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别云原本听得心不在焉,一心想着悬清寺,听到后面突然觉得卓都尉带了几分认真,便也跟着严肃起来。
柳家出事之前他从没出过灵州,出事之后又在戍骨城待了四年,长到如今这么大却对大梁各地了解不深,卓都尉所说他很少听到过。
不过转念一想,就凭元徽帝一继位便大兴土木的做派,大梁民生也好不到哪里去。
季别云道:“愿闻卓都尉之高见。”
男人捻了捻胡须,又叹了口气:“为官之人嘛,少不得心怀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可浮华容易迷人眼,只有大多数人守住本心,大梁日后才可真正海清河晏。”
他听出这话似有所指,很像在鞭尸隔壁的那位王姓刺史,便认可地点了点头。
“话虽如此,但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像我,这辈子也就做个都尉了。季将军则不同,我能看出你是栋梁之才,又不同于弄权之人,故而才放心将犬子交给将军。不求那混账东西能闯出多大的名堂,但求他跟着将军多涨些见识,既然想从军,便要先立风骨,再谈为国捐躯。”
季别云越听越肃然,到最后“风骨”二字一出,他直想坦白自己其实是个小人,远远谈不上什么风骨什么君子,让卓都尉别葬送自己儿子前程。
但高帽已经给他扣上了,他再拆自己台也不太好。
他能看出来卓都尉是个清醒之人,不装疯卖傻,也不帮着朝廷维护山河永固的繁荣之象。
既然愿意同他说敞亮话,便证明对他确实没有恶意,只是真的想为儿子寻觅个前程罢了。
真是个良苦用心的好父亲。
此时再看,卓安平那小孩与自己倒不是很像了。
季别云有些黯然,沉默半晌,只意味深长道了一句:“卓都尉是清风劲节之人,季某佩服。”
卓都尉又恢复了老狐狸的模样,笑道:“犬子入了将军麾下,我自然也盼着将军好,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老狐狸,还以自己的势力做筹码。
季别云不贪图势力帮衬,却也不愿拂了这位好父亲的面子,只好又补充道:“季某尽力不负都尉所托,定然让令郎好生历练一番。”
卓都尉终于满意了,笑呵呵地放他离开。送到都尉府门口时,还跟他道别,吉祥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冒。
待他们走远之后,戴丰茂悄悄地过来跟他告状。
“那小孩儿嫌我们骑得太快了,说骨头都快被抖散架了。”
季别云因卓都尉的风骨而产生的感动瞬间没了,好话说得再多,也改变不了他被坑了的事实。
他有些不高兴,“谷杉月一个没骑过马的人都没喊累,他从小在都尉府长大,这会儿还抱怨?”
戴丰茂不说话了,只用一种“你自己惹下的烂摊子你自己收拾”的眼神看着他。
季别云深呼吸一口才压下怒意,“你去吓唬吓唬他,就说他爹已经把他卖给我了,只要不出人命就任我训*。再敢拖后腿,让他来跟我打一架。”
戴丰茂没动,他奇怪道:“你还盯着我做什么?”
“我在想,”戴副尉语气有点酸,“架打得好就是了不起。”
季别云敷衍地笑了笑,毫无感情:“继续练吧,练好了随时来找我切磋,我等着。”
“现在可以吗!”一提起切磋,戴丰茂就激动起来,仿佛要找回上次输掉的面子。
他笑得更冷了,“五日之内必须赶到京城,迟一个时辰就罚你一天的月俸。”
戴丰茂赶紧闭嘴了。
“那姓卓的少爷先交给你带了。”他吩咐了一句,不顾戴丰茂的抗议,转头驾马挥鞭。
观尘的背影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他一想起那和尚连道别都匆忙的样子,便愈发觉得悬清寺里没什么好事等着,他必须得尽快回京。
幸好,他只比观尘晚出发了不到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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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风餐露宿,观尘在路上又买了一匹马换着骑,赶回宸京时已经是四日之后的夜里。
近乎无尽的山道从山脚蜿蜒攀行而上,观尘登至最后几级台阶时,在昏暗之中看见了师兄妙悟。
比他年长十岁的和尚守在山门外,一眼瞧见了他。
妙悟是观尘师叔的弟子,也是妙慈那小孩的亲师兄,性子在悬清寺中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
观尘只粗略瞥了一眼妙悟的目光,便知道对方准备兴师问罪了。
灯火幽暗,悬清寺的正门紧紧合着,只留了一道偏门。
观尘直直朝偏门走去,路过妙悟时略一躬身,叫了声师兄。
“站住。”带着怒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脚步未停,只道:“我还要去看住持,师兄有话待会儿再说吧。”
妙悟冷冷道:“我在这儿等你就是住持的意思。”
观尘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他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师父没有大碍。
这才停下转身,“师父身体如何了?”
“不劳你费心,不过是在鬼门关走过一遭,早在你回来前两天便能下榻了。住持交代,若你回来了先不必去看他。”
妙悟抬手,指向寺内。
“住持让你去戒堂,好好反省一晚上。”
观尘料到会如此,什么也没辩驳,转身向戒堂走去。
悬清寺中虽有戒堂存在,但也多是警戒之用,少有人真正进去,除非是犯了大忌。
观尘入寺四年有余,头一回进入戒堂。
此处如传言所说,没有点灯,门窗也被木板封住,透不进一丝光亮。
人身处其中,如同待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起初还能对周边环境有所感知,久了以后就连自己的存在也变得模糊起来。
观尘跪得端正笔直,手里拨弄着那串佛珠,因为四周一片黑暗,索性闭上了眼。
他去充州之前也辞别过师父,本以为会被反对,不料师父只瞧了他一眼便答应了。现在想来,或许那是对自己的考验,看他能否回头是岸。
而他一头扎进了苦海之中,自然让师父失望了。
屋外蝉鸣嘈杂,往日是让人心静的声响,今夜却屡次干扰他的心绪,让他有些烦躁。
烦躁的根源不是蝉声,而是数百里外的少年。他放不下担忧的心,默默算着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季别云有难以实现的宏愿,想要扳倒御史台只怕困难重重,他只希望少年别被现实打击得太深。
不知过去了多久,右侧一处窗户被敲了敲,一个略显稚嫩的嗓音悄声响起。
“观尘师兄?”
是妙慈。
明明上一回他还在威胁妙慈,说要把人关进戒堂,没想到却是自己进来了。
观尘没出声,只睁开眼来,转头望向那个方向。
沙弥像是知道他在听着,自顾自道:“你放心,住持看起来不是很生气,关你一晚上他就消气啦。”
妙慈还是如此天真,从小到大都没心没肺的。师兄妙悟有心栽培,这沙弥却对参禅悟佛没什么兴趣。
或许这还要怪观尘,他虽嘴上严厉,实际上舍不得苛待妙慈太多,不愿让这沙弥变成毫无生气的模样。
或许是因为以前的经历,他喜欢看生机勃勃的事物。
观尘不想戳破妙慈的美好愿望,师父此次定然气极,不会是关他一夜就能解决的。
他只是开口道:“回去吧,被你师兄看见该责骂你了。”
窗外小沙弥支吾了一会儿,低声道:“季施主真的不会回京了吗?”
语气低落,像是在惋惜。
他听见“季施主”三字,心中更乱了。
闭眼叹了声气,没有回答。
窗外没有再传来声音,妙慈应该是走了。
观尘却忽的想起季别云给妙慈买蜜饯的情形,一个大孩子,一个小孩子,笑得比谁都开心。
他陷入了记忆中季别云的笑意里,时而觉得那是类似于蜜饯,能让人愉悦的东西,时而又觉得那是一面无形的招魂幡,引着他一步步堕落进深渊。
小时候的情谊似乎变了味。
他说不清是何时改变的,或许在与季别云重逢的那一刻起,自己那未掺杂一丝欲求的本心就变了。
变成什么了呢?
观尘又记起雪中红梅,少年满身的血迹比红梅还要浓艳,带着温度,刺进他冷了许多年的身体之中。
正如同现在。
他体内仿佛流动着季别云滚烫的血液,正隐隐沸腾,难以冷却。
五月初的夜里是有些凉的,戒堂里尤其幽冷,观尘却丝毫感觉不到。
他唯一能感觉到的,是正前方供着的佛像。那尊像隐在黑暗中,他只能勉强看见一个轮廓,却似乎能猜到佛像的眼神。不再是慈悲,而是嘲弄与斥责,要他脱了这身僧袍,舍了僧人这个身份,以免污了佛寺庄严。
观尘就这样煎熬地跪着。
不知跪了多久,终于听得屋门传来响动。
清晨的曦光从门缝里照了进来,正好落在那尊佛像上。
观尘愣愣看着,听见迟缓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慢慢靠近。
大病一场的觉明禅师拄着拐杖,蹒跚地经过他,停在了供桌前,背影佝偻。
“师父。”观尘开口时嗓音沙哑,透着疲惫。
年迈的住持微微侧过身子,一双堆叠着皱纹却依旧清明的眼睛看向他。
“想了一夜,都想了些什么?”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这个情节了,激动搓手,下一章就第三卷 啦
# 第三卷 惊雨
第52章 勘不破
屋外虫鸣鸟叫,一片生机。
悬清山的静谧与清幽却没能延伸进戒堂内,此处只有陈年木头的腐朽味道。
观尘开口答道:“弟子在想,观尘这个法号弟子配不上。”
觉明禅师突然咳嗽起来,扶着桌角,苍老的身体每颤动一次便让人觉得快要坍塌。
观尘捏紧了佛珠,想要起身搀扶,却听得老人艰难道:“跪着。”
他便一动不动地继续跪在原地。
片刻后,觉明禅师终于止住了咳嗽,喘着气问道:“你还惦念着慧知这个身份,是吗?”
观尘不言。
“你的确有慧根,不然当时我也不会寄予厚望。”老人说话很慢,语气平和却字字诛心,“可你聪慧有余,心性不净,故而我给你取了现在这个法号,要你观红尘,勘自性。”
觉明禅师痛心道:“但是你勘不破啊。”
观尘浑身一震。
是,他勘不破。
他知道要明心见性,要六根清净,大多数佛家经典他倒背如流,甚至还能对旁人讲解其中深意。
那些道理他都明白,但他做不到。
老人咽下那股痛心,缓了缓才道:“你年前以修缮佛寺为由去了一趟灵州,带回来一位少年。那少年虽姓季,可我也能猜到,他与柳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观尘没说话,默认了。
“你也曾在灵州生活过,我便是从那里把你带回悬清寺的,你应该记得。”
觉明四年前身体还硬朗,想在圆寂前再去世间红尘里云游一遭。途径灵州时借宿灵东寺,那时候的灵东寺已经破败,他看中了十五六岁的慧知,不忍如此良才被埋没,把人带回了悬清山。
他那时只知慧知与当地都尉一家有关系,却并未深究。只因深究过往无益,只会带来更多牵绊。
“我那时候是如何对你说的?”老人问道。
观尘几乎不用回想,那几句话他早已牢记于心。
他沉声道:“您说过往之相皆为虚妄,未来种种亦多阻碍,要我以心观尘,莫有所住。”
那根拐杖被举了起来,末端抵住他胸口。
觉明禅师点了点他心脏的位置,“那你这些年又是如何做的?”
力道虽轻,观尘却觉得心口一痛,连灵魂都被重重诘问了。
他这些年修炼了一层悬清寺大弟子的皮,外人看来,他沉稳通透,行事妥当,是下一任住持的最佳人选。
可他清楚,自己始终挣扎着。
观尘的佛缘来得并不自然,甚至可以说是命运的勉强。
他还是赵却寒时,从出生起到十来岁上,得到最好的东西便是这个名字。
一听便是书香人家给孩子取的名,实际上他的出身如同路边尘泥般低贱。
父亲沾了赌,早把家里败光了。赵却寒是家中第四个孩子,出生的时辰不好,被隔壁村算命的批了一卦,说他克父克母。
故而在他十岁时,便被父亲卖给了人牙子。因他相貌生得好,所以父亲讨了个高价,给家里换了二两银子。
从十岁起,赵却寒便被辗转卖到过许多地方。但他脾气倔,不服管教,被打了只会更倔,每到一户人家待不了几个月便会被再次发卖。
那段时日他始终怀着一股怒意,说不清是对谁愤怒,他只是单纯觉得这世间肮脏不堪。
他受尽了毒打与苛待,在各个地方辗转了两年。
终于,他被卖到了灵州柳家。
第一日,他不听老仆管教,却没有被毒打惩处,第二日也没有,第三日时他便安静了下来。
赵却寒为自己做了个决定,他想留在这户人家。
第四日清晨,他被管家带到了主人的房间里。
他以赵却寒的身份,见到了名为柳云景的小少爷。
那是个病秧子,不过十岁,生命却已经显露出走到尽头的态势。
寒冬腊月里,室内烧着滚烫的炭,将屋子烘得暖暖的。赵却寒刚进去便觉得燥热,那小孩儿却穿着厚厚的袄子跟他娘撒娇喊冷。