”
“……真是,反了天了!”
宋知劝道:“还小呢,先哄哄他,到时候我领他去买。”
女人还在生气,宋知把视线移到郑海忠身上,问:“大爷怎么样?”
“不见好。”她朝自己亲爹看过去:“在人家救生艇上非要把人拉上来,结果自己没拉住,落水里去了,出来就成这样。”
老头儿状态确实不容乐观。
多年来,前额叶切除手术的后遗症让他变得反应迟钝,日渐沉默。吵闹的人堆里,他静默地呆坐,就像一张年老泛黄的影像,眼睛的光泽次第全部消失,右手在身前凭空端着,手指枯槁,青紫血管浮在表面,不住地细微癫痫。
“大爷。”
宋知坐到他身边,轻声唤道:“大爷?”
郑海忠半张嘴巴,眼睛不动一下。
“你家鸡狗兔子我都带出来了,改明儿再给你送来。”
老头儿依旧什么反应也没。女人对他说:“谢谢你啊。”
“什么时候能好?用吃药吗?”
“用。平时一直服药控制,这次忘记带,算是犯病最严重的一回……唉,还不知道怎么样呢,等到水退走,我再带他上医院。”
女人说完这番话,便没再招呼宋知。她俯身把手伸进面前的大盆里,对一堆碗碟洗洗涮涮。
宋知打算再坐会儿就离开,忽然听到“啊……”的一声,郑海忠混浊的眼球终于动了动:“你来啦,臭小子……”
两人听到这句延迟过久的回复,对视一眼。
女人一脸无奈,终是叹了口气。她洗完盘子,让宋知帮忙将摞高的碗碟端到临时搭建起来的厨房。几个来帮手的人把饭盛进盘子,支开几张大桌,喊大家过来吃饭。
见他们坐得井然有序,还是满位,宋知准备回酒店。但他离开的动作立刻被赶来的小村官注意到了,对方强行挽留他一起吃午饭。
到了午休时间,他随几个中年人去河道附近,在那里打桩搭帐打下手,累得满头大汗。
测水位,搬沙袋,端盘子,修管道,接灯线,事情小而杂,有些看不明白的操作,时间长了,看着看着,慢慢也都学会了。
一周时间眨眼便过。
宋知记得,方成衍回来的日子。
这天,他闲来无事,和刘家姊妹花打了一下午石子儿。今晚本该早点回去,人正拍拍屁股要走,忽然听到有人在旁边说起:
“你听说没,有车翻在路上咯……”
“可邪门呢!刚听说……开车……一脚油门朝水里冲,没再出来……”
宋知没再走,继续听,模模糊糊听到什么“百万”。
他的心咯噔一下。
百万。
冷风拂面,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减速,从记忆深处,倏地浮起一个声音来:
“他怎么还没结婚?”
“我爸说他的汽车值好几百个W呢。”
十五六岁少女的声音清脆,在脑海里,不断作恶般地回响。
宋知回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径直跑对方面前去了:“车在哪儿?”
那人一愣:“镇口。”
宋知转身要去,后头的人忙叫住他:“那边已经去救咯,他们那里人还多,你不用管。”
小茶爷却跟没听到一样,跑得更快,天色漆黑,在路上踩过几滩银色的水面,迸溅的泥水把裤脚弄脏了,也毫不在意,满心想的,都是算命瞎子口中的两字……
镇口。
几个光膀子中年人站在路边的深沟里。
宋知跑得气喘吁吁,二话不说,在众人惊诧的眼光中跳进水里,几下扑腾到他们跟前。又不知道打哪来的力气,握住他们营救的绳子,开始向后拉。
几个大汉察觉后头忽然传来一股猛劲,都回头看。
见来了个年轻人,手心勒得发红,比谁都拼命。
前面的人吼着“一二三”,指挥大家同时发力:“再加把劲!”
“一二三嘞——!”
“出来咯!快快快!”前面两人迅速抛下绳子,弯腰拉人。
栽进沟里的司机浑身脏污,上岸一瞬间,张口便粗俗地骂起绊他车的土沟。
宋知走上前,看到沟底倾斜着一辆裹满黑泥的大车:“这车,百万?”
旁边的人一脸莫名奇妙地回他:“时风百万。”
“怎么咯?……小茶爷?我们这边都开这种三马子。”
“……”
事情结果荒唐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