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景说话的声音很小,脸上的笑似乎是强撑出来的,双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润。因此即使像个活泼的小孩撒娇,都尉夫人眉头却没展开过,只在眼里蕴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赵却寒只瞥了一眼,便与小少爷好奇的目光对上了。
那对母子长得很像,柳少爷继承了那双温润的眼睛和柔和的轮廓,看向他时眼里亮晶晶的,像是传说里的小仙童。
小少爷脆生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赵却寒只站了这么一会儿,骨头都被暖意入侵了。他心想这么可怜又可爱的小少爷,一定不想看见他冷着一张脸,于是松开了紧抿的唇。
“我叫赵却寒。”他说。
这是他在柳云景那里的第一个名字。
赵却寒当了几日柳少爷的小厮与玩伴,柳都尉与夫人却单独找到他,说要同他商量一件事。
夫妇二人难以开口,再三犹豫下请他帮忙救救柳云景的性命。
他们找到了救柳云景的新法子,是个玄之又玄的偏方。
民间流传着一种做法,若小孩命里有灾病,出家便可挡掉灾祸。但大户人家哪里舍得将孩子真的送去修行,于是便有了找人替少爷小姐挡灾的做法。这法子也有讲究,不是谁都能替,也要八字相合才行。
赵却寒的八字便与柳云景的相合。
都尉夫妇这些年来遍访名医,走投无路了,最终还是想到了这个没什么希望的方法。他们和赵却寒商量,只需要他在庙里待三年,时间一到便接他还俗,想要什么报酬尽管开口,柳家定会兑现。
对他而言,这是笔划算的买卖。
出家也没什么不好的,有吃有穿有住,虽比不上柳家的日子,但比他前十二年的人生好了太多。
更何况,赵却寒与柳云景相处了几日,那个小少爷虽已是强弩之末却依旧乐观,身上的病弱与天真化成一种让人心软的气质。
他不想看到柳云景就这样死去。
赵却寒答应了,索取的报酬是三年后给他自由。
于是他住进灵东寺,出了家受了戒,得了一个敷衍的法号——慧知。
这是他在柳云景那里的第二个名字,也是最常念叨的一个。
赵却寒进了灵东寺,不论信不信佛,也专心当起了和尚。每日晨课晚课从未缺席,一天内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细读佛经了。
寺里的大小师父对他不好不坏,顾忌着他与柳家的关系,只是偶有言语苛责,并不碍事。
起初他无法知悉外面的消息,自然也不知晓那小少爷有没有好起来。
直到小半年后,柳云景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灵东寺里。身体看起来好多了,能走能跳,脸色也像个正常的孩子。
柳少爷带了一个大大的包袱,里面装了衣裳和吃食,甚至还有自己的玩具。
“我昨日才知道你根本没走,是出家了,而且还是因为我…… ”柳云景脸上带着深深的愧意,不敢抬头看他,“我跟爹娘说了,如今我已经大好,你也不必在寺里待着,可是他们不听我的。”
慧知一言不发地看着,柳云景没得到他的回应,更加慌乱了。
“我给你赔礼道歉,我天天送好吃的过来,你打我骂我都行。”小少爷终于敢抬头看他,一脸恳求,“干脆你直接偷偷离开吧,我替你撒谎,就说你往反方向逃了。”
“柳都尉没有跟你说,我是自愿的吗?”慧知毫不所动,有些冷漠,“在这里住三年,之后我就是堂堂正正的自由身了。你若让我此刻走,我便得不到自由。”
柳云景便不说话了,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灵东寺。
然而第二日还是偷偷来了,依旧带了包裹。一日复一日,长此以往,慧知半推半就地成了柳少爷的玩伴。
两个小孩之间的关系很奇怪。
一个都尉府少爷,一个替少爷挡灾的小和尚,明明是水火不容的关系,却在佛寺后院那方小小的天地里成了朋友。
赵却寒几乎无法拒绝,不是不能,而是他说不出推开柳少爷的话。
柳云景仿佛生来就是爱人的,天真得让人心软。怀着最为纯粹的善意和温暖,将他的冷硬都捂化了,以自己的率真换来他骨子里未曾示人的稚拙。
那段时日是他最开心的日子,心里的空洞终于被人填上,这肮脏的世界里终于也有了人间烟火。
或许那时候便有一颗红尘的种子埋在了他心底。
赵却寒彻底没了离开的心思,他习惯了柳云景的存在,直到快一年之后,柳家突然出事。
一道闷雷骤然在天边炸开,那声响似乎很远,却又仿佛极近,近得贴在观尘耳畔。
他猛地回神,目光落在膝下那个蒲团上。
观尘收了思绪,垂眸答道:“弟子的确勘不破,但偌大一个悬清寺,不仅需要得道高僧,还需要能让它在风雨之中也能全身而退之人。师兄师弟们皆醉心修佛,不问世事,师父心中清楚,弟子是最佳人选。”
觉明禅师沉默许久,疲惫道:“你素知我不愿悬清寺卷入朝堂太深,一心想要丢掉国寺这个称号,便以此来要挟我,是吗?”
观尘恭谨答道:“弟子不敢,只是弟子欠悬清寺太多,亦欠师父太多,甘愿为悬清寺披肝沥血,偿还恩情。”
老人放下了拐杖,呼吸声听起来如同一个破旧的风箱在鼓动。
觉明禅师这一病终究是伤了根本,老人病不得,每病一次生命的光亮便黯淡一分。
观尘不忍多看。
许久之后,他才听见师父开口:“你看着尊者像问问自己,是否真的可以割舍下佛缘?又真的能偿还清楚吗?”
他抬头,与尊者像对视。金刚怒目,那眼神仿佛可以洞穿世间任何东西,自然也能照见他内心挣扎。
修佛数年,他早就难以脱身了。
觉明禅师仿佛又苍老了许多,无力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你此时之执着,到彼时还会如此吗?你始终是有慧根的,再好好想想吧。”
老人又蹒跚着远去,留他一人在这里。
观尘耳边回荡着师父最后那几句话,心中惘然。
诸行无常,诸法无我……这世间没有定数,他不能保证自己选的路是正确的,也无法确定季别云会一直需要他。
但他的确需要有季别云在的红尘。
作者有话说:
两个人的命运其实早就缠绕在一起了。
第53章 雨欲来
日已西沉,夕阳却被厚厚的云层掩盖,天地间一片沉闷。
宸京坐落在云层之下,从城门外看去,仿佛与天同宽,大得看不见边际。
两匹快马从城门而入,一路向北,掠过繁华闹市直达皇城外。
季别云下马时,天边正好划过一道闪电,随即一声炸雷乍然迸开。
瞥了一眼巍峨宫城,他隐隐觉得山雨欲来,耳边也听见了不太安宁的风声。身上的旧伤有些不适,倒不是疼痛,只是阴雨天时惯常有的那种难受,仿佛有人在他骨头上倒了醋一般。
他让戴丰茂在永安门外等着,自己跟着内侍步入宫内。
季别云每回入宫都不太一样,第一回 姑且算意气风发,第二回是去挨训的,但好歹衣着得体。这一次风尘仆仆,没来得及回府上更衣,匆匆赶来,与金碧辉煌的宫廷格格不入。
待他进入文英殿时,皇帝正靠在椅子里,拿着一本奏章看得入神,神色微滞,估计是不太高兴。
他运气不好,又遇上了容易触霉头的时机。
季别云抱着那卷诉状行礼,听见元徽帝让他平身的语气顿了顿,转而问道:“你这抱着什么东西?”
“回陛下,是充州百姓的联名诉状。”他站定之后才答道。
元徽帝恍然大悟,像是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派他去了一趟充州。放下奏章,好整以暇看向他:“既然带回来了诉状,那便证明刺史与长史死得不冤了?说来听听。”
他将诉状呈上,两名内侍一同将白练展开,皇帝的目光顿时被吸引过去。原本漫不经心的神情突然严肃起来,起身绕到了桌前,背着手端详起来。
季别云趁着空当道:“臣不仅查到充州官员之恶行,还发现了御史台官员与充州刺史勾连,滥用职权,欺君罔上。”
元徽帝像是没听到一般,面不改色地继续瞧着诉状,从一边走到另一边,看完之后还挥手让内侍翻出另一面。
他被晾在一旁,心中焦灼却无法催促,只得强忍着。
过了许久,元徽帝才让内侍将那卷诉状重新收好。
“你说御史台欺君罔上?自然,自然。”皇帝自问自答,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充州刺史如此为非作歹,自然是有人帮忙瞒着。”
这反应太过平静了,季别云心里越发没底。
他又道:“臣认为蔡涵并非灭门案凶手,这是臣在蔡涵家中找到的。”
他将那封从蔡涵家中搜来的书信呈了上去。
“此信应是蔡涵誊抄,字迹与蔡涵昔日笔迹相同。陛下可遣人去往大理寺牢狱,地面留有他自陈冤屈之血书。臣可以断定蔡涵被迫顶罪,实乃无辜,情急之下才抄留了一份刺史府上的书信。”
皇帝将那张信纸展开,目光扫过去,忽的轻声笑了出来。
“新帝初登大宝,朝中局势有变……好一个新帝,好一个初登大宝。”元徽帝竟笑得很是高兴,像是看见了什么笑话,“季卿,你私下也可曾如此议论过朕?”
季别云哪儿敢承认,自己其实早在心里把元徽帝和他老子都议论过许多遍了。而且他现在就觉得这皇帝好像不太正常,都这会儿了还笑得出来,难道不该又气得摔几个花瓶吗?
他恭敬垂首道:“臣不敢。”
元徽帝又笑了笑,“朕实在不知,往日里监察百官的御史台,竟监察起朕来了。躲在暗处,见势不对便给下面通风报信……谁给他们的胆子,万良傲?”
这季别云便不清楚了。
以镇国大将军的身份,根本不会参与到这些事里。他养着手底下的势力为自己所用,却也为麾下势力提供庇护,估计充州发生的这些事情,万良傲以前全然不知晓。但御史台犯了错,便等于镇国大将军有了污点,环环相扣,元徽帝这下有了万良傲的把柄。
季别云只负责将证据呈上,皇帝要如何处置万良傲是皇帝的事。
因此他没有接话,只沉默着。
元徽帝有些烦躁地在殿内踱步,站到窗边的小桌前面,手自然而然地摸上一个花瓶。季别云做好了鸡飞狗跳的准备,却见元徽帝又收回了手,克制地握紧又松开。
“如此大事朕今日才知晓,实在是言路闭塞了。”皇帝看向他,“季卿,你说朕该当如何呢?”
这个问题一抛出来,季别云心中便一沉。
元徽帝不傻,定是在他刚呈上诉状之时,便知晓了御史台渎职,也知道他想参御史台一本。
这会儿又压抑着怒气,问他该当如何……季别云摸不准皇帝的意思,但是若皇帝真的介怀御史台欺君罔上,早在看见诉状的一刻就该大发雷霆了。
季别云想赌一把。
他掷地有声道:“回陛下,臣请彻查御史台。”
元徽帝轻声重复他的话,显得有些精神错乱,“彻查御史台……彻查……”
他抬眼盯着皇帝这副模样,不知该如何进退,却在突然间对上了元徽帝锐利的目光。
“你来彻查御史台如何?”皇帝轻声道,“把段卿拉下马,将大大小小监察御史都替换了,然后待万良傲动手时你挡在朕身前,帮朕杀了他,行不行?”
乖张。
这是季别云心中第一个念头,元徽帝就像个喜怒无常的疯子,随时都会爆发。
他躬身道:“陛下言重了,如何处置御史台官员自然是按照律例来办。”
余光里,元徽帝衣袖一甩,将一旁的花瓶拂了下来。
清脆的破裂声响起,碎片在蟒袍旁边炸裂开来,有少许飞到了季别云脚边。殿内内侍纷纷跪下,脑袋贴伏地面,不敢抬眼。
皇帝抬手指着他怒骂:“你要彻查御史台,便是悖逆!是犯上作乱!”
季别云稳了稳心神,仍在抵抗,“陛下让臣务必将充州之事查清,臣不敢忘怀,将证据带回了宸京,也将充州百姓之愿带了回来。诉状上所写,一笔一划俱是百姓苦难所化,臣不忍漠然置之,天亦不忍。臣以为,充州之事并非一州之事,若不根究,恐大梁境内此类冤屈将难以断绝。”
他话音落下之后殿内便陷入沉寂。
元徽帝踱步至季别云身前,金线绣着的龙纹映入他眼帘,那龙张牙舞爪,仿佛要一跃而出将他吞噬。
“你该去科考的。”皇帝冷笑着,“如此口才若落在纸上,该能写出一篇好文章。”
季别云在犹豫要不要跪下去,口中答道:“臣惶恐。”
“你惶恐?”元徽帝站在他面前,“充州是朕让你去的,诉状是百姓交给你的,御史台是天道正义驱使你弹劾的,你何曾惶恐?”
他带着一身铠甲倏地跪下,左边膝盖刚好跪在了一块碎片上,传来一阵刺痛。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虽然对元徽帝懦夫般的言行感到愤怒,却一点都不能表露出来,只能咬着自己舌尖勉强冷静。
元徽帝冷笑道:“怎么,这不是你话里之意吗,朕只不过复述出来,你跪什么?”
季别云垂眼看着地面,沉声道:“臣并无要挟之意,只是人证物证俱在,臣该给充州百姓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