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机又响了,来电显示名字‘杨明’。
“燕儿,这谁啊?”江屿问。
江燕突然挺激动了,她抢回自己的手机,说了句没谁,跑病房外接电话去了,十分娇羞。
江国明躺在病床上,眼珠子跟着江燕一起转出门,然后气呼呼地哼了声,意思表达明显,江屿瞬间明白了。
江燕接完电话回来,江屿一句话也不问,搭着腿削苹果,嘴还不消停,跟江国明聊天呢。
“欸老头,这苹果三十五一斤,听说是奶油味儿的,你不是爱吃么,我买了孝敬你,可你现在也吃不着啊,”江屿嘎嘣咬了一口:“我替你先尝尝。”
江燕:“……”
江国明吹胡子瞪眼,生命检测仪器都活泼不少。
“别瞪我啊,”江屿说:“有本事你就起来揍我。”
江国明确实没这个本事了,他脖子以下不能动,一点儿直觉也没有,除了眼睛能作威作福外,连话也说不太清楚了。医生说他以后大概就这样了,最多通过物理康复训练恢复一些身体的基本感知,但起不了什么作用,吃喝拉撒全在床上。
这就是江国明到死之前的后半生了。
江屿心感悲凉,于是把所有责任和压力扛在自己肩上,他不告诉任何人,自动屏蔽了他为之珍爱的七情六欲。
江屿和江燕心照不宣,他们瞒着江国明,说这只是暂时的,时间久了就能康复。不知道江国明信没信,反正没闹了。
“你们俩消停点儿吧。”江燕十分无语。
一个半身不遂,一个全身不遂,就这模样还能掐起来也是生命的奇迹。
江屿啃完苹果,又藏了一个,说放冰箱里保鲜,藏个一年半载到时候还给江国明吃。江燕骂江屿幼稚,江屿不还嘴,嘻嘻哈哈地笑。
病房里的气氛挺轻松的,粉饰太平地快乐。
江屿笑不了多久,又开始喘不上气了,闷得慌,连着气管痒,又咳嗽了,一连咳了好几天。没见好的趋势,越来越严重了,拖到现在,鼻音也重。
江燕问:“江屿,你是不是感冒了?别拖着了,赶紧看看医生给配点药把。”
江屿在窗户边找太阳,含糊其辞地说没事。
“怎么没事啊,”江燕曲线救国,又拿江国明当借口:“你要是好不了就别来这儿了,江叔现在抵抗力低,让你传染了怎么办啊?”
江屿有嘴却无法反驳,于是在江燕的威逼利诱下挂了第二天的专家门诊号,就在楼下,来回挺方便。
“对了,”江屿拉江燕出门,就在走廊说话,音量不大,没让江国明听见,“燕儿,你一大姑娘贴身照顾老头不方便,我缴费的时候顺便找了一个护工,挺有经验的,一些活你可以让护工做——自己别太累了。”
江燕为难了:“这能行吗?江叔脾气倔,他能让别人伺候自己?”
江屿笑了笑,“你哄着他就行,他听你的。”
“行吧,”江燕往病房里走,回头见江屿没跟上,又捂着嘴咳嗽,“江屿,你到底怎么了?”
“感冒啊,没事。”
江燕也不敢往别的方面想,“那你明天别忘了看医生啊。”
“行,我知道了。”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江屿就没打算去,他以为能混就混,可在江国明地授意下,他让江燕盯着江屿。江燕直到目送江屿进了诊室才离开,老的小的都得伺候。
医生没做太深入的检查,听江屿说了症状,又抽了血常规,也当感冒看,直接开了单子去排队拿药。
拿药的队伍挺长,江屿倒是排得挺有耐心,最后取回来一堆药,他捧着,边走边挨个装进塑料袋。
这些药拿回去也是应付江燕和江国明的,江屿没打算吃,就是数量多,他在处理的时候没顾得上看路,撞了人,没来得及进塑料袋的药盒掉了一地,还混着对方的药。
“对不住啊。”
江屿没看人,着急忙慌地蹲下捡。
“没关系。”
熟悉的声音带着疲惫的困意在江屿头顶响起了,江屿浑身一震,震得腿也发麻,差点没蹲稳摔了。江屿艰难的吞了口哦唾沫,心如鼓擂,还不得劲,直到冲到了嗓子眼叫嚣。
江屿浑浑噩噩地抬起头,他看见林瑟舟的脸,七窍与五感集体造反,他认为自己的表情应该是扭曲的。
他们应该很久没见了,刻意压制的思念再次破土而出。
都说这世上感情和咳嗽是人类无法控制的事情,如今全在江屿身上了,于是在这种复杂的局面和心情下,江屿开口了。
“舟哥——”
听着还挺委屈的,可他委屈什么?
第69章 别扭又矫情
“嗯。”
林瑟舟轻轻柔柔地应了一声,他弯腰把江屿扶起,扶稳了又蹲下捡药盒,不搭理自己的,光捡江屿的药了。
“怎么又感冒了?”
林瑟舟问得很自然,完全没有‘最熟悉的陌生人’之间的隔阂,情侣吵架还得尴尬一阵呢,林瑟舟没有,看江屿时的目光都是温和坦然的。
倒是弄得江屿手足无措了,“有一点,忘添衣服了。”
林瑟舟站起身,把药还给江屿,“给。”
江屿伸手接,林瑟舟轻轻往前一送,指尖触碰了一下,谁也没舍得收回来。
林瑟舟也瘦了,闷闷不乐得看着十分颓丧。
江屿心一酸,脱口而出问:“舟哥,你怎么也来医院了?”
“胃病犯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特别难受,好像跟快死了一样,实在熬不住了,过来看看,别真死了。”
林瑟舟轻描淡写地说,但是狠,拿着一把利器把江屿的心千刀万剐了。
江屿又剧烈地咳嗽,怎么也止不住了,他微微弯曲的身体摇摇欲坠,捂着胸口感觉喉咙腥甜,大概血涌上来了,堵着肺,差点窒息。
“十七!”
实在偷鸡不成蚀把米,林瑟舟自己先着急了。
“没事,我没事舟哥。”江屿攥住林瑟舟的衣袖,越攥越紧,他在咳嗽声中混着自己真心实意说的话,“我也难受。”
“什么?”林瑟舟听不清。
江屿摇头,应该是说不出话了。林瑟舟手足无措,只能顺着江屿的脊背轻拍,起一点聊胜于无的作用。
当江屿自以为是地转身离开,决绝的信念已高耸入云霄时,到头来却发现这一切只不过是假象,当再次见到林瑟舟,这些身外物都能在顷刻间摧枯拉朽地崩塌。心口骤然裂了一条缝,那些日思夜想的盼望汹涌澎湃。
江屿已经舍不得林瑟舟离开了。
我错了,他心想。
林瑟舟扶着江屿坐下,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杯温水,喂着江屿喝了几口,好多了,可江屿还是沮丧地低着头,他掐着指尖,不敢看林瑟舟。
别扭又矫情。
林瑟舟翻找塑料袋里的药,找到一瓶止咳糖浆,他问江屿:“喝这个有用吗?”
“不知道,没试过,”江屿眼睛一瞟,本来想看那药,结果瞄见了林瑟舟的手,于是目光往上移,又看见手腕上的头绳,“医生给我开的药。”
五十块钱一根的头绳质量就是好,还没松呢。
林瑟舟没注意江屿的视线,他拆了包装盒,按照医嘱的刻度倒了一杯。
“自己喝吗?”林瑟舟问。
“哦,”江屿接了药,“谢谢。”
“……”林瑟舟回:“不用这么客气。”
两句客套话来回,那起起伏伏的距离感又被冲开了,江屿觉得自己就是个智障,恨不得罩着脑袋抽两巴掌。
林瑟舟扔垃圾,回来后没挨着坐下,他站在距离江屿一步之遥的方向,等着江屿抬头。
“我回去了。”林瑟舟冷清地说。
“舟哥……”江屿依旧不敢看林瑟舟,他头发很长了,低头时能掩盖自己所有的表情,“你回哪儿啊?”
“回家。”
江屿一愣,目光闪了闪,“哪儿啊?”
终于肯看人了。
林瑟舟叹了声气,自嘲地笑了笑,“我自己那儿。”
也是,不管存不存在隔阂,分手的话江屿已经说出来了,以林瑟舟的性格,他肯定不会赖着不走,哪怕是刺激江屿呢。
反正江屿是被刺激到了,他瞪着眼睛不说话,眼看又得咳新一轮。
林瑟舟见状,立刻开口:“你方便吗?”
“啊?”江屿一直懵的,十分顺着林瑟舟,“方便,怎么了?”
“我得回去一趟,”林瑟舟好像在组织语言和措辞,“换洗衣服都在你那儿,还有一些书和行李,收拾起来可能费点时间——毕竟不是从自家搬东西,得征求你的意见。”
林瑟舟把你和我分得清清楚楚了,刚才的温柔仿佛是一闪而过的余韵,留给江屿的是自己造成这种局面的后果。
江屿鼻子酸了酸,忍下了。
“行,”江屿又病恹恹地眨眼,问:“现在过去吗?”
林瑟舟:“嗯,过去吧,我开车了。”
江屿习惯性坐林瑟舟的副驾驶,他这会儿刚上去,心神突然飘了飘——这副驾驶还是属于江屿的适配度,不论是靠椅的角度还是腿部位置的宽度。
林瑟舟开车又稳当,江屿双腿一伸,能安心地在路上睡一觉。
“安全带。”林瑟舟提醒江屿。
江屿讷讷地哦了一声,侧身拉安全带,他衣服穿得宽松,动作稍微一大,整个人显得空空旷旷的,蝴蝶骨隐隐若现,轮廓十分明显。
怎么瘦成这样了?林瑟舟想。
两个人自上车后一句话也不说了,江屿虽然每天睡眠不足,但一直没有想好好睡一觉的意思,如今坐安稳了,他条件反射地困。林瑟舟安安静静地开车,无形之中也安抚着江屿,于是半阖的眼皮彻底闭上了。
安全感这种东西很奇妙,江屿能毫无保留的全身心托付,大概也只有林瑟舟一个人了。
什么时候到的家江屿也不清楚。
林瑟舟没有叫醒江屿,他等着他自然睡醒,只在暗处偷偷地看,这也成了林瑟舟的私心。
分得了吗?分不了,林瑟舟想。
江屿睡得轻,车子不动了,环境和状态一改变他就能醒。
人还是懵的,突然睁开眼睛跟林瑟舟对视,这半个月中间发生的事儿他好像全忘了,迷迷糊糊地喊了舟哥。
“嗯,”林瑟舟应了一声,“到了。”
江屿猛地惊醒,浑身上下汗毛立起来,排山倒海的窘迫袭击他。
江屿半身不遂地差点弹起来,让安全带箍紧了,勒着骨头了,疼得龇牙咧嘴。
林瑟舟十分坦然地靠近江屿,两人隔着轻微的呼吸擦身错开,还是彼此熟悉的味道。
江屿心跳快了,手不停使唤,于是撩起了林瑟舟散落的长发,夹在他耳后。
江屿:“……”
完了。
林瑟舟眨了眨眼,什么也不表示,他解开了江屿的安全带,问:“下车吗?”
“下,”江屿结结巴巴,“下!”
江屿到现在为止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站在自家门口跟林瑟舟面面相觑,各路口袋摸了一通,没找到钥匙,不知让他扔哪儿了。
这也不能怪江屿,以往他和林瑟舟一块儿回家,永远不需要自己开门。
林瑟舟的手放在裤兜里,拿出来了,掌心握着大门钥匙,他叹了一声,说:“我来吧。”
江屿让开一点儿位置,让林瑟舟开锁。
林瑟舟撑着门,自己不进屋,让江屿先进去。江屿手不是手脚不是脚,走得十分别扭。
江屿时刻谨记林瑟舟来此的目的,他在客厅里转了一圈,挺拘谨的,回头问林瑟舟:“那个……舟哥,我帮你吗?”
“不用,我自己来。”
一个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个既试探又赌气,来回拉扯一番,竟把对方往更远方向推了过去。
江屿又想抽自己了。
林瑟舟的东西大部分都在卧室,卧室门没锁,推开门就是个地铺——江念尧说睡这儿,敢情还是打地铺。
其实没多少东西,收拾起来不费时。但林瑟舟的动作跟之前从自己家打包行李的状态完全不同,半个箱子的东西,花了一个多小时,不让江屿插手,也不敢江屿说话。
江屿怕他口渴,给他倒了一杯水。
林瑟舟没喝,说不渴,江屿挺尴尬的,自己喝干净了。
“我好了。”
江屿捏着杯子,差点把下唇咬破皮了,他不说话,不知道该什么说。
林瑟舟等久了,好像也等失望了,眉眼一低,说:“我走了。”
江屿在林瑟舟侧身而过时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舟哥!”
林瑟舟偏头看他,“嗯,你说。”
“一起……”江屿手抓得紧了,自己也觉得疼,“一起吃顿饭吗?”
“散伙饭啊?”林瑟舟依旧自嘲:“我好像总吃散伙饭。”
“不是!”江屿自认为吃了不好好读书的亏,关键时刻语言匮乏,“不是,舟哥,我就想跟你再待会儿。”
林瑟舟:“一会儿之后就分道扬镳了?”
真狠。
江屿憋红了脸,刚消停下去的肺又蠢蠢欲动了,不仅闷,还疼。
林瑟舟知道自己刺激得太过了,心下又不忍,挺矛盾的。
“不了,”林瑟舟还是拒绝,“我还有事儿。”
他不说什么事情,江屿似乎也没资格多问了,落了空,心里就跟被细铁丝箍了七八道弯,即酸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